荼蘼花間惹塵埃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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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頭去取萬千端,後世遭它恣意瞞。王霸謾分心與跡,到成功處一般難。雖然留存於世的《斷腸詞》多停滯在閨中情思上,讓人覺得她隻是一個徘徊在情事煩瑣中的女子,整日萎困在愁雲慘霧中不能自拔。不然。古時環境也決定了女兒家隻能閨裏迎拒。縱有鴻鵠誌也是枉然。朱淑真有一首叫做《春日亭上觀魚》的言誌詩寫得十分好。春暖長江水正清,洋洋得意漾波生。非無欲透龍門誌,隻待新雷震一聲。春江水暖,井池之魚揚揚得意。自在遊弋,毫無約束。仿佛遊在長江裏。那一刻,朱淑真的靈魂仿佛出了殼,鑽進了魚的身體裏,與之共飲清清水,望那水波**漾,漣漪靈動。心有不甘蟄伏的念頭。她在這裏用了那個“鯉魚跳龍門”的典故。《淮南子·修務訓》裏載:“江本有水門。魚遊其中,上行得過者便成龍。故曰龍門”。一語道破女兒誌。朱淑真的內心雪藏起的理想追求可見一斑。朱淑真深知自己身為女子生不逢時。魚玄機那一句“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寫得深刻。但這一切她的心底又是早有鋪墊的,因此也就沒有更多的怨懟。徒然慨歎而已。而正是這女子心裏存下的那一點對自己的“活”所望所逐的意念,驅使她成為一朵兀自盛放獨自的香得孤絕的花。零落誰雪壓庭春,香浮花月,攬衣還怯單薄。欹枕裴回,又聽一聲幹鵲。粉淚共、宿雨闌幹,清夢與、寒雲寂寞。除卻,是江梅曾許,詩人吟作。長恨曉風漂泊,且莫遣香肌,瘦減如削。深杏夭桃,端的為誰零落。況天氣、妝點清明,對美景、不妨行樂。拚著,向花時取,一杯獨酌。--朱淑真《月華清·梨花》古人寫梨花的詩詞不少,諸多佳句可拈來共饗。比如劉方平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比如韋莊的“細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畫簾金額”。比如李白的“梨花千樹雪,楊葉萬條煙”。比如蘇軾的“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比如黃庭堅的“壓沙寺後千株雪,長樂坊前十裏香”“風飄香來改,雪壓枝自重”。比如晏殊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而流傳最廣的當屬岑參的邊塞詩《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裏的那一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裏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這首詩,岑參於天寶十三年作於輪台。全詩色彩浪漫瑰麗,結構開闔自如。筆鋒縱橫矯健,氣場磅礴渾然。後人說它是大唐邊塞詩歌的壓卷之作是一點也不為過的。但要知道,這並不是一首寫梨花的詩,這是一首邊塞送別詩。至於這一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也隻是用來形容北方大雪。雖然它美得讓人動容。甚多詩詞裏雪花梨花不分家。它們仿佛就是古人筆下的雙生花。而將皓雪寫作梨花的比喻則更是詩家詞家常用的手法。在朱淑真這一首《月華清·梨花》裏更是描摹得出神入化。