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花間惹塵埃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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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舸寒江江上亭,行舟來去泛縱橫。無端添起思鄉意,一字天涯歸雁聲。這是朱淑真詩《舟行即事七首》裏第三首。她丈夫宦遊的行船來去頻繁,時常都在遊走的旅程當中。也因此,她的心緒時常不能安寧,上下忐忑,隨之浮動。這一刻,見天邊歸雁一字排開,鳴聲沉憂,竟又生出鄉思情意。無礙,她本沒有必要去按捺自己的敏感。感情已不能自在,心緒自然需要自如一些的。滿江流水萬重波,未似幽懷別恨多。目斷新闈瞻不到,臨風揮淚獨悲歌。詩《舟行即事七首》其四。她說,這滿江流水的萬重波濤似不及她一瞬的憂愁別恨多。她內心洶湧而起的波瀾是猛烈的。故園父母是不能再望得見了,她如今唯能獨迎江風、顧自吟歌,將內心的掛慮盛起來,對風當歌,揮淚作別。內心感傷無處安放。還有《舟行即事七首》詩的最後一首,即第七首。寫得思親懷土的情意亦是宛轉闌珊。歲節將殘惱悶懷,庭闈獻壽阻傳杯。此愁此恨人誰見,鎮日愁腸自九回。她隨夫輾轉至歲末,想起是時本應向父母獻壽,卻到底因客居異鄉,孝心難至,各種思慮也唯有作罷。關山流水是決斷,百暮千朝是阻隔,她內心無以為繼的憂愴無人知曉,更是無處自在傾言。一句“鎮日愁腸自九回”將自己內心對雙親的孝愛與念慮寫得濃情、深刻、厚重。雖不便,但這漫長的宦遊在外的行途當中,朱淑真與父母依然偶有書信通聯。隻是它因少變得珍貴。寄出的與收到的,都已不隻是單純紙墨文字,內中所溶解的感情是積澱在時間當中許多年的骨血相連的。這感情是最天然、最原始、最摯切的。亦是深刻持久並且不被湮滅的。朱淑真有詩《寄大人二首》,即是她離家漂泊的多年生涯當中寄予雙親的作品。其一去家千裏外,飄泊若為心。詩誦南陔句,琴歌陟岵音。承顏故國遠,舉目白雲深。欲識歸寧意,三年數歲陰。其二極目思鄉國,千裏更萬津。庭闈勞夢寐,道路壓埃塵。詩禮聞相遠,琴樽誰是親?愁看羅袖上,長搵淚痕新。第一首詩裏引了“南陔”“陟岵”二典。它們都是《詩經》當中的篇名。《詩經·小雅·南陔序》雲:“《南陔》,孝子相戒以養也,有其義而亡其辭。”後引為子女侍養父母的意思。《詩經·魏風·陟岵序》雲:“陟岵,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無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登臨蔥蘢山岡上,遠遠把我爹爹望。似聞我爹對我說:‘我的兒啊行役忙,早晚不停真緊張。可要當心身體呀,歸來莫要留遠方。’登臨荒蕪山岡上,遠遠把我媽媽望。似聞我媽對我道:‘我的小兒行役忙,沒日沒夜睡不香。可要當心身體呀,歸來莫要將娘忘。’登臨那座山岡上,遠遠把我哥哥望。似聞我哥對我講:‘我的兄弟行役忙,白天黑夜一個樣。可要當心身體呀,歸來莫要死他鄉。’”漂泊的路途是注定孤寂蝕骨的。它本身就是無伴的。朱淑真不過在出發時預料的與遭遇的落差大了一些。她將希望寄予在那一個男人身上,本身就是一個錯誤。錦思花情,敢被爨煙熏盡。天涯近年年玉鏡台,梅蕊宮妝困。今歲未還家,怕見江南信。酒從別後疏,淚向愁中盡。遙想楚雲深,人遠天涯近。--《生查子》[存疑篇目]這首曾列宋金十大名曲第八位的《生查子》疑為李清照所作,但更多人是傾向於朱淑真所作。至於這闕詞到底出自誰手,尚未有定論。不過這兩名女子殊途同歸,晚景淒涼。心致總有相思處。唯一的區別隻是一個是壽終正寢,一個選擇顧自了結。姑且不去管它,因無論出自誰手,都不妨礙我們去透過這些字望那背後的一些深蘊與情致。“年年玉鏡台,梅蕊宮妝困。今歲未還家,怕見江南信。”她坐在梳妝台前等。空對玉鏡,枉著梅妝,盼人不歸。年複一年,她都在做著同樣的事。這一年,她尚未回過娘家,內心思慮繾綣,卻又生怕見得不期而至的家書點燃心裏那一點被偽裝的脆弱與悲傷。“酒從別後疏,淚向愁中盡。遙想楚雲深,人遠天涯近。”自從那一別,已是甚少飲酒。酒是穿腸毒藥,淚是盡於愁裏。這一刹,身心兩異。他離她,這麽遠那麽近。原來是姹紫嫣紅,氤氳朦朧,如沐春風。分明是良辰美景,在我口中,一說成空。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煙波畫船。滿園春色關不住,冥冥之中,卻隨去路中。如此。光陰已折損幾十載,所有的愛恨都已落定成無關風月的曆史、遺跡、古物、塵埃。頂多便是充當了記憶當中的某一些分量。朱淑真的這一生,好壞都已成定局。到四十歲左右的時候,也就是到了一名女子生之作渡的時間了。過往,將來。得,失。悲,喜。都需要來做一回定奪權衡,然後撂進心裏,去獨自圓融。於是,彼時她開始清逐內心。試圖讓自己變得風清月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