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文談性相與體用有曰:《新論》分辨性相與體用,貶抑佛家,是非常錯誤的。不知性與相對立的說明,以相為現象,以性為本體,在佛教經論中不是一般的,惟有在能所證知認識論中才有以相知性、泯相證性的相對意義。在一般的因果、體用、理事、真俗中,或說性,或說相,二者可以互用,並無嚴格的差別。
審曰:性相、體用,餘在斥評文談空有中已極分明,本無複贅之必要,惟念評者思想總不入軌範,又不忍無說。評文謂“以相為現象,性為本體,在佛教經論中不是一般的”雲雲,此甚錯誤。
評者總由誣墮空宗是空法性而不空緣起虛誑相之妄想在中作祟,故作是說。須知佛家性相二詞各有所指目,決不是兩個空名詞,此處正須忘言默會。佛教小乘且勿論,大乘空有兩輪,確由人生論發展而談實性,即相當於哲學上所謂宇宙本體。空宗施設二諦而有第一義,即依實性而設。若隻承認緣起虛誑相而無所謂實性,則何有第一義可言乎?《般若》明明分別說生滅與不生滅,或有為與無為。明明說涅槃,何可誤解《般若》為無體論?有宗開山無著、世親二大菩薩,雖別唱有教,而與空宗根本不同處隻是三性中依他,一於真諦破而不立,一則認為幻有非無而已。有宗淨分依他,尤有深旨,此中不便申釋。關於法性真如,空宗破執之語氣過重,有宗雖意存矯正,然終不謂龍樹有空法性之邪見也。《成論述記》自是基師親稟奘師之緒論,其攻擊惡取空者,隻在空教末流之清辨,而絕不涉及龍樹、提婆。且空宗唯一根據之《大般若經》實譯自奘師之手,倘《般若》果為空實性而不空緣起虛誑相之妄說,奘師為有宗大哲,何至宣譯此經,備極尊崇?
降一步言之,《述記》何故攻惡取空者性相皆空,隻在清辨而不及龍樹乎?《般若》明明為初學人說生滅如化、不生不滅不如化;明明法性真實,其為久學人說一切如化者,隻是遮執,非破法性,不可誤解也。《中論·觀四諦品》說“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首二語即空除緣起法。第三語,空亦假名,則緣起雖空而非一切空無,於俗諦中非無緣起虛誑相,於第一義中明有實性,故空之一詞亦應空除,不可妄計一切皆空也。此語意義深微,非深心體認,不得其旨。第四語,明中道者,第一義中緣起法空,故非有,而諸法實性不空,故非無,又俗諦中不空緣起法,故非無,所以為中道也。大乘空有二輪都無空法性之淺見邪說,此乃無上根本大義,必須認定。王輔嗣說《易》雲:“會之有宗,統之有元。”斯義誠千古不磨。在知識上說,世間學術、如科學等。各部門的知識,在每一部門中雖自成體係,而對於宇宙之渾全以言,畢竟是各限於一部門,故一切知識之學必須有其統會之宗與元,否則知識終陷於散殊之域而無統會處,人生將無最高之蘄向,有日趨墮落之憂,此義非淺夫俗子所逮聞也。如欲暢言,當別為論。猶複須知,人生具向上之要求,如無此要求,即不成為人類。故常有一種超越感。超越感者,即恒自覺有超越小己與萬物之無上真實根源,為其所申誠歸仰。一神教者視此根源為外在;儒者之言性與佛家之言真常心,則視此根源是遍為萬有實體,而亦是內在於吾人當躬,即為一身之主者。此非靈魂的意義,須善會。儒者有殺身成仁,即為平日富於超越感,其生活非虛浮空**而無所歸宿,故臨難有此勇氣。佛氏有投身飼虎,亦以此故。宗教與玄學雖分途,而窮究真實根源之精神則有其大同,不容否認;但一由信仰,此就耶教言。佛教固篤於信仰,而極尚理智思惟。一任理智,此就西洋哲學家言。若吾儒之學,雖是理智的,而非僅以思辨為能事。故有教與學之分耳。空宗首唱無住涅槃,不舍眾生,悲願弘大,豈不究真實根源者乎?求之《大經》、四論,本無此淺見邪說,區區之忱唯望評者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