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君美在新房里正要求他阿姐请客的时候,忽听外面一阵喧哗之声。你道是什么?原来今天陈宅喜事吃喜酒的人非常之多,便是陈老六一班赌会里的朋友也有三四十人之众。这一班尽是赌客,陈老六也特别待遇,另外收拾了那边的新洋房,派几个人在那里伺候,特办了最上等的菜。尽他们怎样的赌法:摇摊也好,摊牌九也好,叉麻雀、倒铜旗、挖花、打扑克那是不必说了,可算得应有尽有。横竖门前有巡捕看门,而且今天又是本宅喜事,谁也走不进来。就中有个潘老六,他是喜欢叫堂差来玩的。他的一种主张,说凡是赌钱到输的时候最好来一个女人,不必教她代碰,只要教她在身边坐坐,那手里的牌就会转风。他屡试屡验的了。人家说这是他的心理作用,因为你心里一高兴,牌也就好了。潘老六道:“不管他是否心理作用,但是我觉得赌钱是带着神秘性质的,赌钱的人不能不有这个迷信。赌钱的输赢原在不可知之天,这不可知之天中当有…个主持的真宰,所以我说是神秘的。前天我打扑克输得一个不得了,正打‘郎极克扑’的当儿,忽然堂差到了,我连掳了三副,就此反本出赢钱。这可谓若有神助。”那时潘老六主张叫堂差,主人家自然兴高采烈,别人也未便扫兴。就有一个叫堂差的提调姓张唤做张邦贤的,他早濡笔以待,这时大家都报出名来,一一的写了。潘老六道:“还有一个人今天不能不叫。”众人忙问是谁,潘老六道:·“燕萍不能不叫。”众人都面面相觑,只瞧着陈老六面庞。陈老六道:“我倒没有什么,要叫尽管叫就是了。”潘老六道:“她前天还千叮万嘱,说到那一天要叫我们叫她的堂差,她要来瞧新娘子咧。”便唤道:“邦贤,你把燕萍的局票写上罢。”邦贤道:“究竟算是谁叫的呢?”潘老六沉吟了半晌,便道:“你写上一个六字罢,横竖陈老六也是这个六字,潘老六也是这个六字,这六字是个公用的。等她来了,随便算什么人都好,不生问题。”陈老六道:“我想出主意来了:我们这里离她们那边远,不如用汽车去接她们来罢。横竖有好几辆空车都在这儿,教他们接一接,停刻儿送她们回去,不简便的多吗?”潘老六道:“很好,就这么办罢。”
陈老六把自己的汽车夫阿荣唤进来,把一叠局票交给他,教他们分出路角开几辆空车子去接堂差,谁去的你停刻儿开出单子来,给他们些酒钱赏封。阿荣答应了自去。到了门外把他几个同业中一约,大家听说到堂子里去接先生,便都兴高采烈;把那三十几张局票一分,便开了八辆汽车出去。可是有儿家的堂子里先生本来也没有堂差,便乘入他们的汽车中,却也要东一弯西一弯,要把那汽车装满了然后开行。有几家堂子里先生她本来出堂差去了,只得回绝他们,说我们自己坐车子或者叫汽车来罢。这三十几张局票出去,大概有十成之五六是坐了那汽车来的,其余都是堂差在外,说自已坐车子来。
单有陈老六的汽车夫阿荣,逢时遇节也拿了燕萍老五的钱不少,平日之间跟着他主人出来常到燕萍那里去,也混得很熟的了,所以他拣出了燕萍的局票,单放到燕萍那里来接五小姐。恰巧燕萍出堂差去了,燕萍房间里的人说道:“阿荣,你把汽车去接别位先生罢,我们五小蛆自己叫车子来了。”阿荣道:.“别位先生已经派车子去接了,我是专来接五小姐的。倘然他堂差没有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一等罢;或者你们知道堂差在哪里,我也可以放车子去接。”燕萍房间里人说道:“堂差在哪里我们却不知道。这是要问楼下相帮的。”这时便唤阿虎叔小娘舅可知道五小姐堂差在哪里,楼下回答:“刚从倚虹楼到一品香,还有四五个堂差咧。要末去传她回来,先到陈公馆去罢。”阿荣道:“也不用传她回来了、她堂差在哪里?我放车子去接罢。”相帮道:“此刻大约在一品香。我和你一同去罢。”阿荣的汽车到了一品香,谁知扑了一个空。又寻了几家方才把燕萍寻到。原来这一天燕萍的堂差格外闹忙,她便说:“阿荣,你再等一等,我再出一个堂差,因为那边台面将要散了。还有三个我索性等陈公馆里回来后再去罢。”