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花間惹塵埃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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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林經臘正凋殘,獨爾花開爛漫鮮。借問隴梅知幸否,得陪春卉共時妍。朱淑真作這首《臘月躑躅一枝獨開》時心境淡定了許多,也有快樂的趨勢。她見到這園林小徑之上的臘梅都已凋謝枯落。春光將至,所有臘梅花都已形容漸損,待枯萎時。唯獨田埂之上還剩一株,花開爛漫。令她荒蕪從中遇得驚喜。所以她問隴上獨梅可知自己生世之幸。竟得與春暖花開時百卉爭芳。如此,她亦透露出內心對自己尚存的冀望。如光將她照亮。園林蕭索未迎春,獨爾花開處處新。隻有宮娃無一事,每將施額鬥妝勻。這是《梅花二首》第一首。寫冬日園林蕭條索然,獨有梅花開放。與《臘月躑躅一枝獨開》裏那兩句“園林經臘正凋殘,獨爾花開爛漫鮮”映照得趣妙。此景之下,她作想象。想拿閑來無事的深宮女子大約會去摘花貼額鬥妝勻,作一番戲耍。這一處,她心意尚敞亮。那一頭,亦是生機擔當。消得騷人幾許時,疏離淡月著橫枝。破荒的皪香隨馬,春信先教驛使知。這一時,朱淑真作這《梅花二首》的第二首時,大約未至不惑。於是她依舊在詩裏暗藏下自己欣欣向榮的理想。是夜月淡,她行至籬笆前,望那橫枝獨梅。花光月影宜相照,意連連。她猛然歎起古來文人墨客,折服在這幽香清塵的花下,顧影自憐,流連忘返。不知覺裏,便神遊外離,了然無去向。也難怪此一刻,它會香隨悍馬破荒的皪,告知信使,春信臨至,流轉天下。梅是有靈性的花,知道賞梅人心裏的甘苦。所以她總要在適當的時候散出香來,沁到人的骨子裏去。讓賞梅的那一個人在身外,心裏芬芳。因此,愛梅之心是容易理解的,她殊勝的品性總容易讓內心充滿冀望的人將她與太多現世裏繁雜的人事惹上牽係。對她附上一些額外美好的心思。這始終都是一件好事。不是每一抹紅,每一株綠都能入得了那些士子清流的眼。《斷腸詞》一共不過二三十首,單單詠梅的就有四首。可見梅在朱淑真心裏的分量。朱淑真作詩詞詠梅是常有的事情。她於生活無寄之時必有以梅為夫的心思。好比林逋的梅妻鶴子之心。甘願做一個冀望擔當的臨水照花人。如此,心裏頭也好有一些慰藉,一些溫情。朱淑真不比林逋。她是女子。她了悟在心的是自己這一生的感情追尋。自始至終,從未放棄。那是她對自己的所能做出的一輩子的唯一的承諾。不用別人的擔當,隻用自己的一根燈芯,燃一世光陰,過一生。不怨不悔。春愁怯夢回酒醒春愁怯,寶鴨煙銷香未歇。薄衾無奈五更寒,杜鵑叫落西樓月。--朱淑真《阿那曲·春宵》上淡薄輕寒雨後天,柳絲無力妥朝煙。弄晴鶯舌於中巧,著雨花枝分外妍。消破舊愁憑酒盞,去除新恨賴詩篇。年年來到梨花月,瘦不勝衣怯杜鵑。朱淑真這一首《春霽》如同一劑薄荷,含在口中,涼意沁進骨子裏。暖是一乍,涼才是悠長。雖那富麗的春景讓朱淑真心裏頭有了妍暖的舒坦,但卻又惶恐時光之倉促,怕聽得那杜鵑的啼血聲聲。就像午夜夢回,酒醒處是一片闌珊夜意。本想借酒消愁,豈料此刻憂上更憂。不見和氣芳草,隻有寥落閨情思怯了那春愁。那寶鴨銅爐裏的香料早已燃盡,隻是香氣未消,彌散在空氣裏,環繞在身體上。那倏然即醒的一眠就像偷偷竊來的歡。一慌神就不見。春光已暖,早已卸了厚衾。隻是這五更的淩晨,卻是寒氣襲人,冷到了心裏去。難怪李煜也在《浪淘沙》裏寫下過“羅衾不耐五更寒”的話。李煜成了大宋的俘虜,而朱淑真也在愛情的場子裏被充軍發配到僻遠荒地。遇人不淑,所嫁非偶的難處不會有人知道。情難處尚不隻此,偏偏在這怫鬱淒楚的時候裏又傳來子規鳥鳴的淒淒慘慘戚戚。