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春秋

第十回病院深沉奇葩悲绿叶明灯隐约异馥贮红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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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时小五弟喜得发狂,便道:“我去打电话去,请婶婶立刻就来。”琴小姐道:“你快去打,你说有一位小少爷要过房给婶婶,请她就来。”小五弟果然去打电话,回说婶婶就来。他又去寻出一支金镶头的细藤手杖他说这剧场上用得着的——良彦上场时是在门外下了马,手中应执这骑马用的手杖,大家方说笑时,果然龙太太来了。周太太笑道:“这里有位小少爷在此,你认得吗?”龙太太见了,不觉一愣,说:“原来是她。倒活象是个男孩子了。”龙小姐道:“妈,我从今天起,打扮男装了。你瞧好不好?”龙太太叹口气道:“无论扮得怎么象,终究是个女孩儿。”周太太道:“现在的女孩儿家也有比男子还强的咧。”大家说笑了一阵子,龙小姐仍旧把衣服换好。周太太道:“婶婶来了,我们要过一过麻雀瘾,打八圈再说。”这一天吃了夜饭,龙太太方才带了龙小姐回去。

不到几天就是实行试演《空谷兰》的日子了。周宅的厅堂上临时搭起一座戏台,居然也有种种的布景,又装了许多电灯。观剧的人除了同学以外,也有许多周宅的亲戚来瞧热闹的,一共也有百余人。这一天把一个小五弟高兴极了,只在前台后台乱钻,给他们打杂差。他还当了一个司幕的职役,自办了一个小叫子,嘘的一声,两边站着各一个小丫头把个黑幕扯拢来。那天的戏剧只有三个人出风头,便是周绮琴的纫珠,吴雪贞的柔云和龙明珠的良彦。自经这一次试演后,成绩非常之佳,龙小姐的活泼玲珑也早已传诵人口。后来因为学校中筹款,曾在某舞台正式演过一回,也得了好评。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顷刻又过了一年。这时龙小姐和小五弟已经都是十六岁。以生理学家言,正是春情发育的时期。加着两家往来甚密,他们的父母又都是溺爱纵容惯的,道不得个两小无猜,两情甚洽,因此就显出几种互相恋爱的征象来。第一,是无论龙小姐到周家来,或是小五弟到龙家去,要是一个不在家,就觉得十分寂寅,连说话都没有劲儿。第二,两人渐渐有书信来往,都托一个下人专司他们的往来信函。又常常互送赠品,小五弟送的都是小巧好玩之物,如小镜子、墨水笔、照相架以及各种玩物之类,龙小姐送的是学堂中精细的手工品之类,投琼报琚,往来不绝。第三,两人不见面则已,见了面总是喁喁切切讲不断的话,而且总是背人私语。那年的小五弟说家里的先生不好,也吵着要进学校,所以每逢礼拜六和礼拜日,要是龙小姐不在家中或去同学姊妹那里游玩,小五弟也不在家,必在同学朋友人家游玩去了,否则两人必同在一处谈天。周太太是风月场中出身,难道瞧不出这种情形?他也知道龙小姐已对了亲,须避避嫌疑;一则她溺爱她儿子,二则她还痴心妄想和龙太太商量商量—-可否退了陈家婚事,将龙小姐配与小五弟。中国的有产阶级大概都持早婚主义的。象陈老六的家世,尤其是男子,须在二十岁以下结婚。所以在龙小姐十七岁的时候,陈家就托媒人来说预备择日成礼。可是龙小姐得着此信哭了三天,连学校里都不去。龙太太急得没有法子,心肝宝贝的哄她,说你有话好说,尽管哭不把你母亲的心都哭碎了吗?龙小姐才拍抽咽咽的道:谁愿意到那陌生的断命人家去!除非你们家里讨厌我,要把我撵出门去。我在家中也不过多吃你们一碗饭,多着你们一件衣,便这样讨厌人。”说着又伏在枕上哭个不了。龙太太道:“有话好商量,你尽管哭我就没有主意了。家里哪会多厌你一个人,我就只有你兄妹二人,你哥哥又是呆头呆脑,你是个聪明人,我巴不得你常在我身边;但是女儿家对了亲,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人家也望早些儿圆了房,你就是不愿意的,我尽可托媒人去说再缓一二年,却也不能多耽搁人家。”龙小姐道:“须等我学堂里毕了业再说。”龙太太道:“阿呀,学堂里毕业至少还有五六年罢,你不是成了个老小姐吗?我们现在只得用一个缓兵之计,只说且缓一二年,这或者可以答应的。”龙小姐想母亲的话也不差,缓一二年就缓一二年罢了。龙太太就托媒人去说,说我家小姐年纪还轻,今年也只有十七岁,她的志愿想在女学校多读几年书,也望你们少爷多求些学问,不至成婚以后的抛荒。龙太太这几句话当然是名正言顺,果然媒人去一说,陈家也就搁下来了。

