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从此以后,龙小姐便兴匆匆地预备入学读书了。龙太太便去请了这位琴小姐来,问长问短,说这个学堂里共有多少学生,一天上几点钟课,有男教员没有。原来这位琴小姐是龙老爷一个表侄女,他们家里姓周,他老子也是一位商界钜子,海上寓公。琴小姐小名本叫做琴宝,现在学名也唤做周绮琴。她在这个教会女学校里也是一位老学生的资格了,
她很喜欢多一个女伴,似龙小姐这般苗条婉丽的人,她尤其愿意汲引她——因亲戚而加一层同学关系。这时琴小姐承龙太太的顾问,便对答如流。她说这学校里一年年的发达,现在已有三百多学生了。因为房子的关系,倘然要住宿的,先尽老学生,除非老学生明年不来了,才可以腾出空位子给新学生。所以到将近放假的时候,先要付一笔定钱才把这榻位定下来,不然到下学期就不能住宿了。明珠妹妹倘然是走读,不必如此。但是早些报名也好。龙太太道:“这件事就要托你琴小姐了。”周绮琴道:“这便当得很。再说学堂里的功堂也不算多,一礼拜只上五天课,礼拜六和礼拜日都是放假。不过礼拜日上半天须得去做礼拜。”龙太太道:“我们不吃教的人也要去做礼拜吗?”琴小姐道:“婶婶,你这话被外国人听见了要笑你了。怎么叫做吃教?教怎么样吃法?他们只有信教不信教的话头,并没有吃教两个字。”龙太太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叫做吃教,不过大家这么说,便叫惯了。做礼拜是怎么个样子呢?”琴小姐道:“这也不过听他们讲讲道,或者唱唱赞美诗。现在是信教自由,他们决不强迫人入教的。”龙太太道:“还好。倚然学生都要叫他们入教,第一他老子先不答应,将来还要抱怨我咧。我听得张家有位小姐,也是在教会女学堂里念念书,后来家里祭祀,教她拜拜,她死也不肯拜,大家都说她吃了教咧。”
琴小姐道:“这拜不拜却没有关系,不拜祖先的,也未必一定是进了教的缘故。”龙太太道:“嗳,一个人祖宗终是要的。试问身从何来呢?我还要问你,里面的教员都是外国人呢,还是也有中国人在内?”琴小姐道:“教英文、算学、琴歌等等都是外国人,初级的也有中国女教员教的。至于教国文、习字等等,都是中国男教员。”龙太太道:“也有男教员吗?我们从前听得三老爷来讲,也不知是哪里一个女学堂,一个教音乐的男教师教教音乐,和女学生竟生了关系了,而且这音乐教员是有老婆的。别的倒不去管他,后来那女学生的肚子大了,闹成了一个大笑话。所以大家说女学校里不能有男教员。”琴小姐道:“这都是外面人瞎造谣言也是有的。至于我们那里,这两三位男先生,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平素很规矩的,况且她到这个钟点来上课,上完了课就走,一些儿也没有什么兜搭的。”龙太太又问了问学堂中饮食琐屑等事。琴小姐道:“明珠妹妹下半年来,可以进我们学堂里的特别班。”龙太太道:“怎么叫做特别班?”琴小姐道:“特别班差不多和选科一般,只要选几科学习就是了。譬如英文、琴歌、国文之类,明珠妹妹喜欢的就学,不喜欢的就不必学。”龙太太道:“可以如此吗?无怪人家都说新法学堂里读书自由得多,所以她吵着要进学堂。要是我们家里这位陈古董先生,你高兴读也要读,你不高兴读也要读,他叫你读什么书,你只得读什么书,一点儿不能自由。如此,特别科里可以不上体操科吗?我最恨体操一科,女人家义不要他去出兵打仗,何必一个个和强盗婆一样。”琴小姐笑道:“婶婶又说笑话来了。学堂里的体操原为着强壮身体而设。一个人不运动了,就容易生病,所以要体操。还有特设的女子体操学校咧。不是那天有个学校开游艺会,还有女子的拳术吗?”龙太太道:“阿呀呀,真正笑话了。这种小姐将来嫁了出去,一个性子发作,只怕要把他的姑爷一拳一脚打到床底下去咧。”说得琴小姐也笑了。那日便留她吃了夜饭自去。