《宋詞鑒賞辭典》裏曾收錄下了朱淑真的這首《阿那曲·春宵》,並評說道:“首句點示一個‘愁’字為題旨,但‘愁’畢竟是心靈中的隱在意緒,究竟怎麽個‘愁’法,‘愁’成什麽形態呢?朱淑真深懂藝術之壼奧,於是隨後鋪排出富有典型意蘊的一組情境,以具象顯示抽象,用實境表現心境,從而把人引進她的藝術氛圍之中,令人如見其狀、如聞其聲,乃至感同身受地為之一灑同情之淚。”分析得精妙。本來詞之雅正,在神不在貌。所以王國維論詞的時候也說:“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觀物著我彩,言情沁人心。”這句用來形容朱淑真的詩再妙不過了。朱淑真的詩比詞在數量上留存得要多得多。但是質量上絲毫沒有遜色。人生如戲。朱淑真始終都是站在一個黯然的角落裏頭,歸心低首為愛苦祭。若是可以有愛,不要覆水難收,彼此牽住手一直走下去就好。因為我知道: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朱淑真大約直到很久之後才明白了這個道理。他們初見之時,她隻是內心單純如女童的一朵蓮。開在時光的塵埃裏,盛放得清美欲滴。而他如同一株新嫩蒼翠的白楊。朝氣蓬勃,力量旺盛。於是,一根紅線一頭係在她的手裏,一頭係在他的丹心。對望無言但心裏早已默默有了確認。她知道,他是她的。他亦明白,她是屬於他的。那一刻。少年的愛總是純粹凶猛義無反顧的。就像幼童身體裏好奇願欲之下本能的需索。執拗頑固不死不休。所以在分離的時候,那多到無處縱放的愛就總要變成另一種形態積壓在心頭。成了愁,成了怨,成了血紅的相思,成了蒼白的紀念。連他們自己都對這一些無能為力。人太渺弱,所能掌控的始終隻有命運裏的那麽塵埃一點。席慕容寫過一段深痛的句子。她說,“如果你願意,我將立即使思念枯萎、斷落。如果你願意,我將把每一粒種子都掘起,把每一條河流都切斷,讓荒蕪幹涸延伸到無窮遠,今生今世,永不再將你想起。”當時隻道是尋常。燕兒東逝流水,戰士吹梅一別。母鹿星河初透,琥珀煙火倚人間。獨我拈花碎步,金釵繹奴玲瓏。笙歌亂雪千重,晚淨天涼月華開。已是人間寂寞花,解憐寂寞傍貧家。老來不得登高看,更甚殘春惜歲華。下與君形影分胡越,玉枕經年對離別。登台北望煙雨深,回身泣向寥天月。這是唐代女詩人姚月華的《阿那曲二首》的第一首。第二首內容是“銀燭清尊久延佇,出門入門天欲曙。月落星稀竟不來,煙柳朧朣鵲飛去。”關於姚月華,《琅嬛記》有記:“筆劄之暇,時及丹青。花卉翎毛,世所鮮及。然聊複自娛,人不可得而見。嚐為楊達畫芙蓉匹鳥,約略濃淡,生態逼真。按佩文齋書畫譜列入宋,無聲詩史列入明,曆代畫史匯傳從之,今依玉台畫史引文列入唐。”據《詞苑叢談》卷十二記載:“姚氏月華隨父寓揚子江,與隣舟書生楊達相遇。見達《昭君怨》詩,愛其‘匣中縱有菱花鏡,羞向單於照舊顏’之句,私命侍兒乞其稿,遂相往來。一日,楊偶爽約不至,姚作《阿那曲》雲:‘銀燭清尊久延佇,出門入門天欲曙。月落星稀竟不來,煙柳朧朣鵲飛去。’”說的是姚月華某一日得見楊達的《昭君怨》詩,並十分喜愛其中“匣中縱有菱花鏡,羞向單於照舊顏”兩句詩。於是姚月華私下令自己的侍女去向楊達討來他的詩稿來看。一來一往變常來常往,於是二人便於互相往來的過程當中,互生愛慕,相親相愛起來。後來,楊達不再到她家來,這兩首《阿那曲》詞便是描寫她失戀後的內心景狀。這是詞牌“阿那曲”引來的記錄。姚月華心裏的苦情海朱淑真最懂。關於女子心中那一點瑣碎哀愁,沒有人比朱淑真體會得細致、深入、流連。苦大愁深的表象之下獲得的道理是朱淑真用一生的孤獨、執念、對內心意願竭力侍奉來換得的。她的怨氣並沒有被多數的人理解,甚至死後也不得清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