朱淑真這首寫梨花的詞,開篇一句“雪壓庭春”便營造出了清冷曼妙的意境。悠遠薄淨。春日,庭院裏枝頭盛放梨花,如同白雪覆蓋。看過去是極為清美的景致。以雪喻梨花,唯美生動,妙趣橫生。“欹枕裴回”一句的意思是說朱淑真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幹鵲”則就是指喜鵲。鵲惡濕,晴則燥。所以喜鵲又作幹鵲。夜聞幾聲寂寥鵲啼,染來一身涼意。“粉淚共、宿雨闌幹,清夢與、寒雲寂寞。”朱淑真獨倚寂寞心意。於是,整首詞的上闕就描述了這樣一副靜美寂涼的場子。夜闌人靜的春夜裏,雪壓庭春,響浮花月,淑真獨寢不能,聞見喜鵲幾聲夜啼,便倏地落了淚。這淚是從心底淌出來的,在這夜裏漫成了一場荒洪。女人的寂寞有時是波瀾壯闊的,如同一種頑疾,會致死。朱淑真這個女人不幸運。家裏的男人百般不能讓自己如意,哪怕她委曲求全到底還是落得一個丈夫再入妾室、自己獨守空閨的下場。但她知道,這錯,不在她。錯在男人粗漏,錯在光陰有毒。朱淑真作這一曲《月華清·梨花》的時候大約心境如此。與不愛的男人婚配後再獨守空閨。羞恥的孤獨被放射到最大。一花一世界,孤獨無邊崖,雪壓庭春,女兒嗚咽。至於下闕裏的話,“況天氣、妝點清明,對美景、不妨行樂。拌著、向花時取,一杯獨酌。”不過隻是以樂襯悲,不過隻是一種自嘲式的佯裝的灑脫與脆弱的喜樂。歎它一句:“長恨曉風漂泊,且莫遣香肌,瘦剪如削。深杏夭桃,端的為誰零落。”聽她詠《梨花》。朝來帶雨一枝春,薄薄香羅蹙蕊勻。冷豔未饒梅共色,靚妝長與月為鄰。許同蝶夢還如蝶,似替人愁卻笑人。須到年年寒食夜,情懷為你倍傷神。寒陰曉寒陰漸曉。報驛使探春,南枝開早。粉蕊弄香,芳臉凝酥,瓊枝小。雪天分外精神好,向白玉堂前應到。化工不管,朱門閉也,暗傳音耗。輕渺。盈盈笑靨,稱嬌麵,愛學宮妝新巧。幾度醉吟,獨倚欄幹,黃昏後,月籠疏影橫斜照。更莫待、單於吹老。便須折取歸來,膽瓶插了。--朱淑真《絳都春·梅》有一支古箏演奏的曲子,叫做《梅花三弄》。《梅花三弄》是中國著名十大古曲之一,也喚作《梅花引》或者《玉妃引》,是中國傳統藝術裏詠梅的樂曲佳作。據《神奇秘譜》裏記載它最早大約是由東晉時一個叫做桓伊的樂師所奏的笛曲。因曲子結構上采用循環再現的手法,重複整段主題三次,每次重複都采用泛音奏法,所以稱為“三弄”。尚記得《梅花烙》裏白吟霜楚楚的模樣。一身素衣,麵容嬌美,身體清弱。仿佛風一吹,也就會跟著飛走去。有些女子,就是生得太美了,反倒注定不能溶在這滾滾紅塵裏,哪怕了卻一樁愛意裏的事。朱淑真也是會彈曲的。撫琴而坐,纖纖手指勾住一根弦,然後一曲戲水流觴的《梅花三弄》一揮而就。隻怕是終了的那一刻,琴音未定,她早已珠淚漣漣,心裏的幾多酸楚一並湧上了心頭。幸的是,日子裏寒冷陰霾的天氣終於漸漸晴暖起來。那一日清晨,她推開小窗時竟意外瞥見南牆外綻出一枝梅,頓覺內心歡喜無限。那一枝梅怕是出門得太早,竟不自覺泄露著一些少女的嬌羞。粉琢玉雕的花枝嬌小,玲瓏嫵媚得酥香曼妙。人常常因為一些細微之處的美和驚喜所感動。想必那一整日她都心意歡快。於是她踏上繡鞋,匆匆跑去驛站告訴信使這一處溫暖細小的秘密。庭院再幽深,也到底還是關不住這自然裏的生機造化。這一縷蓬勃顏色,音耗暗傳。溫柔嬌笑,官妝新巧,再吟詩幾首,此情此景此興,整個人都能醉掉。縱使如此,但她到底是寂寞的。黃昏後月上梅梢,她再次獨倚欄時,到底還是緩緩歸了心神,看見了自己的單薄的衣襟裏藏掖著的羞恥的孤獨。趁早,什麽都得趁早的。愛與不愛,樂與不樂,哀與不哀。還有枝上那一枝梅,摘與不摘。她知道再不等到那梅冷風裏零落碾做塵再來生恨,於是利落地去折下它回家插在膽瓶裏。再不要見它在風塵裏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