龙明珠便预备下半年进学校读书,又常常到琴姐姐那里去补习一些。一个暑假光阴中,居然被她读完了一本拍勒买,二十六个字母无论小写、大写、楷书、行书都可认得。又买了许多考贝、薄克认真模写起来。且说龙小姐种种为入学的预备。所有应用的文具也都买好,又买了一部韦白氏大英文辞典,又在永安公司十八块钱买了一支金自来水笔。家中特为修理了一间书房,就在她卧室的外面。定制了一张女式的写字台,对面一方横的玻璃,绿呢的台面,四面有无数的小抽屉,有的安置信封信笺的,有的安置卡片的;另外装了不少的电灯,书桌上又安置一盏绿罩牛奶式磁电灯;旁侧安放了一具活动的书橱,书橱里除了几部《红楼梦》《镜花缘》之外,还有灯塔式的寒暑表,石膏制的意大利**美人像,霁红色的小花瓶,以及她日常间所心爱的玩具。凡有她的女朋友以及琴小姐来,都请到这个中西合壁的书室里坐地。光阴迅速,转瞬间暑假已过。龙明珠便加上了一个时髦女学生的头衔。第一天到学堂,龙太太吩附汽车夫:“今天老爷出门叫他迟一点,汽车要送小姐上了学再出去。”汽车夫道:“这两天横竖老爷总要下半天再出门,每天早晨我总可以送小姐上学。”从这一天起,龙小姐便兴匆匆的上学。说也奇怪,从前每天总要睡到日上三竿犹未起身,梳一条辫子就预备吃饭了。从上学那天起,却每天七点半钟就起身,八点半钟到学堂了。天天如此,没有一天脱过课。龙太太和龙老爷说:“可不是,我说在家里念书一辈子弄不好了,如今进了学校,连早起都肯起了。”龙老爷也没得话说。
龙小姐为人和气而又喜结交朋友。自从到了那女学校,半年以后,不但那同级里的学生都和她要好,便是那些教师们也都和她投机,称为龙小姐而不名。半年以内,凡事还要问问琴姐姐,半年以后,也就独断独行,不必再问别人了。原来这位龙明珠正和乃兄反对,乃兄呆头呆脑,她却聪明伶俐。在学堂里的功课虽不十分认真,可是也相离不远,她所喜欢的就是英文琴歌两科,她所反对的就是算学、历史、地理等课程,她连看都不要看。尤其是那算学书一翻开来便头痛了,其余如体操一科,本来她母亲叫她不要学习,但是她是个活泼的女儿,关于什么舞蹈游戏等,她也要有一份。缝纫家政等课也和她无缘。因为学琴的缘故,她那收拾的这个内书房里又添了具钢琴。所以每逢礼拜六,她家里很热闹,就有学堂里许多同学姊妹都到他们家里游玩,弹弹琴啊,唱唱歌啊,说说笑话啊,甚而至于叉叉麻雀啊,打打扑克啊。龙小姐果然是一事精百事精。龙太太却本来是喜欢叉麻雀的,便是家里没有麻雀叉,也要到外面什么张公馆、邵公馆、荣公馆里去寻赌,他们那里三缺一自然会打电话来请,这里少了一个搭子也可以用汽车去接。如今有了她女儿这一班女朋友,个个都是上海阔公馆里的小姐,礼拜六从这贵族女学校放出来,别说一桌麻雀,连两三桌麻雀也成了。琴小姐和龙家本来也是亲戚,平素原是时常走动的,现在因为和龙小姐同学,自然往来得更密了。
