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春秋

第十三回诉衷情回肠谈往事定主意饮泪断初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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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湖老七自从小柳天天到这里来后,也把他当做一个夹袋中人物,但是到得后来,觉得小柳的意思很注意于秀宝。她是见多识广的人,也并不燃姥于是,而且小柳这等人祇可算“慰情聊胜于无”。他想,我索性做个好人,让给秀宝就是了。

那一天,湘老七正在烟榻上吸烟,秀宝也横在左面。湘老七道:“阿六头,我问你一句话:这两天你们六少爷来不来?”秀宝道:“这个杀坯,再也不要提起他!我是气出肚皮外了,宁可他不来倒也清净些。”湘老七道:“听说他快要做亲了。你预备怎样呢?”秀宝道:“本来要告诉你听,前天他教吴百晓同我说要想了断这桩事。我早知道必要办到这个局面,所以我心中一点儿不气。”湘老七道:“你预备怎样对付呢?”秀宝道:“这本来是早些割断的好。可是那一方面既然提出,也没这样的便当。我们做女子的难道不是人吗?他要就要,他不要就把我们丢了。我就和吴百晓说,要他一万块钱赡养费。”湘老七点点头,说:“陈老六是敲得出的,乐得敲敲他。他们有的是钱,我们有的是身体。阿六头,你比我年纪轻。趁这几年还可以出风头的当儿,掳几个钱在手里,自己便当。象我从前洋钱三千四千常常在我手里滚过,到如今还是没有钱,因为从前喜欢闹阔银钱不当银钱使用,来得容易便也去得容易了。还有几件事,到如今很为懊悔。我记得有一年做着一户客人,大家唤他王爷王爷的,是个奉天人。他对于我真要算得忠心赤胆,洋钱用起来起码就是一千,他在我身上至少总用了两万多。他要讨我,我总不肯嫁他,他自己提出许多条件来:第一,他说在上海给我造一座洋房,他即使到别地方去,要是我不愿意去的,他决不要我同去;

第二,他以后常在上海办事,他不抛开我到别处去。好在他在上海有银行有公司,可以不必到别处去;第三,你每月要用多少钱,尽管说出来,无不从命。”秀宝道:“那末阿姐你为什么不嫁他呢?大概这个王爷不漂亮罢。”湘老七道:“不漂亮?你瞧瞧现在我们这位石牌楼老爷漂亮不漂亮,其实这位王爷比石牌楼还要漂亮得多。做我的时候,他年纪也不过三十四五岁,面孔雪白,身体也不肥不瘦,而且举止大方,说话也很诚恳:从来不喜欢花嘴乱舌的。”秀宝道:“这…定是他的家主婆太凶。”湘老七把手里的烟枪摇了一摇,说:“他的家主婆还在奉天咧!他说决不会到上海来,并且我听得他那个当差的说,他们的太太是个傻子。”秀宝道;“怎么叫做傻子?”湘老七道:“连个傻子也不知道吗?你简直是个纯粹的苏州人,北方人叫傻子就是我们南方人叫慧大。所以一个人总有一时的糊涂。我也不是为了那个王爷什么漂亮不漂亮,也不是为他家主婆凶不凶的问题,我当时实因为迷恋着那个小沈,一切都不管了。”秀宝道:“就是那个沈三吗?他不是后来骗了阿姐有好多首饰一去不来的吗?”湘老七道:“可不是这个杀千刀吗!所以男人没有良心起来真是没有法子想。俗语说得好,人有了良心狗也不吃屎了。

