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春秋

第十七回竟筑香巢野鸳双宿横行广道市虎千群

字体:16+-

停了会儿,大阿姨又道:“就是我这里的房钱,是你们出的最多,我也填不起啊。昨天你不是也听见的吗?弄堂里又喊收巡捕捐了。那工部局收巡捕捐的形状你是瞧见过的了,一刻不等两时辰,其势汹汹,稍为拿得慢一点就要发话。他在人家大洋房就不敢怎么样,到了我们一楼一底的房子里,好象我们的房子低了许多,他们的身体高了许多。”白娘娘只是沉吟,不作一语。大阿姨又道:“并不是我大阿姨要逼你,你要晓得我们做二房东的也有说不出的苦处。他们做大房东的都是上海有财有势的人,房钱欠欠也不要紧,他们不过帐房里暂时少收儿笔帐,而且三个月不付房金就可以请巡捕房发封。我们做二房东的,人家不付房钱,我们是要填出去的,不能说租户不付我们也不付,巡捕捐的厉害你已经也见过了,还有电灯公司也是很厉害的,到了他那个期限不付电灯钱,他就来剪线了。为了一家不付电灯钱,害了别人家,都是二房东的责任啊。现在王先生既肯借钱给你,这是发于他的自愿,我们也没有要求他,全是他一番好意。既然有这一番好意,他决不至于将来要逼你还钱,当然是利钱也不要的——他们究竟是做大生意的人,不在乎此。你道如何?”白娘娘道:“人家借钱给我用,而且.在我这窘迫的时候,哪有不要之理,我就怕的借了人家的钱,就是负了人家的债了,一时之间又还不出,对着人很觉得难为情的。况且王庭桂先生我还欠他的家生钱咧,见了他就想起欠他的钱,幸亏他好说话,不然我就觉怕见他咧。”大阿姨道:“阿呀呀!你真是一个好人。现在有许多人借用了人家的钱简直不放在心上,和没用人家的钱一般。俗话说得好,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从前还记得我跟过了一位小姐,她身上背了五六千块钱的债,一点儿不着急,拿到了钱还是尽着使用;有人问她你欠了这许多债怎么不急,她说急也无用,要是这样的急,那就一天到晚愁眉不展,急都要急死咧,还是不急的好。更有一种人,专把别人的钱滥使滥用,别人的钱就是自己的钱。这种人现在很多。象你嫂嫂这样的人真是太好了。不过王先生是十分好意,你只搁在心上那就得了。我明天还要去回复王先生咧。你借到了王先生的钱,对不起,把房钺付我一两个月罢,我实在也填不起了。”这时白娘娘已处于不能不答应的地位,也只得答应了。

到了第二天,那大阿姨便兴匆匆的到顺风阁来回复王庭桂的信。王庭桂一见着就问道:“怎么样?”大阿姨翘着一个大拇指道:“这还有什么话头?任凭你死的也要说成活的。她起初还不肯要,就被我半哄半骗的一说,她已经答应了。年轻的女人们起初总是很胆小的,到得后来也已经踏到无可奈何的境况上去了,自已的胆子也放大了,以后就什么都不怕咧。”王庭桂道:“那末我想就托你带几十块钱给她罢。”大阿姨道:“王先生,你既然好了,总算照应她的,就多借给些钱与她罢。你借几十块钱与她也是不够头不够脚的,索性给她一百块钱罢。让她可以赎赎当头,多余下来的老实说,也可以付我兩个月房錢。大家有照呼的地方,你就卖我一个老面子罢。”王庭桂本来帶了一百块钱来,预备托那大阿姨給他五六十块钱的,既然这么一说,只得一百块钱都交给了她。便道:“好了好了,就这么办罢。你的房錢也在这里头出销,这是于你很有益的呀。”大阿姨道:“这不算什么,将来大家仰仗的事正多著咧。”说着向王庭桂一笑,她收着一百块钱,匆匆自去。到了家里,就扣了两个月房钱二十四块,余下的七十六块钱交给白娘娘。他说王先生总共付了一百块钱,对不起,我先收了两个月的房钱了。