琴小姐的母亲周太太却是一位姨太太扶正的,从前也是堂子里出身,所以为人滞洒而且豪放。和周老头子相差有十八九岁年纪,周老头子自然一任她所欲为。可是这位周太太待人接物非常和气。对于家中仆役更是宽厚,大家都说现在这位太太虽然是姨太太出身,可是比从前那位太太手头松得多,不比从前那位太太看得一个铜钱和磨盘一般大小,专在我们下人面上刮。便是亲戚中也说现在这位太太贤惠,和她有什么通融商量,只要几句马屁一拍,她多少总有些应酬。因此周太太自从即正以后,名誉倒也很好。他生下一子一女,女的就是琴小姐,男的比琴小姐还要小三岁,因为他最小,排行第五,所以一宅子的人都呼他为小五弟。小五弟那年才十五岁,也是家中请了个先生读书,另外还请了个英文先生教小五弟和他几个大侄子的英文。这位小五弟年纪虽只十五岁,上海滩上种种的事情他都明白。因为周太太非常溺爱,周老爷也管不到,而且是个末堂儿子,也只听其自然。
古人说的“丈夫爱怜少子”。年老的人对于少子更有一种宽纵的态度,想到自己六七十岁的人了,何苦的气吼吼地和他们争什么了,也只好随他们便。所谓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了。这位小五却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脂,和十四五岁的女儿差不多。横竖周家姊妹多,再加以亲戚人家的姑娘们和他姐姐的同学们家中往来的人不断,他也只在姊妹淘里混:叉麻雀他要抢在里头,打扑克他定要算一脚。有时人太多了,只好他母亲或姐姐的座位让他。好在他有说有笑,撒娇撒痴,人家不但不拒绝他,而且反欢迎他。他年纪虽小,于赌钱的事情很精。非但叉麻雀打扑克十分精明,就是摊牌九、摇摊、掷老羊之类也无一不精。因此他和姊妹淘里赌钱未必就输,就是输了,他也爽爽快快的拿出来,几十块钱是不算什么输赢。许多姊妹中他就和龙小姐最为莫逆。因为龙太太最喜欢又麻雀,周太太家里每天麻雀不断头的,所以常常到周家来。每逢礼拜六或是礼拜日,也就带着他女儿一同坐了汽车去。小五弟比龙小姐小四个月,赶着叫明姐姐。龙小姐也依着大众的称呼,唤他一声小五弟。每逢礼拜六,龙太太到周家去,第一个欢迎的就是小五弟。他家中请了先生,本没有什么礼拜不礼拜,可是他每逢礼拜六和礼拜日照例不上学,预备在家欢迎明姐姐。要是礼拜六他们母女两人不来,他连饭也吃不下,礼拜日那一天下午他非逼着他母亲或姐姐要到龙家去。好在他母亲把这小五弟爱若掌珠,被他逼着只得也到龙家来了。
有一天是周绮琴的小生日,这天恰逢礼拜六,不知怎么样却被同学们知道了,大家说非闹他一闹不可。但是怎样的闹法呢?在两礼拜以前,便在另一位同学的家里开了一个发起会。有的道:“我们送她一起女子滩簧。现在不是有什么王美玉啊,蒋婉贞啊,热闹热闹岂不是好?”反对的道:“这没有意思。这种女子滩簧恶俗不堪,而且恶形恶状,教人见了难过。况且谁要听的,出两只角子到游戏场里尽管去听便了,何必招他们家里来呢?”有的道:“现在有种出租的影戏吗?他们横竖屋子大,我们租些影戏片开映起来好不好?”反对的道:“这也没有意思。我们原为了要热闹起见,黑感魑地熄了电灯,大家在暗中摸索,这太减少兴趣了。”有的道:“我们叫几桌菜在她家里酣呼畅饮,喝一个不醉不归。”有几个人道:“到那天寿洒口然要喝的,这是要由琴小姐家办酒请客。我们叫了去不显得小家子气吗?酒果然要吃的,除酒以外却还要有些玩意儿。”就中有一位同学唤做吴雪贞的说:“我们不如趁绮琴姊生日那一天演一出新剧。”这话一说出来,全体都拍手赞成。吴雪贞道:“我们从前不是演过那《空谷兰》吗?虽然有几处地方不甚合拍,却是大致不差。现在我们就借绮琴姊府上把这出《空谷兰》试演试演。好在到那天都是我们同学,纵有来宾也不多。试演熟了,明年我们也借新舞台或者ADC戏院演出。”一班同学都赞成吴雪贞的话。大家说也只有绮琴姊的府上可以试演,别人家中也没有她家中这般宽敞。