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蔡子鹤取在手中,见是一个用旧报纸包的,里面都是一色中国银行的钞票每叠一百元,共有三叠。王庭桂道:“请你点点。”子鹤道:“你老哥还有差吗?不用点不用点。”嘴里说着,却用他那一只扁阔的中指在口中舐了一舐,蘸了一些儿唾沫便一五一十的数起来,数完了一叠又换一叠,三叠都数完,便没口子的说:“不差,不差。”向他那身边口袋里一塞,便道:“至多十天后可以听回音了。这一次的成绩决不会坏。”又约略谈了儿句,告别而去。这一次王庭桂就三百元的本钱,分着五十多块钱。第一次也算香了香手,很为得意。得了个甜头以后便做下去。而且近来跟着王九香也认识了几个燕子窠里的老板,也可以帮着他们招招主顾、拉拉生意、接接线头、绰绰露水;在这一门里总算很为活动。一年功夫倒可以得着不少的外快钱,完全不靠这一月嫁妆店。人家有时和他讲嫁牧店的生意经,他反而不要听,他心想我现在做这个生意既不劳心又不费力,洋钱送上门来,何等写意!这嫁妆店要做那二分钿的生意又何等繁难!可是这嫁妆店却是从老丈人一直传下来的,现在手头活动,既不必关闭,又不必盘顶与人家,好在开销不大,一年中家里的苦开销是做得出的。无奈饱暖思**欲:古人的话是不差的。王庭桂手中有了几个钱,就想在女人面上转念头。
原来他们这嫁妆店还专靠把那种嫁具租赁与人,一个月收多少租费。上海日趋奢华,近来巨商富贾麋聚洋场,器物陈设之华丽骇人心目:上等的是铜床、镜屏,斋丽辉煌;次等的也是红木、柚木等等。自己一时买不起可以向店家租赁,所以上海地方要组织临时家庭非常便利,咄嗟之间可以立办。常常有上半天才说定的,到了晚上色色俱全,便成一个完美甜蜜的家庭;人家进去一瞧,哪一样没有。及至一旦劳燕分飞,各人走他各人娘的路,立刻各奔前程,横竖这器具等等也是租来的,一霎时可以凤去楼空,连一点东西也没有。这也是上海一种新现象。王庭桂店里所出租的器具都是那些宁波式的家生,不能望尘到什么铜床镜屏,连那近来所流行的红木袖木家具也不敢比肩,他们那里都是些广漆油漆的木器。租价当然也很便宜,他的租户也自然是小家居多。
在民国路…条弄堂里有一家人家,也是王庭桂的同乡,姓李的,夫妇两人租了人家一个亭子间连一盏电灯,倒要十二块钱一月。他的男人是吃南货店饭的,每月薪水不过二十元;二十元中倒去了十二块钱的房金,每天日用开销如何支持得下,她的房间里家具就是向王庭桂租的。本来那位姓李的虽然在上海做生意,家眷原住在宁波,一年回去两次;但是少年久旷,在上海无所泄欲,不免在那下等娼妓中有寻花问柳之举,沾染了一次白浊,被他女人知道,吵天吵地一定要跟他到上海来。她男人被她吵得没有法子,只得依允了她;可是赤手空拳哪里有钱置办得家具,便向王庭桂那里租得-一房间家具,倒也要三四块饯一月咧。起初几个月按日照付,到得后来便支付不出,一月一月的拖欠下去,后来索性完全不付了。他那女人年纪还轻,不过廿五六岁,生得肌肤白皙,乡邻人家便题她一个诨名,唤做白娘娘。东邻传西邻,前弄传后弄,因此在这几条弄堂里白娘娘很有些名气。白娘娘也不自菲薄,摄首弄婆很也有些风头。王庭桂出租家生的钱没有讨着,这一家门口倒走得熟了。上海地方是寸金地,一上一下的房子可以租三四家人家,也没有什么会客的,无论什么人都是房间里请坐。那白娘娘的丈夫白天是不在家的,王庭桂每来讨租家生钱,白娘娘便把他招待到房间里送茶送烟,因想钱没有给人家,也得好好的敷衍人家,不能再把那难看的面目示人。因此王庭桂每次来讨家生钱总要坐这么一个钟头,夹七夹八的乱讲。白娘娘便称他为王先生,王庭桂也是李师母长李师母短,直要谈到临走的时候方提起家生钱欠了好几个月了,可以先付一两个月罢?白娘娘只得陪笑道:“对不起。王先生,我们也实在不好意思了,只好再等等罢。有了钱赶紧就付给你。”王庭桂也只好空手而去。