白娘娘听说王庭桂借了她一百块钱,又惊又喜。惊的是怎么无缘无故开手就是一百块钱,将来倘然要讨起这笔钱来,以何物抵偿?而且这位王先生常常到此,瞧他意思很为殷勤,

将来如何对付呢?喜的是虽然被大阿姨扣去了两个月房钱,

但是贖灘皮袄和压发尚绰有余。天气冷了,我这皮袄就可以穿起来,不至于被乡邻人家嘲笑身体上一根毛也不出。要靠我男人赎出来不知道在何年何月何日咧!但是这件事很足以启人疑心:现在的世界要问人家借錢何等繁难,讲到同乡能幫忙的也甚少,怎么王庭桂非亲非故就肯借給你一百块钱呢?这事尤其不能教自己男人知道,就要引出许多嫌疑来。白娘娘想到这里,就不能不向大阿姨囑咐一下,教她暂时不要告诉李先生,说我在王庭桂那里借到一百块钱,省得多什么嚕苏。便是所付的两个月房钱也不必和他说,往后他反可以写意了。大阿姨道:“你不必囑咐我,我都明白。你看我老太婆人虽老,口很紧。人家不问我,从来不喜欢多说的;便是人家问我,与我不相关的事,我也不欢喜乱说。你试试我以后就知道了。何况这件事我也帮着忙,不要好事反成了恶事咧。”

这一天李先生回家,夫妇之间还是和好。过了几天,白娘娘就把滩皮袄赎出的事告诉了她丈夫,只说这等钱是在小姐妹那里借来的,你有了钱就要还她才好。金压发虽然赎了出来,便不告诉丈夫,好在这是个小东西,不论什么地方可以藏匿的。李先生正是担心,防他老婆再和他闹着要赎滩皮袄,今既赎出,倒放了一半心,也不穷诘她是哪一个小姐妹了。

从此以后,王庭柱恃有这一百块钱借款的关系,渐渐的越加亲近,再加着那大阿姨以王婆式的周旋从中凑趣,白娘娘有时手头窘急仍向王庭桂通融,日积月累约有二百几十决光景,王庭桂是挟有目的而来,居然被他达到目的而去。要是白娘娘安分守己的住在宁波,不羡慕上海的繁华,也何至为了金钱的问题自破贞操,这便是都市的罪恶。做《上海春秋》的人不是喜欢故意的描写这种琐屑之端,很愿内地的妇女们和都市的妇女们大家对此问题略为注意一些也就好了。

且说白娘娘自和王庭桂发生关系以后,当然是瞒过了他丈夫李先生。好在李先生每日朝展急急忙忙要到店里去做生意,李先生出门以后,白娘娘就可以畅所欲为,王庭桂也公然为入幕之宾。同居的人哪一个不知道他们那种暖昧的事,早已胸中雪亮,知道白娘娘和王庭桂有些首尾;可是上海地方一家只管一家的事,盐公堂门前拾着折子——谁管你的闲 (与咸同音)帐,况且各人都有各人的鬼胎,何必惹出祸事来。在李先生一方面呢,也觉得他老婆近来的情形不对;自己没有钱给她,她在衣饰上却也很觉得宽裕起来。问问她,不是说在小姐妹那里通融的,便是说叉麻雀赢来的,好象她的叉麻雀包得定十场倒有十一场赢的,又问她和谁在一起叉麻雀,她却支吾其词;再要问问她,她就柳眉一竖、星眼一睁,便同你关口了。你想李先生虽然朝出暮归,究竟也不是一个木头人,哪有不明白之理,她既发怒,也不再三的穷诘她了。在白娘娘一方面呢,也觉得这事是不应该做的;不但是对不起丈夫,并且也对不起自己;无奈已经用了他二百几十块钱,而且现在也源源接济,怎么可以断绝他?横竖已经失身的了,也只好将就下去。可是在王庭桂一方面,虽然达到目的,终觉得有些不方便,第一是李先生朝出暮归,倘然他中午或者不论什么时候忽然归家,撞见了却是不好;虽然临时结合,原是借旅馆为阳台,究竟不大方便;而且同居人家耳目众多,自己心虚,想人家一定背后指摘,因此他们就在瑞福里另外租了人家一间客堂楼。王庭桂又在他店里搬了许多家生进来,算一个临时政府,每天约定了时候作为聚会之所。但是人心得陇望蜀,王庭桂终觉得不大称心,就是因为李先生天天要归家,白娘娘不能留宿在外。他又想出主意来,教唆白娘娘和他丈夫说,有一家公馆中要用一个女裁缝,自己情愿到那公馆中去;家里既省了开销,自己又可以多得十块八块钱的进款。不过要住在那公馆里,间两三天回家一次。李先生不愿意他老婆住宿在外,无奈白娘娘再三的说,并且于经济上很有进益,只得曲从了。