阿荣道:“快一点,我来了已经两个钟头了。别的堂差都去了,我是专诚来接你的。”燕萍道:“你把车子开到新清和里口,我进去坐一坐就出来。”阿荣道:“那末我去把车子开过来。五小姐就出来呀!”阿荣便一面去开车子到新清和里口。停不多时,燕萍便已出来。踏上汽车便道:“今天短命堂差忽然之间的多起来了。”阿荣道:“我来了足足有两点钟了。”燕萍道:“那末你开得快点罢。”阿荣道:“在这四马路一带是没法子可以开快的,过了这一带热闹地方再说。”这时阿荣开过了四马路,便加了速力。谁知那汽车开到爱多亚路就闹出一个大乱子:掩坏了人家一个小孩子。这个小孩子年纪倒有五六岁了,是个开宁波嫁妆店的儿子,姓王,唤做顺宝。他父亲唤散王庭桂,住在上海倒也有三十余年了。本来是个光身体到上海的,也在一家宁波嫁妆店里学业,为人倒很老实,他的师父颇看得起他,后来就把女儿许配与他。那师父是没有儿子的,过了几年老头子死了,就把这一另嫁妆店传给他女婿,但只一个岳母要教他养赡的,至於送终之费,老头子在生之日早已提出了几百块钱。王庭桂近年以来运气甚佳,除了本业以外也做些别样生意,因此手中宽裕起来。你道王庭桂近来做了些什么生意,待做书的慢慢道来。
且说王庭桂这一月嫁妆店本来不开在爱多亚路,却是从白克路迁移过来的。自从迁移过来以后,生意倒也很好,一年的苦开销原是做得出的。王庭桂靠了泰山之福在上海混了多年,他一生就喜欢吃酒,但也不破费许多钱钞,三朋四友上上小酒馆罢了。早晨起来便在爱多亚路相近的一家茶馆里喝一会茶,晚上有空时也就去坐坐,横竖每天只泡一壶茶,你一天到晚在那里也不过多费他们些开水而已。他们是包月的,每月一块钱连手巾小帐在内。王庭桂有许多生意接头也都在这月茶馆里,因为在茶馆里讲话反而比家黑来得好;就是王庭桂不在茶馆里,也可以吩咐堂信到他家里去唤出来:有这许多便利之处,所以王庭桂把那茶馆算是第二的家。那茶馆唤做顺风阁,从前也没有这般大,是带做老虎灶的。本来是一班小工车夫聚会之所,有时猜宝、打沙蟹也算是个小赌窟。茶馆老板拆拆小头倒也不无小补,不过常常弄得不欢而散,甚而至于打架起来,茶碗与板凳齐飞,额血共鼻红一色,拉到捕房里罚钱了事。现在这房子翻造起来,茶馆老板也加了本钱,比前扩充了许多。楼上两间雅座收拾得很为清楚,也有几只藤椅子可以舒服的坐坐,不是从前老虎灶局面了。就只楼下还有从前小工车夫的老主顾不能拒绝,可是猜宝、打沙蟹,茶馆主人为保全自己声誉起见绝对的不许了;只在盛夏的时候四面遮了一个青布幕,里面安放了一个浴盆供人洗澡,还留住从前老虎灶的面目。
这顺风阁里茶客除了王庭桂之外,倒也有好几个熟户头,都是在爱多亚路一带的。其中有十分之三却是做彩票生意.还有几位也不知道做什么事业,倒也觉得他很为阔绰。有一天顺风阁来了一位王庭桂三年前的朋友,这还是住在白克路时候的老邻居,从前开寿器店的,姓蔡,唤做子鹤,因为他排行第三,人称之为蔡老三。当时和王庭桂甚为莫逆,现在因为王庭桂迁移了,不免疏远起来。此刻相见之下,欢然道故。王庭桂道:“子鹤哥,好久不见你。今天什么风忽然吹你到这里来?”蔡子鹤道:“庭桂哥,你一向好啊!我久想来望望你,无奈贱忙,竟没有工夫来。”庭桂道:“想你宝号里事忙,一时走不开。”子鹤道:“不要说起那月短命店。在两年前早已盘给人家做了,现在那店已经不是我开的了。”庭桂道:“啊呀!那末老兄已经高迁了别项贵业了吗?”子鹳道:“也没有就得别项事业。每天也是白相,幸亏朋友们大家帮忙,也就混一口饭吃。”王庭桂瞧他身上的装束和一切举止行动似乎比在开寿器店的时候要光鲜得多,想来他虽如此说,一定近来光景很好。他既不肯说,也不便去盘间他。便道:“我们好久不见,过一天还要叙叙。不记得我们常常吃小酒码?现在久不叙了。今天到这里有什么贵干?”子鹤道:“我是来寻王九香兄的。他不是常在这里吃茶吗?”王庭桂道:“九香我也认得,他是要到十一点半钟才来咧。”子鹤道:“我且等他一等。”大家又谈了些别来的话。到了第二天,蔡子鹤又来看王九香。