看官们要知道王庭桂的为人,做生意要算得一是一二是二,倘然换一家人家,要是三个月不付租金,他老实不客气一面来追你的租金,一面便率领了老司务,杠棒绳索对不起就来搬家伙了。如今常常到这里来便觉得不好意思便撩下脸来,而且每逢来时白娘娘总是满面春风殷勤款待,更加使王庭桂不能开口。有一天白娘娘和他的南货店里伙计李先生大反目之下,闹得要自寻短见。你道是为什么,原来自从白娘娘搬到上海以后,未到半年,那位李先生已经前吃后空拉上了许多债。本来上海的地方赚二十块钱一月如何开销得出?那位李先生自己可怜也没甚值钱的东西,却把白娘娘的一只金压发、一件滩皮袄都付诸长生库中。那年十月里的天气却冷得早,白娘娘见乡邻人家当小工头脑的王金虎娘子已经把羊皮袄穿起来,想我的东西还在典当里,不知何日可以赎得出来,等到他丈夫回来,就提起要赎滩皮袄的事。李先生叹了一口气道:“照这个情状,一时哪里赎得起?都是你吵得要搬到上海来,拉了这许多空子。”白娘娘哼了一声说:“你惶恐是一个男人,把一个老婆的衣服也当了。养不起老婆的做什么亲?你是最好我不要到上海来,所以横说住在上海不好,竖说住在上海不好,要把我赶回宁波去,你可以一个人在上海开心作乐。可惜又是不争气,玩出病来了,回来又害别人。你不能寻一个别的事情做做吗?难道一生一世死在这南货店柜台里吗?”.李先生道:“你这话说得好随意啊!现在上海地方没有事情做的闲人有多少?就只我那个位子在店里要算上等缺份咧,也算是磨柜台角磨出来的,有许多人正求之不得,要是我一天让出这个位子,大家正你抢我夺。你倒说那轻巧话儿,换一个事做做?一则也得不到这个机会,二则也要有本领、有资格。”白娘娘道:“人家说上海地方最好弄钱,所以说上海是个活地,因此家乡里的人都要到上海来。你自己张开眼睛来瞧瞧,我们同乡里好几个人都是青布长衫一件到上海来的,到如今发了几百万财也是有的;象我们亲戚里有好几个到上海来,也不过是外国人家当西崽,此刻那阔的是不用说了;自己可以开大旅馆、大饭店,便是顶不得意的也可以每月弄到五六十块钱,他们有什么本领呢?便是隔壁王家奶奶王金虎娘子,他的男人是当小工头的,他也比我们阔得多:房间里还有红木家生咧。总没有象你这样死眉死眼的。”李先生道:“我虽然比他们钱赚得少,到底是个柜台里的先生,到底是个穿长袍的;他虽然赚得多,到底是个小工头,到底是着短衣裳的。”白娘娘冷笑道:“别扯淡明,柜台里的先生买几个钱一斤?他只要有了钱,脊起长袍子来难道有人去剥他下来吗?你要是这样再要弄下去,只怕长袍子也着不成功了。他虽然是个小工头,家里用了娘姨,难道不叫他女人一声奶奶吗?你还要摆这个臭架子做什么!摆来摆去也不过是个南货店里的伙计,要是个南货店里的老板倒也罢了,说出来也不羞惭吗?”李先生道:“你也别和我吵咧,这种事情原也要各安其道。就象我们店里那位姓周的,他薪水比我还少,只有十四块饯,他还有一个小孩子,也一样的过活。因为他的女人勤俭,也帮着做女工,一个月也有十几块钱的进款——她是织袜的,还有小孩子吃奶——两人凑起来有将近三十块的进款,要是勤俭度日,也可以敷衍了。我那店里的周先生连鞋子也是他老婆做的。象你还成吗?自己的鞋子还要到店里去买咧!这几个月里也不曾见你手指头拈过针线,每日吃饱了饭打扮得清清爽爽,乡郊人家谈谈说说,说得高兴呼姨唤姐摆开台子来,五百底的铜子小麻雀叉叉何等写意啊!有时还要新世界大世界去兜兜。