从此王庭桂俨然和白娘娘做了一对野筑鸯,双宿双飞。可是王庭桂的老婆怎能容许他如此。起初是乱掉枪花,到后来枪花也有穷时,便看出破绽来了。他老婆想:王庭桂所以得有今天一日,全是靠那丈人之力;不有吾家爹爹,他哪能有今朝的一日。不想他羽毛已丰,就忘了当初一件青布长衫到上海的那一天了。那时王庭桂的老婆就和他拚命的吵了几场,无奈女人终弄不过男人。要是在从前的王庭桂,他只靠了一月宁波嫁妆店借此度日,那倒也不敢怎么样。如今他做了那黑货生意,手头活动赚钱容易,外面人头也渐渐熟了,上海滩上那些帮里朋友和白相人也认得好几个,在外面吃酒赌钱称兄道弟,自然路道也多,就是他老婆和他吵闹,他还是干他的。不过他和那老婆已经生有这儿子顺宝,白娘娘是有夫之妇,他到底不能侧重在这一方面。王庭桂的老婆吵了几回不生效力,她便另外想出主意来:说吵是吵不好的了。与其这钱供给别个婆娘用,还不如我自己来用。从前我倒给他横做人家竖做人家,省吃俭用一件衣服也不肯傲,一样首饰也不肯兑,为的是省下钱来都是他的,指望他每年多积聚几个钱就是。现在手里活络,做了那黑货生意,究竟是个危险的事业,既然做了,到底也盼望他多积蓄几个钱,谁知他如今有了几个钱,反而害了他。人家会用钱难道我就不会用钱吗?男人的心肠最不可靠的,我就是不用也要多藏些私房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所以王庭桂的老婆后来便捏定主意不和他闹别的,只要他的钱,说你每月给我二百块饯,你就是一天到晚、一年到头不回到家里来,我也不管。王庭桂虽然不能答应她每月有二百块钱给她,但觉得她既要钱,分明放宽一步,便有商量之余地,况且自己近来手头活动,不比往年是个呆板的经济,所以图得个耳根清净,便也多给些钱与他老婆用。他老婆别的倒没有什么喷好,就是生性好赌:无论什么忙的时候,要是约她叉麻雀、挖花,她就丢了手里所做的事一概不管,专心致志的在这几张骨牌上去了。人家说打八圈、十二圈,兴致好的甚而至于二十圈、二十四圈,她是不分昼夜,无论打三天三夜终不回绝人家。从前王庭桂的进款有限,她牌也打得不大,至多一千铜元的二四;此刻就渐渐儿的大起来了,王庭桂的老婆由她丈夫处敲来的钱一大半都是输去在叉麻雀、挖花之中。到得后来,手头越松胆气越粗,不但是叉麻雀挖花那种玩意儿,连新流行的外国进口赌——打扑克也学会了,渐渐儿那种摇摊、打牌九也要去押几下了。赌了就有赌友,成群结队所讲的无非赌话,而且赌场上倒是一个最平等而没有阶级的地方。在赌场以外有上司有下属、有老爷有小的;一到赌场里便一律平等相待。可就是赌场中人品最杂,除了你有钱可以赌,合了他赌场规则之外,其余的人品声望一概不问。近来又渐渐儿的销除男女界限,这赌场中又是一个男女混杂之处。王庭桂的老婆年纪也不算十分大,不过三十多岁的光景,人家也都欢迎她,赌友中也都知道是一位老板娘娘,凡有什么赌兴都来约她。王庭桂的老婆便今天也赌明天也赌,成了一个女赌徒。从来嗜赌的人都不大肯休息,要是这一时期手气好,愈加兴高采烈,想一连赢他几场,便是有趁他十年运的意思;倘然那一时期输了,他想今天输了,明天还可以反本,到明天又输了,就希望到后天,一连的几天希望下去,甚而至于一蹶不振。王庭桂的老婆成日成夜在赌中,王庭桂倒也不去管她,因为这么一来他老婆也就不大和他吵闹,各人去于各人的事了。王庭桂的老婆天天出门,就把他儿子顺宝交给她母亲照管。

