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花間惹塵埃

第十九章

字體:16+-

勁直忠臣節,孤高烈女心。四時同一色,霜雪不能侵。這女子心裏原來有大海,隻是俗世生活將她磨損。她被陰鬱的時間消磨得太多。從“供廚不慮食無錢”的官宦之家的閨秀生涯,到“分付肖郎萬首詩”的少女粉嫩單純的初戀,再到“良辰美景具成恨”的所適非偶的婚姻生活。再經曆“初為新婦強歡顏”卻不得穩妥,“從宦東西不自由”的漂泊遊離,“鷗鷺鴛鴦不相宜”的夫妻分居生活,“至死不渝續舊情”被暴露摧傷。她不得不去深刻地領悟自己命理當中的缺陷,那都是先天帶至這個塵世的。她大致已經在心底生出一些壞的念頭。因,她是如此地無能為力。她是如此地疲憊不堪。她是如此地憔悴不已。她端然凝著自己的這一世,“始知天意是無情”。夜香消玉體金釵一樣嬌,背燈初解繡裙腰。衾寒枕冷夜香消。深院重關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恨情和夢更無聊。--《浣溪沙·春夜》[存疑篇目]上此詞一說是唐朝詩人韓偓所作。韓偓,是唐代文人。字致堯,號玉山樵人,京兆萬年人。相傳他十歲即可吟詩作賦。龍紀元年始登進士第,先後任佐河中節度使幕府、左拾遺、左諫議大夫。但後來因為忤觸權臣朱溫,被貶為濮州司馬,但韓偓並未受命,他棄官南下。後來朝廷曾經兩次詔命還朝複職,但韓偓都沒有受命。留世一卷明汲古閣刻本《韓內翰別集》和《香奩集》有元刊三卷本和汲古閣一卷本。韓偓詩作裏被認為最有價值的是他的感時詩。它們幾乎是以編年史的方式再現了唐王朝由衰而亡的圖景。韓偓喜用近體尤其是七律的形式寫時事,將紀事與述懷相結合,用典工切,沉鬱頓挫。亦善於將感慨蒼涼的意境寓於清麗芊綿的詞章。悲而能婉,柔中帶剛。但因他的作品“多寫上層政治變亂,觸及民生疾苦者較少。而藝術上缺乏杜甫沉雄闊大的筆力和李商隱精深微妙的構思,有時不免流於平淺纖弱”。我個人還是偏愛他的寫景抒情詩,情意真切,素言素語當中內心如水的意念便逶迤而出。比如這首七律《惜花》。皺白離情高處切,膩紅愁態靜中深。眼隨片片沿流去,恨滿枝枝被雨淋。總得苔遮猶慰意,若教泥汙更傷心。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皺白”“膩紅”是指代一白一紅兩朵花。層次感十分鮮明。高牆上的白花形容將近枯萎,零落在即,離情切深。而低處的紅粉光容尚新,卻一樣望穿了慘然結局,沉寂中愁態轉深。韓偓不寫落花寫殘花,卻憂悒更甚。沿著流水落花望出去,隻恨新紅嫩綠風雨裏摧打成敗柳殘花。一個男人幽柔至此,怕是心中苦情無限。寧被青苔掩埋,也不甘被汙泥濁染。而當下,他也隻有臨軒憑吊,對酒澆愁,遙想明日殘紅去盡,池塘裏綠茵沉沉的清爽。男人寫花寫得如此細微入神,總是要有原因。不比女子惜花慨歎,處處都可觸到情意。所以,近人吳闓生說這首韓偓《惜花》暗寓“亡國之恨”,交織著詩人自己的身世懷抱,殆無可疑。不言花盡,卻是心意自明。欲說還休。縱然韓偓這首《惜花》細膩至此,但還是比不過女子天性裏的皺膩流深。那深閨裏情思細微之處的哀傷也不是一個男人可以拿捏得如此準確的。此一處,將這首《浣溪沙·春夜》沿著朱淑真的創作路數來讀或許更加流暢一些。反複細讀朱淑真的《斷腸詞》,析透到最後,情懷都是相似的。但就是這一種感情讓朱淑真這一生都抑鬱不明,繾綣回轉。這個女子大半生的光陰都耗費在了方寸深閨的婉涼的獨白裏。對影自憐的事情周而複始地進行。寫朱淑真的這漫長過程裏,偶爾會生出類似於“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緒。但是這麽想,並不是全對的。彼時非此時,舊時女子畢竟是要低賤於男人一等的。福禍生死都係在了男人身上。朱淑真的幸不在他處,不幸卻都是這個男人所給。但她到底始終向著自己內心那一條軌跡緩緩地走。她在等。等一個時機做徹底告別。告別那個男人以及他帶給自己的悲哀。隻是她等得久了些。而這一些孤獨都是她必須要經曆的事情。畢竟是女子,她已經足夠勇敢。我知道。下如這首《浣溪沙·春夜》,朱淑真在她的《斷腸詞》中重複地表達深閨寂寞的情緒。她的孤獨是因所嫁非偶、隨宦東西造成的。但這並不隻意味著她與舊愛異地,她亦因此與親人長久分離。於是,在這一處提及朱淑真與父母的感情是必要的。讀朱淑真的《斷腸詞》,讀朱淑真憂悒的一生,會輕易地將這女子的愛情悲劇的責任歸咎到她的父母身上,於是亦容易產生她與父母感情惡劣的聯想。但這是錯誤的。因事實是,朱淑真與父母的感情篤深。這在她的斷腸詩裏很容易找到線索,足以佐證這一點。朱淑真在大量的斷腸詩裏表達了自己出嫁之後對父母的思念,對故家的懷想。並且言辭懇切,令人感動。感情是不能摻假的。至於因“父母失審”釀就的這一段不幸婚姻,朱淑真初嫁時雙親的初衷也絕不會是惡的。所謂“失審”也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婚姻事故。但看過去卻也仿佛是因緣注定的。扁舟欲發意何如?回望爭關萬裏餘。誰識此情斷腸處,白雲遙外有親廬。朱淑真詩《舟行即事七首》第二首。小船即將離岸遠去,她內心有一些無法言說具象的感受。她回頭望去,故鄉、舊家、老地方,已經被遺失在萬裏之外。她是身心兩異的。身在扁舟裏,心在故園中。悠悠白雲下,便是她的鬢上已霜華的父母雙親。大約是不會有人能懂得她此時心中的一些眷顧、懷念、傷感的。她在這首詩的“白雲遙外有親廬”一句引了“白雲親舍”一典。相傳,唐高宗和武則天時代的名臣狄仁傑年輕的時候曾在太原府做過法曹參軍。他供職的地方距離住在河陽(今河南孟縣)的父母十分遙遠。一日,狄仁傑站在太行山頂,向河陽方向眺望,見天邊有雲團攏聚。孤寂飄浮。景況蒼涼。於是他觸景生情,遙指浮雲對人說:“我親舍其下!”意思即是,我的父母正居於那浮雲之下。“白雲親舍”“白雲孤飛”這兩個成語即出自此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