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时间的快进键
简单猛地睁开眼。
她虚弱到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眼睛是睁开的,怒目圆瞪,硬生生撑开眼皮,即使眼球干涩疼痛,视野一片模糊,也不肯闭上。
因为这就是在罗德赛塔西亚最后的时刻,她唯一能做的事。
在勇者的手即将触碰到生命火种的瞬间,缠绕着黑色闪电的诅咒从背后袭来,他们所有人都被击中,有人当场晕倒在旁,简单则陷入了僵直,不能说,不能动,眼看着荷梅洛斯从暗处现身,引领着邪神走近。
邪神将利爪深**入勇者的胸膛,攥住了他身体里最后的光芒。他痛到抽搐,无论怎么抵抗,光芒还是迅速被黑暗吞噬,手背上的光明纹章渐渐淡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垂下头,不动了,被邪神随手抛落。简单睚眦欲裂,灵魂仿佛要从眼眶挤出去,去到沉睡的勇者身旁。
不能睡,不能死,她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讲完。
然而就在此时,她感受到了那股强大的引力,朝着反方向拉扯她。即使拼尽全力,简单仍然抵挡不住撕裂般的痛苦,引力硬生生从她背上撕开了一道出口,才将灵魂蛮横地剥离了躯体。
她看见雪妮雅的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远,绝望中有了一丝慰藉——她在最后关头,没有放开身旁薇罗尼卡的手。
生命大树的中心发出紫黑色的闪光,只是一瞬,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便引爆了冲击波,如同一柄向四周极速生长的圆形利刃从大树的中心向外突袭,将它拦腰折断。那棵号称永不坠落的大树,包裹着这个世界所有生命的火种,被妖异的紫色火焰燃烧殆尽,重重跌落,在地面掀起黑云,漫卷整个罗德赛塔西亚大陆。
简单瞪着眼睛流泪,温热的泪顺着眼角流到脸颊,流到脖子里,流到耳朵里,一刻不停。
勇者回过头那样眷恋地看着她,他们还没有道别。
β还有好多的问题,她都没来得及回答。
β说:“为什么说没有我你很孤独,我们吵架了吗?”
β说:“那你快送我回去,我回去就跟你和好!”
β说:“你长成很厉害的大人了啊,那我呢?那我呢?”
简单不肯闭上眼睛,突然听见了钟曼的声音:“你可终于醒了。”
简单木然地做完了检查,大夫建议她继续留院观察几天。
刚才不肯闭眼睛,现在又不肯睁眼睛,她一言不发,靠在病**,拼命寻找睡意,越想睡却越是清醒,总感受到阳光的融融暖意。
“你干吗?”钟曼拦住要下床的简单,“昏迷后起身太急会脑溢血,谁知道你还有什么毛病,要找死别挑我眼前!”
“我想拉窗帘。”
窗帘哗一声被拉上。
“谢谢你。”
简单有气无力,知道此时应该和钟曼好好道谢,昏倒在她开的民宿里,一定添了不少麻烦,明明自己是欺压钟曼认识的那个妹妹的坏人,还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人家的照顾,怎么都说不过去。
但她没有时间。这里的一小时就足够游戏世界改天换地好几轮,她不担心主角团死亡,大树跌落只是剧情的转折罢了,结局勇者一定会战胜魔王,这是《勇者斗恶龙》这款游戏永不颠覆的传统。
她担心的是β和勇者。她怕勇者在浩劫后还困在游戏里,也怕β彻底离开了游戏。
医院的窗帘不挡光,形同虚设,简单背对窗子重新躺下,紧紧闭着眼睛,全心全意搜寻睡意。
她听见钟曼起身出门,高跟鞋咔嗒咔嗒;走廊有担架车推过,轮子有些不稳,发出嘎嘎的摩擦声;对面病房的患者家属操着浓重的方言口音接电话,有人冲出走廊喊“护士长,护士长”;两个护士前后脚经过门口,一个问另一个“要不就去马路对面吃碗拉面吧,省时间”……
原来这个世界这么吵。
睡不着,越着急越睡不着。简单翻了个身,又转回来,尝试了所有她在网上看过的助眠方式,深呼吸,闭气,极缓慢吐气,将自己憋缺氧,数羊,数秒,数视野中的金星星,睡意依然没有眷顾她分毫,只有眼底慢慢泛上泪。
最可怕的是,关于罗德赛塔西亚的记忆在疯狂褪色。她发誓永远记得从峡谷飞下那一路带着水汽的风拂过脸颊的触觉,记得月下的龙、海上升起的凯托斯,现在它们统统只剩模糊的影子。
它惧怕明亮清晰、不容置疑的真实,就这样走了,像所有的梦一样。
她听见门外走近的脚步声。
钟曼轻声道:“醒了一直不说话,也不睁眼睛,还是你们老同学劝劝吧,我去吃口午饭。”
徐延亮:“你赶紧去,下午休息吧,我在这儿看着。”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两个人,高跟鞋没进来,沿着走廊离开了。一个人从旁边拖了把椅子坐到床边。
徐延亮:“简单啊,好点儿没?”