我要没有这个没良心的杀千刀迷恋着,我嫁了这王爷豈不写意?我记得有一节工夫我生意很好,还可以多一千块钱;这杀千刀倒虧空了两千多,要问我借。不借给他罢,他说要停生意回宁波去了。要钱的时候,他真个什么苦恼的话都说出来了。”秀宝道:“后来借给他没有呢?”湘老七道:“怎么不借给他呢?他要錢的时候,便说得你非借钱给他不可:有时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哭著说活不下去要尋死路。阿六头,你想,我是心肠最软的人,最怕人家的眼泪,要是人家一哭,我就没得主意了。后来我想还是王爷那里好想法子。那天晚上王爷来,我就向他说,我说有一件事给王爷商量,我节边还缺两千块钱。王爷说这算不了什么事,我付你两千块錢就是了。他身边掏出支票簿来,就签了两千块一张支票出來。他也不问我什么用途,但说前两天我问你节下如何,你说不缺钱了,我就没有给你预备。怎么今天又预算不够起来了?我只得说自己糊里煳涂,拉下多少帐也不知道,到今朝一算下来,单是裁缝帐有一千五百多,我自己预备不过七八百罢了。还有綢緞店、金子店都在我预算之外,起初我想敷衍得过去,也不向王爷开口了。那王爷不等我说完,便道‘你要錢,你尽管说;你不说,我不知道。衣服总是要穿的。做裁縫的他们小本经纪,如何可以欠他。’其实我何尝欠什么裁缝钱,这两千块钱的支票我不是原票不动的交给小沈的吗!也不知道这杀千刀果然亏空的呢,还是賭输的,还是给了哪一个女人,那时他的衣服都是我做给他的,他也没有什么用场啊。如今想起来,对于王爷真有些儿慚愧。”秀宝道:“后来怎么一回事,又被他骗去了许多首饰?”湘老七道:“也是他说的做金子如何如何容易发財,也是我一相情愿。后来王爷看我的情形无意于他,又知道我另有一个人在那里,便慢慢兒的淡下来了。不想这个杀千刀骗了我的首饰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也是一去不来。我这个时候真是人財两空。俗语说得好,駝子跌斤斗两头弗着实。不然我这一场肝气病怎么会发得如此厉害?我现在也不转什么别的念头了,这位石老头子自然是一把年纪,他养也养得起我。人家总说你怎么去嫁了一个老头子,难道就没有人要了吗?可是我有两个意思:第一,他雖然年纪大些,心倒还实,而且他那个结发已經是一尊阿弥陀佛了,縱使心里不願意,她也不过口头噜苏,并没有什么激烈手段;第二,呪客气说一句话,我不是嫁他的人,我实在是嫁他的钱。要不是个老头子,那钱还有这样便当吗?我现在想起来,男人都是空的,就是钱最要緊。不是说我吸了几筒鸦片烟,都要吸到那小限晴裏去,人到中年就要觉着了。”她说一句,秀宝听一句。只是诉说她自己的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吸足了一简鴉片烟,又道:“陈老六是有钱的人,你们现在既然决裂了,乐得多敲他一些。不过这种事我劝你不要拖下去,就在这几天功夫里要解决;倘然拖下去,你可就要吃亏了。”秀宝道:“我本来是等他们先提起。他们提起了,就算是和我离开,那我话就好说了,一切的要求也好提出了。”

湘老七道:“这意思原是不差的;但是现在他那一方面不是已经托吴百晓来和你说吗?你趁这个当儿快刀热手巾一下子弄好了,倒可多蔽他几个钱;要是无要无紧这样拖下去,却很不便宜。我瞧你这个人的性子就是这样懶洋洋的,但是我劝要办得快。”秀宝道:“是什么缘故?”湘老七道:“我说出来你就明白了。你就要趁他做亲以前了结这桩事情、他此刻惟恐传扬出去,说他外面有小房子,所以要早些离开便是教他多出几个钱,他也愿意。而且你还可以趁这个时候吓吓他,说你倘然不答应我,我到你做亲的那一天吵到你门上来,给你拚命。女人嘴里耍无赖起来,随便什么话都说得出。他们总算是个大公馆,要场面的人家,一想既然从前已经花了钱,就多给几文罢。要是你不趁此时弄好了,随随便便的拖下去,他横竖做了亲咧,就闹也闹不出什么来了。到那时你要不去问他,他也永远不提起了,人也不来了,就是你去找吴百晓,他难道给你白跑吗?他又到哪方面去做他别地方的篾片了。你想我这话可对不对?”

秀宝一想:湘老七的话果然不差:这时候不能错过,赶紧要办。到底她是曾经做过生意的人,有经验,有手段,而且她到底比我年纪大,阅历也多。湘老七又道:“你别犹豫不决,陈老六亦已经没有你了。至于要男人,你是年纪轻轻,抓一把拣拣。就象小柳他也很注意于你,谁也都瞧得出。不过他胆小,是个怯哥儿,但是好打发、吃得住,将来你要长就长,要短就短。要象陈老六这般挥霍是没有的事,可是他家里也还好。你自己斟酌罢。”秀宝点点头,也不谈什么。想:小柳的确对于她很有意思。一则呢,因为陈老六这一条路还没有断;二则呢,我煦湘老七对他也很有意思,我又何必摘她的人呢,她现在表示放弃的态度,倒也算得光明正大。现在我光要断了陈老六那边的事,刚才湘老七的话可是不差的,拖下去也不是事。秀宝当时便说:“七阿姐的话不差。我想先了清陈老六的事再说。”秀宝又谈了一阵子的天,然后回去。

