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花間惹塵埃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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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眼春光色色新,花紅柳綠總關情。欲將鬱結心頭事,付與黃鸝叫幾聲。朱淑真作下眾多愁懷盈溢的詩詞作品。比如她的這《愁懷二首》。這是《愁懷》其二。她再見春光明媚,清新搖**,湮滿人心。花紅柳綠漫漫春景實在教人情懷勃勃。她急欲將鬱結於心的那一些事情,在時光裏沉落下來的憂愁和不幸婚姻的背後她不為人知的深廣不變的陳舊的愛,一起交付給枝上黃鸝,讓它一鳴散盡。傳遞到她不可及的遠處。再比如她的《舊愁二首》。其一,“銀屏屈曲障春風,獨抱寒衾睡正濃。啼鳥一聲驚破夢,亂愁依舊鎖眉峰。”其二,“花影重重疊綺窗,篆煙飛上枕屏香。無情鶯舌驚春夢,喚起愁人對夕陽。”閨房裏銀屏曲折展開,擋住窗外微寒春風。而她則是一人擁衾獨臥而眠。豈料酣睡濃時,啼鳥一聲,她立刻被驚醒,從睡夢裏醒來。眉目之間此刻依然透露出一些些微的倦怠,許是睡不沉深的夢魘當中遺留在她身體裏的疲勞。待她再起身光天化日之下信步徜徉時,見花影映照到雕欄花窗上,錯落有致。忽覺內心瀲灩春光,旖旎而開。屏風後的熏香有嫋嫋香煙升騰而起,恍如墜落於隔世的夢裏。隻是鶯鳥不通人性,乍舌一鳴,驚了她的短暫春夢。再回首,卻已是夕陽西下,隱月如鉤。愁自朱淑真彩鳳隨鴉。朱淑真有詩《悶懷》:“秋雨沉沉滴夜長,夢難成處轉淒涼。芭蕉葉上梧桐裏,點點聲聲有斷腸。”詩《黃花》:“土花能白又能紅,晚節猶能受此工。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詩《圓子》:“輕圓絕勝雞頭肉,滑膩偏宜蟹眼湯。縱可風流無處說,已輸湯餅試何郎。”二人的不相稱與強成匹偶、所適非倫的內心壓力,她早在自己的這一些詩當中表達得清楚有致。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是與花為主,一任多生連理枝。朱淑真,樣樣都好,就是缺了一點感情裏應當有的少有的果決勇敢。就連那一期一會的幽媾都醞釀了太久。但這大約也是光陰荼毒的結果。任誰也是無力的。誰也抵不過光陰的摧毀力。細水長流滴水亦能穿石。女子的堅韌亦不過隻是假裝的堅強,遲早是會被解鬆的。【詞話七】落花和雨夜迢迢荼蘼花間惹塵埃【詞話七】落花和雨夜迢迢花似舊濕雲不渡溪橋冷,娥寒初破東風影。溪下水聲長,一枝和月香。人憐花似舊,花不知人瘦。獨自倚闌幹,夜深花正寒。--《菩薩蠻·詠梅》[存疑篇目]上冬末春初的某一個夜晚,她立在木橋頭,抬著頭望天。烏雲帶著梨花雨凝集在頂上的那一處,抑抑沉沉地沌重。她仿佛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俯下身子向深水裏探望。不一會兒,知覺到那冷風蝕骨的寒。而橋下,除了水聲潺潺,空空寥寥。幽影輕寒裏隻聞得彌散在月輝裏的梅花香,仿佛要將她的魂魄勾引了去。“花自無情,人自多感”。公允的事情在感情裏本就是不存在的,她知道。她憐花的愛念依舊,花卻不會知道她心裏的憔悴消損。李清照歎得好,“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她本無須告之與旁人旁物。那是隻屬於她一個人的苦楚。夜半無眠獨倚欄杆,夜深花正寒。這就是她需要擔當起的命局。她也在這樣做。這一首《菩薩蠻·詠梅》裏,朱淑真第一回在她的詞中埋怨她熱愛的梅“花不知人瘦”。但是這輕懟的語氣裏是更為豐盛的愛與更為誠坦的熱忱。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說:“詞有淡遠取神,隻描取景物,而神致自在言外,此為高手。”女詞人裏,李清照為冠,朱淑真次之。都是才遠力澹的好女子。朱淑真與李清照的相似之處,非是僅有詠絮才華滿地芬芳,更讓人驚歎的是二女子隔代為知音的,彼此內心所共擁有的植物情結。除了寫梅、月桂和梨花,朱淑真的《斷腸集》裏尚存有部分別的詩描寫她眼中更多的花風草木。詩有《海棠》:“天與嬌嬈綴作花,更於枝上散餘霞。少陵漫道多詩興,不得當時一句誇。”有《芍藥》:“芬芳紅紫間成叢,獨占花王品第中。到底隻留為謔贈,更勞國史刺民風。”有《杏花》:“淺注胭脂剪絳綃,獨將妖豔冠花曹。春心自得東君意,遠勝玄都觀裏桃。”有《新荷》:“平波浮動洛妃鈿,翠色嬌圓小更鮮。**漾湖光三十頃,未知葉底是誰蓮?”