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新論》原期融會儒佛,然彼於——有意——無意中,始終有一情見存在,即揚儒抑佛的觀念。這大概是生長在理學傳統的情見中,不免耳濡目染,視為當然。
由於理學傳統的積習深厚,不能虛心理解完整的佛法,而隻是片麵的,見到一些似是而非的。即如大乘精神,《新論》以為:“雖複廣大,超出劣機,然終以度盡一切眾生令離生死為蘄向,但不忍獨趣涅槃耳。”這意思說:結果是一切入涅槃,空空寂寂的,大乘還是出世的。不知佛家的入涅槃,本與《新論》所說不同。何況大乘——甚至聲聞——不但是涅槃,而且是正覺。大乘涅槃,畢竟寂滅而悲智宛然;令一切眾生成佛,即令一切眾生積集無邊福智資糧,利樂眾生。然而,《新論》決不會見到這些,問題在胸中橫梗著情見。
我們讀《新論》,覺得他於般若及唯識,有所取,有所破;在修持上,還相對的同情禪宗;而即體即用以及種種圓理,是他自悟而取正於《大易》的獨到處,—一從自己的心中流露出來。有人問到台、賢,他以為“至其支流,可置勿論”。而且,“天台、華嚴等,其淵源所自,能外於大空大有乎”?這似乎說:台、賢不出於大空大有,所以無須再說。然而,《新論》是不會誤認台、賢為同於大空大有的,《新論》是有所取於台、賢的,輕輕的避開去,不是掠美,便是藏拙!
以本體的生起來說:《起信論》以眾生心為本體,說“能攝一切法,能生一切法”。華嚴家據《華嚴經》的性起品,說“性起”。性起品說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即如來藏說。佛家的如來藏說,除少數極端的神我化而外,大抵以如來藏為心性本淨與稱性功德——智慧德相——不二,為一切淨法的根源;雜染,由於無始來的客塵所染,隱覆真心而幻現的。天台家說“性具”:真性具足一切法而泯然無別;即性具而現為“事造”,理事不二。禪宗六祖在悟道時說:“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台、賢、禪所說性體——或心體——的能生、能起、能現,大有接近《新論》處,與《新論》所說的大有大空,那裏會無所外呢?又如《新論》即體即用的玄學,雖或依據理學者的成說,但這種思想,從何得來!我們知道:《新論》所說的“舉體為用,即用為體”;“稱體起用,即用顯體”;“全性起修,全修在性”;“小大無礙”;“主伴互融”;“一多相涉”等;以及“海漚”、“冰水”、“藥丸”等比喻,在台、賢學者,甚至北朝地論學者,早已成為公式了。《新論》果真無所取於台、賢嗎?台、賢果真不出大空大有嗎?真常唯心論,在印度與婆羅門教合化的,在中國與儒道混融的,我從佛家本義的立場,是不能完全讚同;然而,這在印度是久已有之,在中國的台、賢更發揮到頂點。《新論》近於此係,也大量的融攝,然而不但默然的不加說明,還故意的抹煞,似乎有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