可怜那个外婆六十多岁的入了,耳聋目官,自己还要人招呼,哪里还有能力照看这个外孙?本来还用了一个江北娘姨,教她领着顺宝,可是那位江北娘姨见女主人老是不在家,老太太就和新鲜活死人一般,她吃了饭每天便和隔壁杨公馆里的车夫打棚搭山头去了,尽着那孩子在马路上乱跑。

这天合当有事,王庭桂和白娘娘在瑞福里小房子里吃夜饭;王庭桂的老婆还是早晨九点钟就有人约去叉麻雀,直到如今还没有回来;王庭桂的丈母正在发病,卧在**,江北娘姨偷空筵到杨公馆后门厨房里去寻车夫阿三,约了到大世界去游玩:各人都有各人的事,便让顺宝这小孩子一个儿在马路上闲连。恰巧陈老六家的汽车去接堂差,偏生燕萍今天堂差多起来了,东一弯西一弯耽阁了好多工夫。汽车夫阿荣觉得时候等得不少了,燕萍老五又催着他开快车,到了爱多亚路汽车开了三十多迈。顺宝在路上蹦蹦跳跳,见远远的一辆汽车来还故意在马路中心站一站。不想那边一辆载货物的塌车正给人家搬场,装得高高的一塌车在那里笨重地转弯,汽车风驰电掣而来,顺宝想避往左边,见有塌车在那边,跑到半马路仍旧缩了回来。阿荣的开车也不能算是手段不高,无奈一则是开的快车,一时收缩不住;二则不提防顺宝跑到半马路缩了回来,只见一个小小黑影滚在汽车旁边,阿荣知道不好,连忙煞住。一时马路上人声鼎沸起来,说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小孩子!”大家都围拢到汽车旁边。那边本有一月小茶馆,小茶馆里就囊出许多人来。便在汽车底下抱出…个王顺宝。这时巡捕也跑过来了,口中吹着哨子。哨子一吹,马路上人便越围越多。王顺宝抱在茶馆店小老板的手中,也不哭也不叫,早已昏晕了过去;额角上也跌伤了一些,血出不止。有人问是谁家的孩子,就中有几个人认得,说这便是宁波嫁妆店里王庭桂的孩子啊。那时便有人自告奋勇前往报信。巡捕抄了汽车号头,阿荣便说:“这是陈公馆里汽车。今天陈公馆里有喜事,叫我来接亲眷的。刚才那个小孩子也没有大人管领,一个人跑在马路中心。我早已捏过几回喇叭,他也已经避让开了,谁知走到半马路又缩了回来,我一时收不住便撞倒了。”巡捕向车窗里一张,果然是一位艳妆的妇女。这时燕萍老五早吓得玉容失色,只是自己拍着胸脯想:不好了,这一回闯了大祸了。都是我催迫着阿荣开得快些开得快些,却撞坏了人。这一会子一定要到巡捕房去一趟了。又见车窗旁边抱出一个满脸是血的孩子来,她早缩在汽车角里不敢正眼觑他。那时报信到王庭桂家的人跑到那宁波嫁妆店,却都不在家,只有王庭桂的丈母正在老病发作,呻吟在床。幸亏有个老司务从前给王庭桂送家具去认得王庭桂的秘密香巢,一脚奔到瑞福里来报告此事。

王庭桂正和白娘娘写写意意在那里吃夜饭。一闻此信,只吃了半碗饭,放了筷连脸也不洗便跑到家里来。只见早拥了一屋子的人,见了王庭桂便道:“好了好了,他老子来了。”王庭桂挤在人丛中去,见他儿子抱在一个人手里,面白如纸,呼吸停止;究竟父子天性,见了这个情状止不住跟中落泪。这里头就有一个年纪老的人说:“这小孩子额角上联伤流血那倒不要紧,昏晕过去也是一时跌闷了,然只怕他内脏里不知有无受了什么损伤,那倒要紧。不如进医院去罢。”大家听这老年人如此说,也都说赶紧送往医院为是。那巡捕本也陪着他们来的,也说送医院。’王庭桂便问是谁家的汽车撞的,巡捕说是霞飞路陈公馆的汽车。王庭桂说怎么不扣留他,巡捕说不能扣留,只抄了他的汽车号头在此。他们今天家有喜事,这汽车是去接他们女亲眷的。你们这小孩子一个人在马路上跑,他连捏几次喇叭---有人证明,并不说谎。及走至半马路,你们那小孩子又跑回来了,以致让避不及,便撞坏了。现在马路上汽车电车这么样多,你们家里怎么没有人,就让这么大一个小孩子一个人在马路上跑呢?