徐延亮:“是我没照顾好你,第一次来就碰上这么个事。我估计你是累着了,吃饭的时候我就看你脸色不好。工作压力肯定大,活是干不完的,能有身体重要吗?”
徐延亮:“压力再大也不能喝酒。你说说,折腾得,遭罪不遭罪,又洗胃又输液的,心脏监听啥的都上了,万一再给你上个切喉管的呼吸机,嗓子也哑了还留疤,后悔都来不及……”
徐延亮:“那天怪我。我老婆都说我嘴贱,不能找个好时机慢慢说,非要发微信。”
徐延亮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肯定也不乐意听我说,我出去待会儿,你们聊,什么话说开就好,多大点儿事,什么能比活着重要。”
他起身,差点儿带倒了折叠椅,踉跄几步,说“你们聊,你们聊”,走出了房间,把门带上。
另一个人坐下,很久没说话,只有很轻的呼吸声,最后才化为很沉重的叹息。
“我以为你长大了。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但是在咖啡馆见到你处理工作的样子……说实话,我更喜欢现在的你,甚至有些后悔如果当初我们能好好相处……但说这些没意义了。
“记不记得上学的时候,我教过你,卷面上遇到不会的题,不要死磕,该跳就跳过去,还有那么多可以得分的,不要钻牛角尖放弃其他的一切。做人也是一样,该跳的就跳过去,该放的就放过去,后面还有很多等着你去解决的,你不要卡在一件事情上不放手。
“我们之间不论是非对错,还能再见就是缘分,把我这道题跳过去,好吗?”
他不再啰唆,只是静静坐在那儿陪着她,没有起身的意思。
“韩叙,”简单依然闭着眼睛,声音轻而平静,“真的谢谢你,去忙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韩叙:“简单……”
“要不帮我叫一下徐延亮,麻烦你,”简单说,“钟曼也行。我需要我的手机。”
韩叙:“你又要干什么?别任性了,行不行?!”
还睡他妈个头。她必须换地方。
她知道自己当着韩叙的面硬要离开医院是不可能的,反倒会被当成疯子,万一被大夫来一针镇静剂……镇静剂?
简单霍然起身,虽然因为体位性低血压而眼前一黑,但她勉力稳住了,掀开被子下床。韩叙果然过来阻拦,她用力推开他,因为手臂无力而更像半推半就的撒娇,简单一下子就火了,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自己的不争气彻彻底底地惹怒了,一脚踹开床尾的椅子。
韩叙如她所料地按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护士冲进来压制简单,头发上有一点点牛肉面的味道,看来是去对面吃过了午饭。本以为劝劝就会好,不料简单宛若疯狗,幸好不咬人不打人,只是往门外冲,身体也虚弱可控。护士迅速对门外的同事喊:“叫徐大夫,看看要不要打镇静剂吧!”
她心安了,却不敢停止反抗,怕大夫反悔。
“肌肉还是推静脉?”同事问。
“她一直动,怎么推静脉?肌肉!”
简单突然停止挣扎,建议道:“推静脉是不是会快点儿?”
她先是觉得平静,平静到连β和勇者生死未知的状况都不再让她心忧,像萝蜜雅等待爱人的白色海滩,平如镜面,没有一丝声音。平静到极致,困倦才袭来,她渐渐合上眼睛。最后的画面是韩叙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眼里有怜惜困惑,也有明显的嫌弃。他以为她为他第二次寻死,又心疼又怕,情有可原。
不必解释了,她想,并不是每个故事都与他有关。
她醒来的时候是黄昏,只睡了四个小时,钟挂在墙上,四点三十五分,时针分针连成一个嘲讽的撇嘴状。
她的确回到了罗德赛塔西亚。起初看不见自己的躯体,仿佛一个固定在山崖上的摄像头,只能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雪山下的湖,冰面支离破碎,她觉得熟悉又陌生,想再多看一眼,世界就被大雾笼罩了。
四个小时,换了一瞥。
简单不服气,一晚上又骗了一次镇静剂一粒药,每次睡的时间都很短。她从小乖巧听话,连高声讲话都很少,工作以后与人为善,几乎没和谁红过脸,却成了护士眼里的疯子。
还是同样的地方,同样的角度,她静静盯着那片湖泊,不能移动,不能发出声音,甚至怀疑自己或许并没成功回到罗德赛塔西亚,她只是做了最普通的梦,那个梦不足以模仿它,于是投放简陋幻灯片来欺瞒她。
忽然,雾散了,她远远地看见熟悉的身影从峡谷走出来,为首的是他。简单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只看见大地震动,山坡上的雪簌簌落下,百米长的黑色巨龙从冰下突围,直冲云霄,然后逆势俯冲朝着勇者他们杀了回去。
她没有找到小红帽的身影,心里很慌,安慰自己是因为漫天飞雪看不清。战况激烈,几乎引起了四周山体的小型雪崩。简单默默无言,只能不断祈祷身体早日回到自己的控制之中,拼命向前倾斜、倾斜,终于在魔龙消散的那一瞬间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她刹不住闸,一个猛子冲下了山坡,几乎把自己滚成了雪球。