似乎很有密切的关系,常常屏人密语。那天王庭桂一定约了蔡子鹤吃小馆子,并约王九香同去,王九香见庭桂雅意殷殷,便也不好推却。三人的酒量自然让王庭桂最好,可是九香和子鹤也可以吃绍兴酒一斤。当时酒落快肠,大家很为得意。庭桂道:“子鹤哥,你的本领比我大。我瞧你近来手头很活动,虽然你那寿器店盘给人家做了,我瞧你反而比从前写意。象我那一月捞什子的嫁妆店,拖住了身体,饱又饱不杀,饿又饿不死:好的时候至多一个够开销,不好的时候还许蚀掉几百块钱;你要是自己不管罢,又托付无人。真觉得讨厌。”蔡子鹤道:“但是有了这一月店也有这升店的好处。象我如今虽然一个身体在外面混,也弄得一个苦开销,可是没有一定的职业也不大好,现在我倒愿意有这一月小店弄弄也好。所以我劝你有一月店不要轻于脱离,你有机会要做别样生意也可以做。”这时大家酒也多了,言语也多起来了。王庭桂道:“子鹤哥,我瞧你近来情形很好。我们是老朋友,你可以提拔提拔我吗?”蔡子鹤向王九香看看,便道:“我们横竖自家兄弟,这里也没有旁人,我这儿年来也都靠的朋友招呼,我看你也是很慎密的人,我不妨告诉你;我这几年全靠这黑货生意……。说到黑货两字,王庭桂就知道是贩土生涯,便紧接着低低的说道,“这是个发财生意呀,我听得人说有许多朋友因此发财的。但是怎么一个下手呢?”蔡子鹤道:“上海滩上吃这黑饭的少说点就有好几万人罢。有大做的,有小做的;有官做的,有私做的;有零做的,有整做的;有外国人做的,有中国人做的:各有门路,种种不同。所以近几年来吸鸦片烟的人越吸越多了。”王庭桂道:“话是不差的。不用说别的啦,近年来租界内外的燕子窠大的小的也不知有多少。你翻开报来看看,常常听说今天也捉燕子窠,明天也捉燕子窠。”王九香冷笑道:“燕子窠捉得净的吗?这几家被捉的都有原因的:或者竟是自家开不起了,或者得罪了人规费拿不出。捉燕子窠与捉赌场一般,那边刚捉去,这边又开出来了。况且他们办公事的也不能枵腹从公,大家也想捞几个钱,这叫做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庭桂道:“九香哥的话很对!燕子窠是开方便之门。他们有钱的人深堂大厦,尽他们吸鸦片也没有人去干涉他;就只几个家里不能吸的人才跑到燕子窠里来,这叫做吸上了瘾无可如何、好在他们偷运的儿箱几十箱在那做大生意,燕子窠的一点几那真微乎其微,却反犯禁了,也太觉不公平啊。既然大家做了,有机会自然也乐得做做。”蔡子鹤道:“一样的吃黑饭,我们是再规矩也没有的了。庭桂哥你要高兴来,也可以进点股份。”王庭桂道:“怎么一个做法?要多少资本?”子鹤道:“我们是小做做,大家凑这么两三千块洋钱,做了一票,应该赚多少钱的,大家分派了,以后合资再做。或者接连着做去,把利钱分去,本钱滚下去,也是一种办法。”王九香道“两三千块钱的资本可以赚个二分钢,好的时候三分四分也论不定;但是一个月可以转两回头,这也就可观了。就怕是中途出毛病,所以现在我们也提了一点儿公积,似乎稳当一点。”王庭桂道:“就算二分钿,一个月转两回头,不是四分钿了吗?这个生意上海滩上请问到哪里去做?子鹤哥,你们走的哪一条路?”蔡子鹤道:“我们走的是长江路。”王庭桂道:“长江路吗?是不是轮船上的交易?”子鹤点点头道:“正是。”王庭桂道:“那末子鹤哥在江轮上也有职业吗?”子鹤摇摇头道:“我不在轮船上。货色到了,我给他们推销货色。但是我们还是按股均派,这是九香哥晓得的。我们是末等的生意,头等的规矩。”王庭桂道:“这船上如何带法呢?不是关上查的很凶吗?前天我有个亲戚到汉口去,我送他上船,亲眼见关上在船上查得很厉害:什么东西都要打开来看。怎么还可以被他们私带呢?”子鹳道:“你哪里知道。你过是个人私带,自然要被人查出来了。这是要打通一气的。大凡一只轮船上单就中国人而论,有大买办、二买办、三买办以及帐房、管舱等种种名目。名为大买办的稍有身家,他往往连船上也不来,虽然也知道手下的人在那里弄鬼,他也只好假作痴聋。