《荷花》,“暑氣炎炎正若焚,荷花於此見天真。香房馥鬱隨風拆,笑臉夭嬈映水新。間葉淺深殷似點,滿地繁媚麗於春。年年占得餘芳在,幾見當時步步人。”有《乞蘭》:“幽芳別得化工栽,紅紫紛紛莫與偕。珍重故人培養厚,真香獨許寄庭階。”《櫻桃》:“為花結實自殊常,摘下盤中顆顆香。味重不容輕眾口,獨於寢廟薦先嚐。”《芙蓉》:“滿池紅影蘸秋光,始覺芙蓉植在旁。賴有佳人頻醉賞,和將紅粉更施妝。”《黃芙蓉》:“如何天賦與芬芳,徒作佳人淡佇妝。試倩東風一為主,輕黃應不讓姚黃。”亦有《長春花》:“一枝殘謝一枝殷,自是春工不與閑。縱使牡丹稱絕豔,到頭榮瘁片時間。”《薔薇花》:“飛葩散亂擁欄香,萬朵千枝不計行。爛漫初開向清晝,會稽太守戶還鄉。”《**》:“豈意為花屬後庭,荒迷亡國自茲生。至今猶恨隔江唱,可惜當時枉用情。”庭外緗桃一萼紅,多情特地振春風。仙源已露真消息,迥作新花發舊叢。春日裏的群芳百卉姹紫嫣紅。她獨倚在小窗邊,怔怔地凝著窗外。賞流景琳琅,神遊千裏外。她猛然看見宅院外的那一株桃樹上有一點新豔的紅。不是一枚淺紅色桃果。再細看,卻是成片的淺紅花朵氳染成的一片紅。她在遠處看過去,不過隻是零星一小點。但就是這一點,已將春情意綿綿表達得透徹盡致。這轉瞬之間的生機如若泄露自天池仙源。令她內心歡喜欣悅。這首詩是寫桃花的。名為《小桃葉去偶生數花》。朱淑真亦有寫牡丹的《偶得牡丹數本,移植窗外,將有著花意二首》詩。王種元從上苑分,擁培圍爐怕因循。快晴快雨隨人意,正為牆陰作好春。香玉封春未啄花,露得烘曉見紅霞。自非水月觀音樣,不稱維摩居士家。牡丹是富貴花。她的這一盆更是從帝王的園林處引來的種。她對它小心翼翼地培植養護。絲毫不敢馬虎懈怠。這便是她對它的忠貞所在,是她與生俱來的素質。對待每一件有愛的事物。適逢一個人的好天氣,晴雨分明,恰到好處,正稱了她的心意。於是這一株牡丹便豐美起來,含苞欲放,帶她引來這一個明媚的春。時日不久,它便結出鳥喙一般的花蕾。雖細小卻娟致。枝上新芽在日光照耀下亦是清晰生機的。牡丹隻是人間花,它不像自在觀音,水月祥安。亦不如維摩居士,潔塵出世。但依然是清雅的,有段位的。在她的眼裏、心中、靈魂裏,是好的。女子情思細微精致,對花風草木的敏感是天性裏的東西。亦非三言兩語可以言傳生色的。下朱淑真的生命是循序平穩的。但平穩是假象,循序當中又有跌宕和激越。而這一些都源自她內心的不決斷的愛。她始終不能向自己的內心作出妥協,或者向世俗生活作出妥協。所以她的一輩子都是在內心荒蕪和流離的糾纏不休當中度過的。她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暖,但那暖是短暫的、稍縱即逝的。所以朱淑真在她的文字鋪陳裏將自己變成“怨婦”。她在時間裏跌打滾爬,私釀下的詩詞篇章,是她唯一的生的證據。那一些作詩作詞的時間裏的朱淑真也是最單純最潔淨的。將靈魂裏的喜悅、不滿、悲哀、苦難,毫無保留地傾吐了出來。義無反顧。以花木為題材來填作的詞詩是她摻雜個人感情色彩最清淡、最隱晦的的作品。亦是最平然的,吟在口中是最為清決的。有詠竹詩為最好。百竿高節拂雲齊,千畝誰人羨渭溪。燕雀漫教來唧噪,虛心終待鳳凰棲。詩題為《對竹一絕》。百株高竹直聳入雲,景狀令人讚歎。觀此景象,自是無心再去歆羨千畝之廣的渭溪林場。這竹是有氣節和追求的。它拒絕燕雀的唧噪。它不容許不能與之內裏匹配的飛禽棲息端處。隻候彩鳳。寧缺毋濫。朱淑真不是單純吟詠,她是有情懷在裏麵的。這是她自喻的妙處,來表達她內心的虛懷明潔。紛紛桃李皆凡俗,四時之中惟有竹。非惟蒼悴列風輕,對之自覺清人肉。羨君年少多才藝,筆墨潛偷造化力。掃出一枝爰惠我,清陰翠色驚滿幅。嗟我得之喜何似,貪夫忽獲珠盈斛。朝夕捧玩不知疲,如在太白樓上宿。遽令標軸掛壁間,勁節直日長目前。不必溪邊尋六逸,不必林間訪七賢。豈使閻本與王維,獨擅古今稱神師。又有屏間名浪得,誤墨成形何足奇。未若一筆掃一枝,渭川移來人莫疑。珍藏欲默默不得,命箋索筆成新詩。詩窮紙滿意不盡,閣筆無語愧才稀。這一首《代謝人見惠墨竹》,朱淑真旁征博引,空靈生動。賦詩如此,豈是尋常女。她本身即如“紛紛桃李皆凡俗,四時之中惟有竹。非惟蒼悴列風輕,對之自覺清人肉”所敘,隻奈這內中乾坤翻湧,非是庸人之眼能辨識得清明。所以她又歎“詩窮紙滿意不盡,閣筆無語愧才稀”。再有《竹》。精簡明了。“一徑濃陰影覆牆,含煙敲雨暑天涼。猗猗肯羨火桃豔,凜凜終同勁柏剛。風籟人時添細勺,月華臨處送清光。淩冬不改清堅節,冒雪何傷色轉蒼。”竹在她心中亦是有象征的。比如節高風清,外秀內美,姿容瀟灑,超凡脫俗。這是它的品質,亦是她自己所具備的。所以她又作《直竹》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