简单没时间喊疼,连滚带爬跑向勇者,用冰冷的双手抓住他,连珠炮似的问:“小红帽呢?你们走散了吗?我药效持续不了多久,而且可能随时被他们送去抢救,得快点儿把我知道的事情跟她说!还有你,你还是没有醒吗?告诉我你是谁,在哪儿。这一次我什么都记得,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说,我告诉你,我在岛城中心医院住院处403,今天是圣诞节……”
她颠三倒四,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之中说个没完,直到勇者喊她:“雪妮雅。”
简单愣住了。
“你在说些什么呀?终于找到你了,”勇者微笑,“薇罗尼卡没有和你在一起吗?自从大崩裂之后,我航行世界好不容易把同伴们一个一个找了回来,就猜到你们姐妹俩应该回到圣地拉姆达了。”
简单点点头,消化着心里的暴风雪。他走了,说明他活着,还是代表他从肉体到精神全部死亡了呢?她被恐慌和孤独感迎头痛击,然而环顾四周,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人。
他们找到了她,下一步就会找到β,至少她还能见到β。简单这样想着,步伐加快,把同伴们也带动得跑了起来,一路疾速冲上山,到达拉姆达广场时已经缺氧到眼冒金星。她抓住长老,得到一串云里雾里的提示,他们姐妹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寂静之森。
“在哪儿?”
长老有些意外雪妮雅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朝着西南角的小径指了一下。简单实在跑不动了,只能慢下来,心却已经飞在了前面,不断回头催促她。
遮天蔽日的葱郁绿意中,她看见了大树背后露出的一点点红。
简单几乎要哭出来,她强迫自己冷静,想着要如何不惊吓又让她足够重视地给出警告。“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你一定不能出门”——会不会起到反作用?“你的好朋友高中时很不可靠,你最好陪着她,不要去北京”——去不去北京也不是β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语言像蝴蝶一样在胸中乱飞,扑扇得她更加慌,但至少,她赶上了。
简单轻轻从背后揪了一下她的帽子,挤出一个还算镇定的笑容,说:“是我,我回来啦!”
小红帽没有回答。
简单绕到了她面前。薇罗尼卡靠着树坐着,小小的,魔杖立在身旁,比她还高。她安恬地闭着眼睛,像睡着了。
简单蹲下,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像雪一样冰。
勇者将手从旁边可以读取记忆的发光树根上拿下来,一脸哀伤地说:“大树崩落时,薇罗尼卡为了救我们,燃烧了自己所有的魔力,抵挡住了爆炸。她……”
简单摇头打断他:“剧情而已,没关系的。我们现在就回去问长老,他会给我们介绍起死回生的药,估计藏在什么山洞地道之类的地方,还要打个小Boss。没时间了,快走!”
他们都在喊她:“雪妮雅,雪妮雅,你冷静一点儿。”
这个游戏从来没有主角死亡过,开什么玩笑,你们懂个屁!简单不敢回头,她能感觉到背后有什么发出了光芒,她不想看。
游戏里的好人死去时,都是在光芒中消失的。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在了拉姆达的葬礼上。简单乖顺地遵从每一个剧情指令,盼望着某个NPC会突然提起复活密术,苦等着转折点。
转折点终于来了。
她遵从着圣地传统,割下了自己的一头金色长发,扔向空中,寄托对薇罗尼卡的哀思。忽然感到自己指间暖融融的,轻轻打了个响指,一簇跳跃的小火苗燃烧在夜空中。
这是薇罗尼卡爱玩的小把戏,动不动就变个火球在手里玩,还用它砸过荷梅洛斯。
现在她继承了薇罗尼卡的全部魔力,双胞胎一体两面,合二为一了。
这就是剧情的转折点。
她又一次失去了β。
简单醒来时是凌晨一点半。
梦是时间的快进键,中午的简单向前跳跃,见到下午的简单、晚上的简单,越过冰湖和高山森林,最后只见到了午夜的简单,却无法回头去看一看三年前的那个男孩、十五年前的那个女孩。
她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管,哭了起来,不用照镜子就知道,像小时候哭得一样丑。
镇静剂效果还没退去,仿佛眼泪的流速也变慢了,下一滴还没淌下来,上一滴已经干了,悲伤舒缓漫长,盖住了天地。
简单机械地抬起胳膊,上臂都是抖的,自己去按呼叫铃。她还是不死心。
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缓缓地转向右边的床头灯,一丁点儿都没感到震惊或害怕,药效让她连眨眼都迟缓,仿佛一个内存不足的AI(人工智能)。
她辨认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舒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