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秀宝和陈老六的一段拆妍头历史总算告了一个结果,吴百晓从中赚了一千块钱,被婉贞敲了一记竹杠;六百块钱买了一只珠蝴蝶。此事搁起不提。再说那时候龙小姐将要出嫁,闹热非凡。龙小姐的心里倒是要文明结婚好。她是女学堂里读过书的人,事事相信欧化。加着一班同学也都是开通人物。最好倒是在教堂里,由牧师搀着手,仪式甚为好看。无奈男女两家都不是信教的人,非但如此,连新郎也不是信教的人,自己并且也不是教中人。为了结婚而进教到底也没有这件事。可是,陈老六家中还是一切用旧法,还是要用花轿迎娶,还是要用全副执事,还是要祭祖待贵,还是要见礼、做花烛、吃团圆夜饭。那龙太太是无可无不可的,只要女儿愿意怎么办便提出条件来;龙老爷是一听龙太太主裁;陈老六倒也随便,他瞧得做亲只当是堂子里做一个先生一般,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了;只有龙小姐一个人在那里点兵点将,要这样要那样。经媒人几番的磋商,所有娶亲坐花轿以及仪仗等等都照陈宅,龙小姐丰厚的嫁妆当然不必说了,可是有几桩
要求:第一是不拜堂。只在文明的礼堂上请了证婚人介绍人,行那一鞠躬再鞠躬的文明礼;第二是不磕头。无论祭祖见礼,至多鞠躬罢了。第三是不戴风冠霞珮,要披外国人用的轻纱,新郎也须着大礼服。这几件事陈家都承认了。不过第三件上陈老六道:“我本来是预备的大礼服,而且是顶考究的大礼服。可是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他们干涉,既然要干涉我,我倒想不穿大礼服。瞧他们怎么办法。”媒人道:“何苦呢?这不是有心捣乱教我们为难吗?”劝之再三,陈老六方始无言。
这时陈公馆里六少爷做亲早已哄动一时。证婚人早已请定了前清做过督抚的一位遗老姓张的,年纪已有七十多岁了还留着一条小辫子,因为那天来做证婚人,陈宅就托老头子的姨太太给他在小辨子上扎上一根红辫线,这位姓张的遗老他们就仿佛当他牧师一番看待。预先几个月陈宅已经把房子修理好了,油漆一新;如今挂灯结彩,格外的显赫。各色都预备好了,就是男女两家的伴新也预先请定了。陈老六在亲戚中选了两人:一位是他的表弟,姓邵的,现在南洋公学读书的;一位是他嫂子的令弟,姓李的。两人都是丰神秀逸,顾影筋翩。也特地做起西装的衣服来。到了那一天,各人的雪花粉至少大家要半瓶。
至于龙小姐那一方面更不必说了,还是半年以前定好了的两个同学,一样长短,一样肥瘦,连面貌也差不多。由龙小姐出主意,两人着一色的衣服,一色的裤子,一样的花边,一样的鞋子与袜,辫子上一色的把根扎着一色的发结。所有衣服却是量了尺寸由龙家的裁缝做的,送与两位女士,就算是办新的酬仪。那天这两位小姐各穿着一件粉霞色双喜字绮霞缎的夹袄,镶着错金镂彩的花边;下面也是一色粉霞的裤子,雪白的丝袜子,樱白满帮花的高跟鞋,辨子上猩红的把根一个澹红蝴蝶结,一样的前刘海覆到了眉毛上;手上一样的一只金刚钻戒指:真个似一对双生的女儿。人家见了没有一个不暗暗喝彩的。