不想这一年的下半年龙小姐大病了一场,进了这个妇孺医院足足有三个月之多。至于害的是什么病,却也人言人殊。有的说是肝胃气,有的说是肠胃病,也有的说是心里痛。不过有同学们去张望她的,一概都不得见。直至她从医院里出来,脸上白得无丝毫血色,人便疲了许多;又觉得不似以前那般活泼,却变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大家都以为诧异。这一年在家里养病,当然没有进得学校,就是到病好了以后,她从前最喜在学校中和同学说笑的人,此刻却只是懒洋洋怕到学校中去。龙太太说:“白从你歇在家中,觉得怪寂寞的。我望你还是到学堂里去,倒可以散散心。原不必求什么高深的学问,不过借着读书解解闷也未为不可。”明珠道:“我病了这半年多,同级的姊妹们都升了班,我又赶不上她们,要进学校除非换一个学堂罢。”龙太太道:“我又不懂得哪个学堂好,哪个学堂不好,你老子口口声声总谈女子不必读书,这一番你进医院我言语吃得不少。你高兴换哪个学堂就是哪个学堂好了。”因此龙明殊第二年换了一个学校,不和周绮琴同校了。恰巧周绮琴在三月里也已出阁,又听说小五弟在七八岁上就配了亲,阿姊嫁了,他母亲就预备要讨媳妇。龙明珠因同学周绮琴已嫁,便也对于周家踪迹渐疏了。龙小姐对于周家踪迹渐疏也不单为了琴姐姐已嫁的缘故,听说龙小姐在医院里的当儿,龙太太曾经和周太太翻过一次脸,闹过了一场。为了什么事情闹的?则外人语焉不详。后来虽然调和好了,可是感情上面有了个创痕,不免就冷落起来。至于小五弟呢,年纪也慢慢儿的大起来了,现在名为在学校中读书,却还是随随便便。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专在姊妹淘里吵,此刻有了一班同学和外面的朋友,什么地方都去。又因为龙小姐年纪也大了,也不好再混在一起,所以自从龙小姐从医院里出来以后,简直两人不大见面。这时陈老六要做亲的那一年,龙小姐已经十九岁了。他们送了结婚的吉期来,龙小姐也不再哭阀。只是不知谁搬了嘴,说那位未婚的新姑爷已和陆裁缝的女儿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这陆裁缝的女儿本来龙家也知道一二,这消息传到龙太太耳朵里,便逼着龙老爷要叫他唤那媒人来向陈家质问,质问的结果陈老六的母亲自然不承认有这事。陈太太也明知阔到外面人都知道,必非事出子虚,而且这位贤公郎的事知子莫若母,她心中还不明白吗?原是想遮饰到结婚以后,将来再有如何吵闹,她就不管了。