一语提醒了王庭桂,却见那江北娘姨已经站在那里,王庭桂便骂:“怎么你们家里全是死人!就让那一个小孩子自己跑到马路上去,也没一个人理会。”江北娘姨道:“我是出去泡水,而且还是买草纸沽火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叫他跟了我去,他只是不肯。”王庭桂道:“奶奶呢,又到哪里去了?”江北娘姨道:“奶奶还是早晨九点钟就由周家太太约了出去,直到如今没有回来,大概又是叉麻雀去了。她临走的时候,我问‘奶奶到哪里去,买小菜的钱留下了。’她丢了我一块钱,也不回答我到哪里去,竟自走了。”王庭桂道:“快去找奶奶回来。”江北娘姨道:“她又不说到哪里去,叫我向何处去找呢?”这时还有几个邻人都说不能耽阁了,快把小孩子送医院罢。王庭桂便自己伴了小孩子到医院。医生瞧了一瞧说,只怕内脏受了伤。先打了一针,小孩子倒醒转来了。医生说三天内没有变卦还可有救,且住在医院罢。停了两个钟头,王庭桂的老婆号哭而来,抚着小孩子儿啊肉啊的乱叫,直到医生看护妇发了话,她才收泪。

到了第二天王频宝泻下血来,医生见了摇头。直到第五天上呜呼死了,这医院里五天的苦恼情状做书的不忍细述。这也是都市的罪恶,但愿看官们家有儿童不要放他在马路上去,迫不得已也要有人看护好了,十分注意。因为那有钱的人你也一辆汽车我也一辆汽车,还有一个人养了好几辆汽车,好象非此不足以昭其阔。上海滩上有这一万辆的汽车,就好象是一万只斑焖白额猛虎放在市上,天天出来噬人,尤其是穷人家的老年人小孩子常常遭它的害。你想深山大泽之中,有了一只大虫就教四围的山村受了恐慌,何况是一万只的猛虎呢?我听说欧美各国汽车还比上海要多,可是闯祸倒少,这是什么缘故?原来欧美各国尊重人道,汽车在闹市地方不能开快车是不必说了,便是在非闹市的地方也不许开得太快。就象北京的东交民巷使馆界内,虽然不是闹市地方,他们也不许开快车:一过二十迈他们就要来干涉。因此北京的汽车夫往往情愿绕道略远,都不愿走东交民巷,就是中国巡警不干涉开快车的缘故。本来汽车原是供人乘坐的,有人然后有车,当然应该车子让人,不应该人让车子。臂如在外国地方,前面有两个人在那里走路,后面汽车来了,他自然捏着喇叭教人注意,倘然前面走路的两位先生虽闻喇叭之声还不让他,他那汽车只得缓缓而行,随在那两人后面,直到有余地可以开往前面方可驶去。这便可以显出他们是车子让人决不是人让车子的。

要讲中国的汽车却不然、仿佛是马路造在那里专供给那有钱的大爷们坐汽车用的,人若走上马路就是自蹈危险、自寻短见;只许汽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不许人在马路上雅步从容。看官们不信请在上海的南京路走几步,要从这一边跑到那一边,无论什么人就象偷鸡贼从人家出来,两头东张西望,见没有汽车来方才出一个辔头向那边逛奔而去。要是不大到上海来的在南京路走路,简直拖男拽女宛如逃难一般,好似后面有强盗杀来的样子。这并不是做《上海春秋》的人乱造谣言,那是天天日常所见的事物,看官们也并不是瞎子啊。以至汽车闯了祸、撞死了人,公堂上就要问一句话;你捏了喇叭没有?要是汽车夫证明的确是捏过喇叭,好象他开汽车的责任已尽,好象他撞死人权利所在,好象他对于死者了无遗憾,好象他并不要撞死你,是你自己掩到我汽车上死了。审判的官也觉得喇叭已捏,汽车夫责任也尽了,你还是要死,这便是你有可死之道了;所以往往批了“自不小心,与人无尤”八个大字:被撞死的人还受了一种自不小心的责备。因此有人问:倘然死者是个聋子,他不能听得捏喇叭,这便怎么办?可是有人答道:聋子就没有在上海地方走路的权利。好专制的上海啊。

正是:不信竟成市虎谣,张牙舞爪杀人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