其实那两位小姐一位是渐江湖州人,一位是江苏常熟人,也都是个世家。那位湖州人姓孙,名蕴华。她父亲是个丝商,家里也很丰裕。那位常熟人姓沈,名绿篱。他们是世代密缨,也是常熟一家大族。都和龙小姐是同学,也是最要好的,所以在半年前就约定她们二人为伴新。龙小姐又在幼稚舍里选了一对八九岁的小姑娘,也是一色的粉霞衣服,下面系着短裙。将要成礼的时候,在她前面各携着一只花篮;行过礼以后回到洞房中去的时候,各和他拽着后面的纱巾。种种都预备好了。到了那天,自然是贺客满堂,十分热闹。
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迎娶的花轿已到。看官们要知道,自入民国以来所有的民间婚丧寿庆也没有一定的体制,你高兴怎么办便怎么办就是了。除了新的完全仿外国人的法子、旧的还是守着满清制度外,只余那些半新不旧的,各家用各家的制度,就是那种装服上离奇可笑的也很多。记者就亲见有一家人家做亲把个新郎君打扮得红袍纱帽,还插上两朵金花,和戏里一样;还有戴着张生巾、穿着洒花的海青,象个《西厢记》里的张君瑞一般;更有扮成《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的,真要算得无奇不有。象这一回陈龙两家的结婚,虽然也是新旧杂糅,可是要算最普通得体的了。这时一个大厅上也摆了许多椅子,一面是男宾,一面是女宾;正中设着一只长桌子,铺上大红织金的台衣,桌上安着许多花瓶,供上许多鲜花,还有人家送来的花篮、银盾等等都供在上面;下面铺着大红地毯,四壁都悬着红缎的幛子:正是满室的红光。那天的仪仗又是极盛,就那军乐队一项足足有二十余起,有沪军使送的,有警察署送的,还有女宅赠下去的仪仗……。这一天为了龙小姐结婚,连铁马路桥的小瘪三也少了许多,都给他去摘旗打伞去了。军乐队一路吹吹打打来到陈宅,龙小姐坐在花轿中自己暗暗好笑,想:我又不是出兵打仗,要这些军乐队做什么呢?这时那伴新的两位小姐坐了汽车早已先到了陈宅,花轿抬进厅堂,伴新的已经迎在这里。但见那种种的军乐队、各样的冠服,都呈了奇观。又大吹大擂了一阵子,然后由赞礼员请新娘出轿,花轿退出去。伴新的扶着龙小姐到厅前,这时陈老六也出来了。那证婚人张老先生戴了老花眼镜宣读了证书。以下就由赞礼员一一的高呼,及至交换饰物的时候,本要由那位张老先生向新郎新娘两方面索取戒指互相交换,但是这位张老先生不大懂得这规矩,这个交换饰物就由新郎新娘的伴新的互相授受了。因为有这一件事,又添出做书人多少笔墨来。
刚才不是已经报名过,新郎的伴新是一位姓邵,一位姓李。那位姓李的是陈老六嫂子的兄弟,号君美,生得秀美温文自不必说,却与龙小姐的伴新沈绿筠稍为关着一些戚谊,却是素不见面。但是沈绿筠向在戚当中很有艳名,就是在学校中也人人知道她是最漂亮的,和孙蕴华真是一对,可是孙蕴华比她端庄,而她比孙蕴华却是流丽。那李君美一向雅慕沈绿筠,可是不容易见面;今天听得伴新中有一位沈绿筠,直教他喜得手舞足蹈。在这种地方,只怕月下老人暗中也在那里设法,想做个现成的媒人。事有凑巧,当新郎新娘并肩立时,每人左右各有一位伴新。这时新郎新娘向上面立时,恰巧新郎的左边是一位李君美,新娘的右边是一位沈绿筠,两人也是并肩而立,而且立得比他们新郎新娘更要近些。李君美知道身边立的就是日夜梦想不忘的沈绿筠,早已有一种说不出微妙的感想,眼前一种幻景:好似陈老六和龙小姐的新郎新娘都没有了,只有他和沈绿筠骈立在这礼堂之中;又闻着沈绿筠头发上衣服上一阵阵的香昧扑入鼻中,早已把个李君美神魂飘**了。