第二天便去寻婉贞,找到了吴百晓。吴百晓一想,又是生意来了:他们从前拉皮条是我,现在拆饼头自然也非我不可了,的确这件事也是早些了结的好。吴百晓当时便说:“六小姐,你说一定要拿他一万块钱,这件事我不敢担保。当初不是早有定得的吗?况且你的钻戒还他不还他呢?虽然陈老六有钱,可是要他整万的洋钱拿出来,他自己帐房里也不好开口。依我说,五千块钱教他拿出来,他要是不肯,我们再和他上班;钻戒老实不客气,戴上了手也没有再退回他的道理了。你倘然以为然的,我便立刻和你办去。”秀宝的意思似乎五千块钱还不够,只是沉吟着不语,便道:“我倒不肯贱卖给他呢;他要是不肯,我索性一个钱不要他,瞧他能安安逸逸的做亲吗!我就和他拼一拼,闹得一个大家不得安宁。”吴百晓道:“六小姐,我劝你就吃亏一点罢。吵出来呢,果然他们家的面子不好,就是你虽然多几个钱,面子上也不大好看。陈老六虽然是个少爷,他在外面胡闹的名气也有一点儿了,他也决不是那种做官做府的人,要爱惜名替的人,万一弄得不好,他一个钱也不出,你真个抛头露面吵到他们家里去吗?我看也不是你六小姐这般人。否则难道和他打官司吗?你又是一点儿没有名分的,你们又没有正式结婚,这个官司向谁打去?依我说,趁这个当儿尽我的力量给你交涉去,能多一个最好。你听我的回音罢。”秀宝道:“我至少要拿八千块钱。”吴百晓道:“办起来再说罢。”吴百晓想:这个交涉大概好赚一千块钱。他跑到陈老六那里,先吓他一吓说:“不好了!秀宝到你结婚的那一天要吵上你门来了。”陈老六嘴里说不怕,又说要是她来,叫两个巡捕抓她到巡拥房里去。她有什么名分可以来吵呢?吴百晓道:“差是不差,可是这一闹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知道了。她也无非要几个钱罢了,你不是总要给他钱的吗?早些儿把这个关系割断了,也省了一件烦恼事。你说我这句话对不对?”陈老六道:“她要这样狮子大开口可教人怎么办?”吴百晓道:“经我开导了她几回,他现在从一万块钱减到八千了。

陈老六道:“就是八千我也出不到,况且还有一只钻戒怎么说法?”吴百晓道:“钻戒是你休想了吧,那种东西到了她们手里还有得还吗?就和猫口里挖鳅一般。依我说,譬如你和她多合了几个月,你也不在乎此多几千块钱。你就给她七千块钱罢,这交涉包在我身上,永远葛藤杜绝。”陈老六道:“好了,算我晦气,给她五千块钱罢,钻戒也不要了。可是一刀两段,以后便是见面了,也大家都不招呼。”吴百晓叹口气道:“好忍心啊!想你们两人大家要好的当儿,恨不得两人合成一人,她的性命便是你的性命;到了如今也没有几个月,正是反面,若不相识了;情场当作儿戏,真可怕啊!”陈老六道:“你也不用责备我咧,你问问秀宝罢,她心中有我吗?她的眼睛里望出来只有袁世凯,哪里有陈老六呢?我不丢她,她也要丢我咧。”吴百晓道:“那是自然呢,所谓说穿弗得。不过你是有钱的少爷啊!你要是没有钱,秀宝对于你白眼相加,你可以说她眼中只有钱;你本来是有钱的,也不曾少给过她,怎么知道她眼中只有钱呢?”陈老六道;“此刻也不用说了,我也没有工夫再给她缠绕不清了。她要是答应的,明天你来取六千块钱去,以后便永远断绝关系;倘然不答应的,看她有什么法子罢,我也不怕。”第二天吴百晓就去回复秀宝,又加上了许多言语;说是陈老六一定要讨回钴戒咧,又说只肯照原约出三千六百块钱咧,是他做好做歹才肯出五千块钱。他揩油就揩了一千块钱去。秀宝也明知吴百晓是个揩油公司买办,但是这个中间人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可做,要是当面和陈老六直接交涉,非弄到两人决裂不可,自己气得索索抖而且还不容易捉他的人咧。好在钻戒不还,又得了五千块钱,就算了罢。现在我们那些小姊妹淘里有的拿出铜钱去贴人家的也很多,还有被人家骗了一票去,象湘老七昨天自己所讲的一般,我总算不能算不够本了。

正是:江上孤鸳凭寄语,背花飞去莫回头。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