龙小姐的历史表明以后,我就再提陈老六结婚的事。上回不是说到陈老六和秀宝已经大大的闹了一场,如今虽然搁起,却是陈老六也不大到小房子里来了。陈老六有时难得到他小公馆里来,却总是上庙不见土地。也明知道秀宝总在外面有不规则的举动,可是自己也不能来监督她,而且监督也监督不住。不过这一块烂肉终必要割去方好,白贴了他的开销,倒让她逍遥自在,尽在外面胡调,自觉有些不大甘心。看看自己结婚期近了,没有法子可想,又去寻吴百晓。吴百晓道:“我早知道你们不是长寿星官。还记得当初搭拢的时光,你还说既然借了小房子,何至于半路上抛弃她。她要脱离,你还不愿和她脱离,情愿要出身价银子,她的身体永属于你。如今这拆饼头的事,我却不包在做媒人里头。”陈老六道:“这是和你商量的事。只怕她此刻连小房子里也不大归来,何必再摆这个陈设呢?”吴百晓道:“老兄,当初不是有言在先的吗?他要脱离,立刻可以脱离。如今她并不说要脱离,这是出于你一方面的提议。幸亏从前有句话,说由你一方面提出脱离的话,贴付一年的养赡费。所以她要说你抛弃的话,我可以用这句话塞她的嘴。”陈老六道:“一年

的养赡费三千六百块倒不去管它了,我还有一对独粒的钻戒,是三千二百块钱买来的。她取去的时候,只说向我借的,我也并不曾说送她,她如今久假不归,问她讨讨只是支吾,到后来索性竟说不还了。后来不见她戴在手指上,一会儿说藏好了,一回儿说当掉了。我想这一对钻戒应该向她讨回的。”吴百晓道:“我劝你索性休了这条念头罢,那种东西到了他们手里,再想讨还宛同‘猫口里挖鳅’。我老早说的,女人要和男人脱离容易得很,男人要和女人脱离就有许多麻烦了。你倘然是个没有钱的人也还容易,而况你是有名的少爷?这一会子只要我去探探她口气再说,钻戒的事且馒提着罢。”

过了两天,陈老六便到吴百晓那里讨回音。吴百晓一见他就摇头道:“你的事难办得很!她说你已答应讨了她的,她决计要跟你。她说你倘然以为住在外头不方便,不放心的,她愿意进宅。她说要在你新娘子未进门以前先要进宅,情愿向老太太磕头,占个先进三天为大。”陈老六道:“这是她一派诬赖之言。我和她借小房子,家里也没一个人知道,怎么贸贸然要进宅呢?”吴百晓道:“她说你在刚借小房子的一礼拜内,你已经许过她多少事了。”陈老六道:“她在那里热昏!我许过她什么事呢?”吴百晓道:“她说你许她永远不分离;她说你许她将来可以做两头大,因为你是顶两房香烟的,照例可以讨两个老婆;她说你和她说,这一番讨亲不过应酬应酬场面,将来新娘子过了门,好便好,不好她就和你离婚,她是有长年律师保护的,打官司容易得很;她说你又和她说,你又预备买给她一万块钱的金刚钻,五千块钱的珠子,三千块钱的翡翠;又应许她在威海卫路造一宅小洋房。”陈老六道:“放屁!放屁!谁和她说过这些话?恐怕她在那里做梦罢?”吴百晓道:“这本来是没有凭据的事,你说没有说过,她却咬定你说过的。这是你们当初要好的时候枕头上的同盟,被头里的协定,要是她今天不说出来,我们第三者哪里知道?好在这是个口头契约,你又没有签个字给她,也只由她去说罢了。不过我想起来,当初你们大家热的时候,这些话你也许是说过的。现在你也不必发急,说也只好由她说了。不过我和你办这个交涉,一时倒还办不过来呢。”陈老六道:“她怎么说?难道还是她的理由充足吗?”吴百晓道:“到了这步地位也没有什么理由可诽,只好做到哪里是哪里。至于她说的话,就用口说无凭一句话回答她。就是养赡费一层,也苦于当时没有定契约,如今也很费唇舌。在你们初结合的时候,我也未尝不想到,可是你们两人正在要好的时候,差不多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如何插得进嘴去?也觉得这话难于启齿。到如今便觉得麻烦了。象我有位朋友方在田,他的办法最好,象他这样便永无纠葛。”陈老六道:“他是怎么办法?”