那沈绿筠也早认得他们两个伴新的一位姓邵,一位是龙小姐妯娌的兄弟,还和我们家里是亲戚;今见李君美向她瞧,她只笑吟吟的低着头。龙小姐暗想,这小鬼头春心动了。及至赞礼员高唱交换饰物,李君美急将陈老六的戒指交付沈绿衡,又恐沈绿筠接得不牢掉在地下不好,慢慢的轻轻的放在沈绿筠手中,沈绿筠又是嫣然一笑,沈绿筠把龙小姐的戒指褪下,也是慢慢的轻轻的放在李君美手中,两人的手不觉有意无意的接触一下。看官们要知道,倘然是个外国人,握手是不算一件事,表示一种敬爱之礼。男女相见握手原是常事。可是中国人不大行此礼,而况是少年男女,只要肌肤相接触就发出一丝丝情感来。在男女两相慕恋的当儿,就好似有一种电气大家在血液中循环流通不能相接,只要互相一触,那个电流自然而然的流通过去了。这时不但李君美觉得碰着沈绿筠的手有一种热烈的情绪兜上心来,似乎毛孔中都透着暖气;便是沈绿筠也觉着一种微妙不可思议的情景,只觉得心里乱**,似小鹿在那里乱撞。一阵子新郎新娘什么致谢词、见家长,他们宛如机械一般的立在新郎新娘之侧,李君美的眼睛时时横过去瞧沈绿筠,沈绿筠偶然也偷眼相窥。李君美的意思最好这个结婚仪式延长下去,可是那个赞礼员直着喉咙一路喊下去,已经到了来宾退席,新郎新娘送入洞房了。新郎新娘一入洞房就没有伴新的事了,李君美和那位姓邵的同学自然挤入男宾中,那边孙蕴华和沈绿筠也自有陈宅的女宾招待,不在话下。
且说陈老六与龙小姐行了结婚仪式以后送入洞房,陈老六到底还不曾瞧得清楚,到了房里再也熬不住,要细细看她一看了。他心中想;自从对了这头亲事以后,十个人走拢来倒有九个人说龙小姐如何如何好,又有家里人撺掇我母亲给我早完婚,可以不教我在外面跑。我此番做亲虽然是第一遗,可是非正式的女人也不晓得有多少了。要是龙小姐果然标致,我自然和她要好;若然名不副实,我外面要界几个人就是几个人,我只不理她罢了。陈老六心中这么想,一眼望过去,却见龙小姐似笼烟芍药,带露蓄薇,在这轻纱薄縠之中凝降屏息,自有一种华美明艳的风度。陈老六见了,不觉气为之夺。原来陈老六一向在外面胡闹,果然在风月队中厮混,可是他所结交的女子不是小家碧玉,便是勾栏中人,他何曾见到大家闺秀另有一种华贵气象。这时陈老六心中忖度她虽然面庞未必美秀宝,可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艳丽,至于堂子里那种恶俗的情状更不必说了。这时陈老六的心理上比了没有结亲的时候却已换了一种感想。这时早有许多女宾在房中,不好饿延,防人调笑,便匆匆的出去招呼来宾去了。
那龙小姐虽然年纪还轻,但她是个素性活泼,不受拘束的人。她知道现在的做新娘子不比从前的做新娘子:从前的新娘子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宛如一个活死人;如今不能再这样了。所以回到房里以后,除去纱巾,她也一样的有说有笑。他们是定了明天再双回门到龙家去,因此今天正可从容。到了晚上,外面厅堂上。还有什么双簧、大鼓、拉弦、戏法以及种种杂要藉娱来宾,可是里面的女客都闹到新房里去。好在那个新房宽阔:外房、里房、套房共有三大间,后房、厢房也极其宽敞。这房里电灯,几间屋子大大小小装有一百儿十盏。陈设的华丽,笔难尽述。那天伴新的两位小姐自然也要吃了喜酒回去,龙小姐到了这里熟人很少,便把孙沈两位同学留在房中不放她们出去,男宅也有许多奶奶小姐来和新娘子周旋。