我是一天到晚一个铜板糖两个铜板花生都是要包给人家的。”白娘娘道:“嗄!你自己当掉了人家东西,问你要时倒惹你教训了一场。也好,你既是有勤俭的女人你尽管讨去,我是贪吃懒做的,你先把压发和皮袄赎回了我,我回宁波去也不来惹你的厌。以后听凭你生杨梅疮也罢流白浊也罢,都不干我事,各人走各人的路好了。”李先生这时也气得说不出什么话来,便横在**一言不发。白娘娘道:“怎么不说了?刚才象煞有介事,此刻又装死了。你把东西赎回了我,我准定回宁波去。”李先生想:当她衣物的时候,原想过几天就赎出来的,谁知当当易,赎当难,到如今一时间又哪里赎得出呢?既然自己硬不起,也就让她吵吵罢。便装着睡,不去理她。可知这一回白娘娘竟不肯干休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一面哭一面骂,直闹到天亮。本来李先生原有七分是惧内的,这一番不知怎样的顶撞了几句,自己也觉得后悔不迭,便也不敢再说什么。白娘娘哭哭闹闹,直到太阳高高的升起方才有些睡意;李先生是一早要到店里去的,便起来洗洗脸出门做生意去了。白娘娘这一睡直睡到午后起身,头也不梳脸也不洗,两眼哭得眼皮儿肿了起来。恰巧这个王庭桂吃饱了饭又到这里来了,一脚便踏进白娘娘房里。往日间总是白娘娘含笑承迎,今日却见她乱头粗服,一副憔悴可怜之色,连说话也不高兴。原来白娘娘那里的一个二房东唤敏大阿姨,从前也是开过野鸡堂子的,是一个老虔婆。她早瞧出王庭桂贼忒嘻嘻的面孔就不是一种好路道,她见王庭桂和白娘娘两人兜搭,她有时也参加其间。今天王庭桂见白娘娘不是象从前这般高兴,便知道其中必有变故,但是不好意思问她,就是问她,她也未必能从实的告诉出来。可是两人谈话,对方的一个人有了心事爱理不理的,那就至多问一句答一句,一点儿没有兴会了。恰巧有个凌趣的二房东大阿姨带笑带说的奔了进来,见了王庭桂便道:“王先生,你来得正好。李家嫂嫂正是心中闷得很,你来替她谈谈说说解解闷罢。”这老虔婆一面说一面就一屁股坐在白娘娘的**,笑说道:“你这个白娘娘啊,要有一个小青青就好了。
可惜我老太婆年纪老了,不然我来做一个小青青,你闷的时候来解劝解劝也就要好得多咧。”王庭桂这时便乘势而入,问道:“大阿姨,这位李师母今天有什么不高兴事?我也可以解劝解劝吗?”大阿姨道:“这位李师母也正可怜,”那老婆子便要大发感慨的说下去。白娘娘却向她丢了一个眼色,意思教她不要说,她却只做没有瞧见,仍旧嘴里衔着一支香烟,说道:“这也怪不得她。好在这里也没有外人,王先生也不客气,就同自己人一般,况且你们也是同乡。昨天我也一夜天不曾睡得着,醒转来还听得你们在那里叽叽咕咕……”王庭桂道:“大阿姨说了半天,我到底还没有明白怎么一回事。但是你的说话有点儿好笑:既然说一夜天不曾睡着,怎么又说醒转来听得他们叽叽咕咕?没有睡着怎么会醒转来呢?”这么一说,连个白娘娘也扑哧一声的笑出来了。老婆子拍着大腿道:“阿呀呀!昏了,昏了。我把话儿说糊涂了。可是要不是我这般说法,哪里引得李家嫂嫂愁闷中这样的一笑?古人说千金买笑。我这句话虽然说左了。可是引得她这么一笑,她值得到千金啊!”说着又和王庭桂做眉挤眼,用手暗暗的指着白娘娘。王庭桂也知道这老虔婆的讨厌,可是用兵之际,正要那种间谍,便道:“好!原来你是要引李师母笑笑的意思。”大阿姨道:“其实呢,我的确是一夜不曾睡着,不过在天亮时朦一朦,醒转来还听得他们在那里讲话,可见得他们是一夜不曾睡:和李先生相骂了一夜天。不是我倒是老长辈面孔,公断一句话,从来男人总要让点女人,他也‘闲话多子饭泡粥’。我们这位李家师母是算得好了,又是能干又是做人家;李先生薪水赚得少,上海地方是不容易支持的呀,她却还收拾得清清楚楚,接待朋友等也很有札貌。