还有一件事,前次几回试演都是周绮琴扮的纫珠,吴雪贞扮的柔云,这一次我们给她做寿,却教她做剧中人,未免太失敬了。可是除了她,别人又做不好。有人提议请龙明珠组姐扮纫珠。吴雪贞道。“明珠妹妹可惜年纪太小,身材太矮。我的意思请明珠妹妹扮良彦,因为从前扮良彦的杨芬如不是已经不在我们学校中吗?”大家听说龙小姐扮良彦,一齐鼓掌欢迎。龙明珠道:“我只怕做不来的,还是选别人罢。”吴雪贞道:“做良彦的人要天真活泼,明珠妹妹再适宜也没有的了。好在有脚本可读,你只念熟了脚本,白然对答如流。”龙明珠道:“不行。只怕平日间脚本读得烂熟,到了上台的时候几百只眼睛向我一望,我就一句话都说不出了。至于琴姐姐处,我想她虽然自己做寿,但是也没有什么事,还是请她扮纫珠。”吴雪贞道:“请绮琴姐扮纫珠的话,就托明殊妹妹去说罢。良彦由明珠妹妹扮演,
我们却也决定了。”明珠无法,只得答应了。同学们又说:“本来我们想不给绮琴知道,骤然间闯到她家里去,使她一个不提防。如今要演新剧,可是有种种的预备,而且要请她自己扮剧中人,更不能不预先关照了。”龙小姐道:“我回去的时候可以到周宅去一趟,我去关照她一声就是了。”同学们道:“不要先关照了他们,他们倒不答应。而且是绮琴的小生日,何必如此惊师动众?”龙小姐道:“绮琴姐我们不怕她不答应,她的母亲却是最喜热闹的人,至于她父亲呢,不肯违拗她母亲的意思。好在我们就是同学中一班人,也没什么惊师动众。”大家说:“既如此,就托你和周家去说罢。”
龙小姐回家的时候,乘便到周绮琴家里。说一班同学们今天聚会,要在你生日的那一天大家闹一闹,预备借你的地方试演《空谷兰》。这话一说出来,别人犹可,只喜坏了个小五弟。他早跳起来道:“赞成!赞成!我也算一个演员。”龙小姐道:“我们都是女子扮演的,而且尽是同学,你怎么可以挤在里头?”小五弟道:“我就当一个客串,我就规规矩矩扮一个女人如何?”龙小姐道:“这事要公决的,和我一个人说也不相干。亏你是个男子,只想扮女人。”琴小姐道:“小弟别闹。我想这件事不妥当,一则我是个小生日,到我二十岁时候你们再来闹罢;二则这事如何向我们爸爸说?他一定不答应的。人家问起来;你们家里为甚做戏?说得出罢?”琴小姐虽如此说,她的母亲周太太却是喜欢热闹的,巴不得她们来闹一闹。便说:“明小姐,能唤散就吹散了罢。到琴姐姐二十岁的生日,倘然她还没出阁,尽管你们来闹。”又向绮琴道:“你爸爸方面倒不要紧,他不是下礼拜要动身到北京去吗?就是同学试演也不能算正式做戏啊。”龙小姐道:“伯母的话一些儿不差。同学试演算不得正式做戏。实在同学中也没有这样大的厅堂,再则有些拘谨人家,同学中自己不大能做主的,我们也不去说了。”周绮琴知道她母亲已有些愿意的了,又加着这位小五弟似扭股糖儿一般的扭在他阿姐身上,要教她答应,绮琴便说:“只要妈答应了就是,我们热闹一天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小五弟又和他妈缠,周太太便说:“明小姐去说说看,能吹散了最好,不能也只好答应下来,免得伤了同学姊妹的感情。”龙小姐知道已答应了,又谈起上回演《空谷兰》是琴姐姐扮的纫珠,这一回大家因为你是寿翁,不好教你扮。绮琴道:“这有什么要紧?我本来闲着无事,实在没有人,我就扮纫珠也好。”小五弟向龙小姐道:“你扮什么呢?我知道你一定有份。”龙小姐道:“他们一定要我扮良彦。”小五弟道:“好,好,好,我赞成,我赞成!”琴小姐道:“她们派定了,也用不着你赞成。你不赞成难道明姐姐就不扮吗?”