这里头一位是四小姐,却是庶出的,比陈老六长了一岁。因为她那姑爷在美国留学不曾回来,不然也就早做亲了。一位是三少奶,便是陈老六的嫂子,也就是李君美的阿姊。这位三少奶却是一位巾帼丈夫,好象《红楼梦》上的凤哥儿一般,随便到哪里向来不避男人的。这位三少爷名为管理家务,带着几个帐房先生忽而到杭州,忽而到汉口,忽而到天津、北京,其实到处狂嫖乱赌,把祖上括地皮括来的产业由他挥霍罢了。三少奶岂有不知道这位三少爷的行径?闹过几回,也一些没有效力,也只好听其自然。因想:我不能拘束你,你也不能拘束我。有钱大家用用。三少奶只要钱不缺用,也就吃大菜看戏,乐得开心写意。这时她小叔子做亲,靠着吃喜酒为名,首饰衣服便也挣得不少。和四小姐姑嫂两人好算得一搭一档、一吹一唱。今天因为老太太身体不好,不能出来陪客,都是三少奶出来招呼。她在新房里面专门向大家说笑话,说得一屋子笑声震瓦,连龙小姐也撑不住笑了。男宾中听得新房里热闹,也大家挤了进来。
第一个就是李君美。他想;谁要看那种无意味的双簧、大鼓、拉弦、戏法以及种种杂耍?出了两角洋钱到新世界去不比这里好玩吗?他便踏进新房里来,眼睛不住的向四面瞧。他早听得他的姐姐在那里说笑,三少奶见君美进来,便道:“弟弟你来啊。今天是很辛苦的了,你们男女伴新今天是一样的辛苦了。”说着把眼风直射到孙蕴华沈绿筠身上去。李君美笑道:“我们新郎一方面没有什么辛苦,倒是她们新娘一方面要搀扶搀扶,比较的辛苦一点子。”三少奶笑道:“大家都辛苦了,不用客气。当伴新的别也没有什么辛苦,便是新贵站什么时候他们也要陪着站什么时候。好了,等你过几年做亲的时侯,叫六阿哥也来做你的伴新就是了。”三少奶说这话时,李君美其实也没有进得耳朵,眼睛只向沈绿筠那边瞧去。三少奶本来是个很机警的人,便倏的立起来道:“你们男女伴新都没有见过面罢。我来介绍一下子。”便向君美道:“这位是孙小姐,这位是沈小姐,都是新嫂嫂的同学。那位沈小姐刚才我请教过她,还和我们关些亲戚咧。”一面又向孙沈二位女士介绍道:“这是我的弟弟,他叫李君美,现在梵王渡读书。”龙小姐听了忍不住要扑哧笑出来,想你再要背详细的履历,连什么地方人,今年几岁,某月某日生也要说出来了。因为李君美恰恰走近前来,龙小姐一双如电的美目如摄影机一般把他一摄,果然觉得面如冠玉、潇洒俊逸的一个美少年,莫怪沈绿街这小鬼头在那交换饰物的当儿,只低着头、红着脸有种说不出的情景。那时李君美已向孙沈两位女士深深的鞠了一个躬,在孙蕴华本没有什么意思,还了一礼便自走开,沈绿筠却好似娇羞满面,又把眼睛瞧着龙小姐。李君美道:“密司沈府上住在哪里?”沈绿筠道:“我们家里还住在常熟,吾姐姐住在上海,我是住在学堂里的。”龙小姐听了,又想:何必如此详细呢?李君美道:“大家亲戚,几时请到敝舍来玩玩。”三少奶道:“过一天,或者礼拜六或者星期日,妹妹学堂里放假的时候,我来做个小东,请妹妹吃饭。还有孙小姐、新嫂嫂,我们是自己人了,请她做一个陪客。”李君美涎着脸道:“阿姐,礼拜六我也放假,我也算一个陪客。”三少奶道:“没有你的事,我们是男女分座。”正说着,只听外面一阵喧哗之声,把大家吓了一跳。
正是:华堂灯影摇人影,绣阁钗声杂笑声。
不知外面暄哗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