就象你王先生那里的家生钱,李先生每天是出去了,他也一概不管。”王庭桂道:“别是为了我这一点家生钱他夫妇就闹起来了罢?”白娘娘连忙说:“不是,不是。王先生切勿多心。”大阿姨也说:“这倒不是。他们都知道王先生是极肯照应他们夫妻的。王先生是极好白话,不象他们那些斤斤较量的。他们的吵闹我也不知道为的什么事,夫妻淘气相骂本来不算什么事,连他们自己也往往莫名其妙。不过有一句话我可以断定的,总是为了几个钱的关系。实在上海这个地方不容易居家,李先生钱又赚得太少,入不敷出,教我们这位嫂子也真为难。你想开门七件事哪一件不要用钱的?”这时白娘娘只低垂粉颈,一言不发;王庭桂也点头太息,不能说什么话儿,只让这位老婆子畅所欲言。停会儿王庭桂起身告辞,大阿姨就跟了出来。王庭桂便问大阿姨到底为什么事,大阿姨道:“总是为钱。他的男人当去了她一只金压发,一件皮袄,现在天气渐渐儿冷了,他逼着丈夫要赎,一时赎不出来,夫妻两人吵了一夜,连我都没有睡着。照这个样子只怕总支持不下,你的家生钱不必说,就是我的房钱也欠了两个多月了。总要想法子走走活活才好。”王庭桂道:“怎么叫做走活路呢?”大阿姨道:“上海滩上活路有多少,条条都是活路,只要你会走。放着活路在前你不去走,却走到死路上去,那就糟了。固然呢,也有许多人要走上活路走不上去的,象白娘娘实在不是死路上人,却走上死路去,未免可惜了。”王庭桂道:“大阿姨,你是活路上的人,不过现在年纪老了一点,白娘娘就由你领到活路上去了,我倒很有意思照顾照顾他们。天气冷了,没有皮袄穿,冻坏了身子也是不好。他们倘然急要用钱,我这里借个几十块钱去用用倒也没有什么。不过他们愿意不愿意却没有知道。”大阿姨道:“借钱给他们用还有什么不愿意吗?但是这个钱将来还不还我是不担保的。”王庭桂道:“哪个要你担保。不过你得先问一声,也有一等人穷死不愿问人借钱的,问一问较为得体。”大阿姨道:“不担保那就好办。本来也不用问的,既然你要问,今天晚上准问一问。明天给你回信罢。”王庭桂想了一想,道:“我天天到这里来不大好看,而且你这里租户太多,防人家说话。明天你到顺风阁茶馆里来罢。我就好付你钱。”大阿姨道:“这你也太顾虑了。上海的乡邻从来不管人家事,一家只顾一家。谁敢多说话教他立刻滚蛋搬场。”王庭桂笑道:“好威风的二房东太太啊。但是我们还是避避嫌疑的好。俗话说的‘瓶口扎得紧人口扎不紧’,人家讲出来就是画蛇添足,装出许多话儿来了。”大阿姨道:“也好。既然如此,明天我到顺风阁给你回信罢。”
不说王庭桂自去,且说大阿姨回到白娘娘房里说:“刚才那位王先生倒真是个热心肠人,所以我一向都说你们宁波人好,宁波人就能在上海干大事业,他就是一种爽快的脾气。他出去的时候就问我李师母为什么不高兴,我想也瞒不过他,就说总是为着手头不宽展,所以他们夫妇两口子反目起来了。王先生说李师母也怪可怜的,而且是个恃强好胜的人,我倒不好说,倘然一时钱财上有什么缺乏,我这里也可以有个小通融。我就说‘王先生能照应人家,那是好极了’”。白娘娘道:“大阿姨,我想这事不大好。王先生的意思实在是教人感激,而且我们租了他的家生,几个月没有付钱,也很对不起他。此刻又借了他的钱,将来怎么样还他呢?虽然我们夫妻吵闹,我心里是恨他,但是实在没有饯,不欠人家的债到底轻松点。”大阿姨一想这事有点儿不好,便道:“慈大,你要靠李先生弄了钱来给你赎当头,我想在这两个月里恐怕没有这回事罢。”
正是:万事不如钱在手,人生几见黩当头?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