或者他不至于分肥,但是也有几位他自己不分肥,姨太太、舅老爷们也在那里分着一份的。大买办不必说了,二买办那里是一定先要打通的。”王庭桂道:“那末你们都打通二买办的吗?”子鹤道:“非打通他不可。这也有两种原因:一则二买办的薪水赚的少,他的开销却不少;全靠一些死薪水是不够用,非弄一点几外快来贴补贴补不可。二则有时大买办不到船上,就是二买办当家,凡事也瞒不过他;并且打通了他,他也有利害关系在里头,可以把他的嘴封了;并且藏匿那种货色更非要借重他不可,有时节关上查得紧,也须在买办房里塞一塞,这是常有的事。你要是不打通他们,那就闹出乱子来了。”王庭桂道:“果然如此做法,万稳万妥。”子鹤道:“便是如此,今年也出过两回毛病:一回不知怎么的太大意了,不曾戴好,搜查了去;还有一回却是买着了假货,及至后来去根寻,那个人早已逃之夭夭了。”王庭桂道:“那末你们不是有来头人吗?”子鹤道:“来头人自然是有的,但是他已经逃了;吃牢来头人也没有什么用处。你要知道这种事情名为黑吃黑,又不能和他打官司的;我们这个生意还是要做下去,就是出来料理也碍不着什么,也只得马马虎虎的过去了。”王庭桂道:“虽然出毛病,到底利息厚,还没妨害。那末他们全船的人打成一气呢,还是各做各的呢?”子鹤道:“此刻恐怕也是各做各罢。我听说不知哪一只船上一个剃头司务,是前买办手里运动得来的,他跟着那只船来来往往,在船上给大餐间和官舱里的客人理理发、修修面的。他现在也做这个生意,被他弄得很好,一时阔起来,连剃头司务也不肯做了。一到码头着了很漂亮的衣服,合了船上的茶房到汉口去打茶圆,冒充船上的买办。恰巧那船上的买办也在那里嫖,从门缝里一张,却认得是本船上的剃头司务和茶房,回来便把他驱逐了,不许在船上。虽然他仍旧可以做这个生意,可是出息远不如前了。”王庭桂道:“子鹤兄常常来看九香哥,大概也是销那货色吧。”蔡子鹤道:“岂敢岂敢。横竖我们都是老朋友,不妨直说。我们货色到了上海,还要想法子把它销到别处去。这货色拥挤在上海也不大好的,所以要极力疏通,只要大家有路子,自然多少也得着些好处。”王庭桂道:“子鹤兄,既然你们有这许多路道,可以带挈小弟附骥一附骥,也分着一点余沥吗?”子鹤道:“不瞒庭桂哥说,我们做这件事原是很秘密的,人是越少越好,因为人多不免要泄漏秘密;但是庭桂兄是自家弟兄,你要进来一份也可以,附在我的名下就是。要现钱交易,面且干这事又带一些冒险性质,要是半路里出了毛病把那钱白丢了,可不要反悔。”庭桂道:“我决不反悔。倘然半路里出了毛病,那是大众的事,决不是我一人的事,想来诸位老哥也决不会欺骗我的。我们交朋友以义气为重,信了哪一个我就靠托哪一个了。可是第一次要出多少资本?”蔡子鹤想了一想,说:“你先交给我三百块钱罢。这一回不知道附得进附不进。”王庭桂道:“那末明天我决计交三百块钱给你。”子鹤点点头道:“越快越好。”那天蔡子鹤又和王九香两人唧嘟哝哝的讲了一晌话,方才告别。临行的当儿又向王庭桂道:“明天准上午十点钟仍在这儿喝茶。钱请你就预备好了,也不知道附得进附不进咧。”说罢一哄而别。
到了第二天,约摸九点半钟光景,王庭桂备齐了三百块钱,早已到顺风阁去等候了。直等到十一点半钟,方见蔡子鹤到茶馆里来。一见便拱手道:“对不起得很,劳你久候了,实在我一时不能脱身。庭桂哥,也是你的运气好,不然今天夜里开船了,钱拼好了,无论谁也挤不进。恰巧有一票大宗的货色,大家正在拼不到那个数目——这-·票是特别的,还可以多赚些也论不定---我就把你的三百块钱头拼进去了。这就可见你的运气真不坏咧!你的钱想已预备好了。”王庭桂道:“昨天承子鹤兄的照拂钱倒是早预备好了。”说着从一个夹呢深口马褂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来,说:“这是三百块洋钱。”
正是:岂肯黄金掷虚牝,却从黑箱怅冤魂。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