吴百晓道:“他包起女人来,总是半年一期,订了一张合同,应该每月一百块或八十块。满了六个月,双方同意的,便续订一期;不同意的,解除契约,在两个月前互相知照。那位姓方的他也没有老婆,便这样的混下去,据他说已经换了六个女人了。”陈老六道:“你别打岔,你不知道我心里很急,早些把这个事情断了,省得多一件事。她的意思究竟什么样?”吴百晓道:“我和她说时,她起初说不愿意脱离。我便恫吓她,我说不愿意脱离你也没有好处,万一陈老六不给你见面,或者出门去了,不在上海,你有什么方法?难不成你吵到陈宅大门上去吗?她听得这话渐渐软下来了。她说至少要一万洋钱,我说从前不是有过契约吗?他要脱离你,你只要一年的养赡费,照每月三百块钱算就是三千六百元,怎么要加上三倍呢?”陈老六道:“这话不差啊,至多不过三千六百元,便是这三千六百元也是她白拿的啊。”吴百晓笑道:“但是她却不如此说法。她也承认从前有一年养赡费之说,她说她要是有什么差处,你要脱离,那才是一年养赡费,现在她毫无过失,说你遗弃她,她所以要一万块钱。”陈老六跳起来道:“胡说!也没有如此敲竹杠的。我拚着不理她,看她有什么方法来。”吴百晓道:“依我说,这件事了是终要了的。不办这个交涉,糊糊涂涂你还是每月贴她三百块钱,高兴便去走走,倒也罢了;现在已经办了这个交涉,非快刀热手巾办好了不可。要不然你放了手,她倒要来找你办交涉了。这事情当然可以碰商,难道她说一万块线就是一万块钱吗?好在秀宝还不是个十分激烈的人,还可以大家和平了结,不要弄到决裂了,大家无趣。”陈老六道:“现在还算有趣吗?决裂便怎样?我难道是怕她?”吴百晓道:“怕自然是不怕她。但是你将近要讨亲了,吵出来不大好。俗语说的‘好男不与女争’。她是还说得好笑咧,要请律师和你解决。也许有坏人在旁撺掇他,上海当律师的也都是择肥而噬;万一再登出报来,你的身价可不值得呢。现在以我的眼光看起来,一万块钱当然不能依她,三千六百块钱也不能打倒她,五六千块钱总得过去了。至于那对钻戒,我劝你漂亮些,索性不必提起要讨还的话罢。”陈老六也无可奈何,只得重托吴百晓而去。

如今且撇去陈老六,再谈秀宝的行踪。原来秀宝自从与陈老六反目以后,更加知道没有圆满的结果了,她也渐渐有暗中物色人材之意。好在她的方面多,人情熟——上海滩上肯花钱的富商大贾抓一把拣拣——觉得也很便当。不过和陈老六的关系未断,尚不能公然舍此就彼。有一天,她有一个小姊妹唤作湘老七,大家都唤她七小姐。这人从前由秀宝的姑母小妹姐包过她三节,所以和秀宝一向是姊妹称呼。现在湘老七嫁了一位从前做过道台的老头子,姓石,唤做石中玉。年纪已经有望六了,却对于湘老七百依百顺:她要个月亮,只恨没有上天梯。在他花天酒地的时候,大家都题他一个绰号,唤做石牌楼,因为他身材生得很高,才有这个名儿,到后来大家把这个石牌楼的名儿也便叫顺了。湘老七自从嫁了石牌楼以后,例也十分适意。石牌楼另外租了三楼三底的房子给她居住,因为房子太多,便把湘老七的娘和她的兄弟一同搬来住。湘老七虽然嫁了石牌楼,可是她的妹子还有四五个。这虽然名义上称为妹子,其实都是湘老七的娘在各处用钱买来的,如今一个个都大起来了。依着湘老七的意思,说是兄弟也大了,将来托他姐夫就是石牌楼好好儿荐个生意,或者到学堂里读通了外国书做个场面上人,劝她的娘洗洗手,不要再吃这碗堂子饭了。可是她娘舍不得这四五棵摇钱树,她瞧这四五个讨人是一种可以大大生利的动产,她竞不听女几之言,还是营她的旧业。幸亏她有个得力的媳妇,大家都唤她新嫂嫂的,很可替她的力,她倒也坐收其成。所以湘老七的娘常常住在她女婿石老爷府上,不大到生意上去,好似时下那些挂名的校长一般,很为写意。新嫂嫂督率着一班假定的姑娘伺候那些大人老爷们,营业很为发达。连石牌楼也逢时逢节拉着一班旧同寅要去尽尽义务,那班和石牌楼同嫖的老友也知道这是石牌楼的岳家,必得去应酬应酬。这一家堂子里出进的都是些上海寓公宦家公子,对于别人都是什么刘二大人、孙三大人、杨四老爷、汪五老爷乱叫,独独对于石牌楼只秃头叫一声老爷,表示这位老爷是他们自己的老爷之意。那湘老七的娘虽然住在石家吃她女儿的、住她女儿的,可是她手中积蓄的造孽钱倒也不少,除了每节总有几千块钱收入之外,新近又卖去了两个供人兽性发展的女儿,约有万把块钱。这些钱都交托了石牌楼存放银行中生息,或有什么靠得住的公司股票买些,因此石牌楼倒也欢迎她。好在这老太婆所有从前的妍头一概驱逐了,连现在生这个小儿子的父亲也不许上门,让他仍旧在燕子窝里当他的烟馆伙计去,她自己的出款除了一小部分用之于烧香、拜忏、打水陆、还寿生之外,还有一大部分用之于吸鸦片,此外净是剩余。