小五弟道:“扮良彦是要穿西式童子的衣服的哟。明姐姐有这衣服没有?”龙小姐道:“这倒的确。我们大哥的衣服又大,又长,我是穿不来的。除非自己特为做起来呢。并且他也没有西童衣服咧。”小五弟拍手道:“我倒有,我而且有好几身咧,这衣服本来也不值几块钱,明姐姐特为做一身也不打紧,可是红帮裁缝要来量你的身体,你是位小姐,怎么做起男子的衣服来呢?”龙小姐被小五弟这样一说,倒觉他的话不差。周太太道:“果然小弟有好几套。明小姐,到那时候你拣中哪一套就穿哪一套就是了。好在你们两人身材长短差不多,你不过演剧时穿一回,何必再去做呢?”依着小五弟的意思,要立刻逼着他母亲把衣服找出来教龙小姐换了,
他要瞧瞧明姐姐穿了西童衣服是怎么样的姿态。周太太道:“阿呀t我不知搁在哪个箱子里。今天是来不及了,待我明天寻出来,让明小姐明天放了学到我家来试着罢。”龙小姐辞别回家。
到了家中,把一切事告诉了她母亲,她母亲也觉得十分有兴。明天到学校,告诉了同学们,说周家已答应了,纫珠依旧是周绮琴扮,柔云依旧是吴雪贞扮,其余某人扮某人的脚色都已配定。大家兴高采烈,服饰上各人自己去打点。吴雪贞本来也是个上海巨商之女,向来衣服也很多的,却嫌从前的不大时式,又重新做了两套,还做了一条极华丽的裙周。绮琴却因此做了一套新娘的衣服——周太太主张,横竖再过一二年本来也用得着了。倒是龙小姐却没有做,那天去试穿小五弟的衣服,恰巧正合她的身材。原来两人本是同年,站起来似乎小五弟比龙小姐高半个头,只因他那衣服还是去年做的,去年的身材正和龙小姐一样长短。龙小姐那天拣了一套格子青灰呢的衣服,白帽子、黑皮鞋,都是小五弟的,就只自己办了一双长统黑纱袜。龙小姐试穿衣服的那一天,小五弟就起了一个早起,督率丫头们翻箱倒篮,寻出他许多衣服来。周太太道:“你忙什么?明姐姐要放了学才来咧。”小五弟道:“早些寻了出来,她一来了就可以试穿起来了。”到了四点半钟,龙小姐和绮琴一同回来了。小五弟这天学堂里也无心念书,专等她们来。及至龙小姐刚来,他就嚷着说:“衣服找出来了,请你拣选了试着着看。”琴小姐道:“人家坐也没有坐定,有你这样性急如火?”后来龙小姐拣定了,便到琴姐姐房中关起门来周身更换。小五弟只好望门止步。周身都已换好,可是有一件难处来了,就是一条辩子没处安放。龙小姐道:“我当时没有想到这条辫子,贸贸然答应了他们。如今想起来,无论怎么都扮不好。”周绮琴道:“你别急,总有法子想。”龙小姐道:“铰去了它好不好?”绮零道:“使不得。虽然呢,我们的头发长得很快,
可是被你母亲知道,就要责怪你。而且我也担不起这个干系。人家说起来,都说为了琴姐姐做生日演戏铰了头发,这算什么呢?你放心,好在你的头发不多,辫子不大,这演剧是一刻儿工夫的事,我给你隐藏起来,你再把略大一些的帽子戴上,自然瞧不出了。从前的杨芬如扮良彦也是我给她弄好的。”当时绮琴把明珠的头发拆散了,给她在头顶盘起来;把槽子戴上,额上露出了半寸的前刘海,后面还露出些短发。装好了,便拉她到大着衣镜前,说道:“你自己瞧瞧,谁也瞧不出你的长头发了。龙小姐自己端详了一会,果然瞧不出,只见镜子里站着一个玄鬓朱颜,丰神秀逸的少年。她自己寻思;我若是个男子便好了。家里那位哥哥呆头呆脑,可惜我是个女子,虽然近来提倡女权论的说女子也和男子一样,也可以参政治、谋职业,可是在中国现代,到底不能成为事实罢。绮琴笑道:“打扮好了。我们到妈妈那里给她瞧瞧,扮得象不象?”龙小姐道:“我不去。许多人在那里,怪害臊的。”绮琴道:“你到那天还要站在台上给几百只眼睛瞧咧,怎么此刻就含羞?这全靠面皮厚哟。”零小姐不由分说,拖了她的手就走。到了周太太房中,大家都不知不觉的喝了一声彩,说正是一位很漂亮的小少爷。只把个小五弟喜得手舞足蹈,说以后不叫你明姐姐,只叫你明哥了。又端详她头上的发辫,绮琴道:“你瞧什么?”小五弟道:“我觉得少了一条辫子。”绮琴道:“辫子已经铰去了。”周太太发急道:“阿呀呀!真的吗?”小五弟道:“我不相信。妈,别上阿姊的当。”正要来掀龙小姐的帽子,绮琴挡住道:“别闹。这是个滑头货,不要拆穿了西洋镜。”又笑着说道:“这是只许眼看,不许动手的。”招得一屋子人都笑了。龙小姐道:“琴姐姐,你只管打趣人,我就不扮了。”琴小姐道:“好咧,好咧。我不打趣你。可惜你母亲不在这里,见了一个女儿变了一个儿子,多么开心”正是:扑朔迷离浑不辨,愿天速变作男儿。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