石牌楼的大公馆里也有夫人,也有少爷、小姐,可是也不能阻止他。他夫人已是长齐礼佛,那少爷在学校里将近毕业,小姐也渐出阁了,没有法子去取缔老头子。这石老头子竟然被妾党包围起来了。湘老七嫁他的时候,虽然年纪大了一些,可是一个上海名妓,气派也就不小,姊妹们又多,石牌楼白天出了门晚上回去,常常见高朋满座,笑语生春,他也顾而乐之。只是一件,自来美人多病,湘老七一年工夫里倒有四五个月是病里光阴。这种病要是在贫贱人家原不算奇,而且也就好了,惟有生在这等人家,这种人身上,便称之为病,也不容易好。石老头子要献媚于他的如夫人,便千方百计的求医服药,使她身体强健。到得后来觉着有一样东西比求医服药还灵,这是湘老七的娘发明出来的。因为湘老七有肝气毛病,发起来就是三日三夜,昏厥过去,动辄两个钟头。到发肝气的时候,这个小公馆里宛如遭逢大难,从湘老七的娘起一直到娘姨大姐以及包车夫没有一个安宁的;到了湘老七发厥的当儿,真个闹得大哭小喊,鸡犬不宁,连那一座石牌楼也弄得走投无路。他本来自己有公馆的,想白天到这里来晚上回公馆去,因为在这里湘老七发病的当儿,无日无夜要教人捶背接胸,弄得石老头子也无法安睡;可是回头一想又不大好,平日之间常常住在这里,一有了病反而跑开了,到湘老七病好了可不要埋怨自己,怪他没有良心吗?可怜这个石老头子也只好陪着她们磨夜。后来湘老七的娘说道:“她这个病是从前做生意的时候得的。往往更深半夜,出堂差又不能不去,.到底是受了寒,日积月久,遂成了此病。从前发得也很厉害,没法子吸几筒鸦片烟稍为可以好些。”石老头子道:“既是吸了鸦片烟可以好些的,何不早说?这是很便当的事情,瞧她这样肝气病教人心里难过。把烟盘移出来先装几简吸吸。”湘老七的娘道:“咋天我也劝她过。她说“宁可死,不愿吸。有病的人最容易吸上鸦片烟。倘然吸上了鸦片烟,教我怎么好呢?老爷这样一把年纪也不吸烟,我年纪轻轻倒吸上了鸦片烟吗?””石老头子道:“那不是这样说法,她是有病呀。鸦片烟虽不是个好东西,但也是个急治之法。听说鸦片烟是最能止痛的。”湘老七的娘道:“可不是吗,我也和她如此说,我说你病中吸几筒也不见得一定就吸上瘾,况且你是为治病起见,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吸上这鸦片烟。就是吸上了,老爷如此欢喜你,难道不肯供给你这些烟吸吗?即便老爷不肯供给你,我做娘的还供得起你。如此的劝她,她还不肯吸,只说要吸上瘾。老爷你去劝她一劝罢,别人是不灵的了。看她痛得也可怜极了。”石老头子果然夯了个木梢到床前劝她,湘老七只是哭。石老头子道:“你就吸两口罢,也不见得马上就吸上瘾,即使吸上了瘾,只要身体好也还值得。”湘老七道:“吸上了瘾,你是肯供给我吸烟的,可知我自己受累啊!再则被他们那边多一句话,我所以不愿吸。”石老头子道:“谁敢说你半句话?!你尽管放心。”劝了半天,湘老七方始有肯意。石老头子便命小大姐阿巧到对房太太那里取烟盘过来,又叫太太也过来给奶奶装烟。其实湘老七的鸦片烟岂自今日始?别说发肝气的当儿趁石老头子不在的时候常常吸,便是不发肝气的时候,也差不多天天在她娘的烟榻上吃双档,只瞒了石老头子一人。所以到了临睡的当儿,湘老七横一杯漱口水竖一杯漱口水,还要细细地撩牙齿,就是只怕被石老头子闻出来的缘故。由这一番的经过,湘老七的吸鸦片从此便公开了。直到肝气病渐渐的好了,她还是天天的吸几简。说明天起不再吸鸦片了,可是到了明天还要吸几筒。如是者已有半个月之久。说从明天起当真不吸了。到了明天,石老头子一天没有出门,一半也是看看个当真吸不吸,果然一天没有吸,而且也不想吸,足以表示并没有上瘾。后天也是如此,大后天也是如此。

可是到了第四天发起寒热来了,满身骨头痛,睡到半夜里叫石老头子起来唤阿巧捶腿。阿巧来了,却又横也不好竖也不适意。阿巧嘴快,说奶奶吸一简烟罢。湘老七咿咿喔喔的也不回答她。石老头子知道她的意思了,便道:“你到太太那边去取烟盘来。”烟盘取来后,湘老七自己本来会装的,和蚕豆大小的烟泡一吸三大简,登时腿也不酸了,骨头也不痛了,气也顺了,周身也舒服了。便叫阿巧把烟盘还了太太,你自去睡罢。样样都好了,只有一件,这下半夜再也睡不着了。因为湘老七睡不着,翻翻覆覆连石老头子也睡不着了,便道:“你这一晌可适意些吗?明天我还要早起身咧,睡罢。”湘老七口中答应,哪里睡得着?直得天将明时,石老头子方始矇胧,有些睡去。只听得呜咽之声,张开眼睛一瞧,只见湘老七面朝外床正在那里哭泣;但见玉肩轻耸,珠泪乱抛。石老头子扳她的肩头道:“咦!做什么?怎么好端端哭起来了呢?”湘老七带着泣声道:“我知道这事不好了,我的鸦片烟吸上了瘾了。我以为三天不吸,心里不想吸就没有事了。谁知刚才骨头里酸痛得没有安放处,我也不懂是什么缘故,也不知道是否不吸烟之故;谁知一吸三筒烟就不觉得了。这分明是个烟瘾啊!如何是好呢?我明天起决计不吸,看他怎么样?左不过一死罢了。”说着又哭。石老头子道:“你的病刚刚好些,怎么又伤心起来了?就是吸上了瘾,也得等身体好些再行戒除,忙不在一时呢。况且你也不过刚刚吸上,即使有瘾,也是很轻的。着急什么呢?你明天尽管吸,到身体健旺以后,一面调理身体,一面请个好好的医生再行戒烟那就好了。”翔老七方才止悲。从此以后,便正大光明的开灯吸烟。她的娘另外给她办了一支广东带来的柠檬枪,说是吸了这支柠檬枪,可以治肝气病的。不到几个月,湘老七的烟瘾进步得很快。一灯相对终,日与芙蓉城为缘。到了她屋子里便觉得烟香满室。

这正是:重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