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阿荣和巡捕说明了这是陈公馆里汽车,他们今天家里有喜事,放汽车来接女亲眷的。横竖你号头抄了去咧,要是那孩子死了,明天要上公堂,你来招呼便了。说着汽车便开行了。燕萍老五却很胆小,便问:“阿荣,这小孩子到底怎么样?有命没命呢?我瞧见他们在汽车底下抱出来满头是血,吓得我看也不敢看。这都是我不好,我因为堂差出得太多,耽搁得时候太久,所以叫你开了快车,就闯出祸来了。”阿荣道:“五小姐,你不用吓,这算不得什么事。我们开车子常常遇见了这种事,不算希奇,在汽车底下压扁的,甚而至于血破狼藉的也常有的。这孩子是昏晕了,却还没有断气。”燕萍老五道:“我仿佛瞧见那小孩子头上都是血。”阿荣道:“头上都是血那倒不要紧,这是个外伤;我好象车子拖一拖,不知道有没有内伤,那就没有命了。幸亏我开这辆车子还有点本领,煞住的快,不然连骨头皮肉一齐褒碎也是有的。”燕萍老五连忙按住耳朵道:“阿呀1你不要再说了,好怕人啊!”阿荣笑道:“你们女人家总是软心肠。还记得前年子,六少爷还没有买汽车,我在有轮汽车行做的时候,那素月四小姐到了夏天,一个十二点钟就要坐汽车鬼风,有客人便和客人一淘,没有客人就约小姐妹,小姐妹不肯来就拖了房间里人一大堆——便是阿金、阿珠、老大、老三,有时连粗做娘姨都拉在里头——她而且点戏要教我开车。有一天,我还记得天气很热,是夜里三点半钟了,她打电话来要教我放一辆汽车去。我刚从梵王渡回来,正想洗一个浴睡觉了,她的电话打的急,一定要我开车,不能不去,我们本来是老主顾,他的小帐又给得多,只好去了。她带了房间里的阿金姐,还有一个小大姐阿根。到了北新泾当然是开快车的,那时候已经是早起了,乡下人家起的早,也有很多已经挑着菜蔬到小菜场去的。上海租界上是没有野狗的,出了租界就很多,天气热,那些狗往往就横卧在马路上。车子过曹家渡的时候,一只狗卧在当路,汽车从它身上滚过,那狗向空跳了两跳就死掉了素月四小姐回过头去在汽车后面看的真切。这时天已朦朦亮了,四小姐说罪过啊罪过啊,你怎么不避一避呢?我说车子开足的时候人都不能避咧,何况是狗?到了曹家渡又到杨树浦,天已大明了。杨树浦的狗也和曹家渡一样,都是睡在当路。正过了杨树浦花园,那边马路上横着一点黑影。四小姐眼快,说这是一个狗啊!不要再压死它了。说时车子已到相近,我便把开机略斜一斜,谁知就出了毛病。那个狗是没有压死,但是车子就不能动,立时在杨树浦抛了锚,修理起来,直到了八点钟后回家。你道冤不冤?就为了这一只狗。所以我说你们女人总是软心肠。”燕萍老五道:“虽然是只狗,到底一条命啊。现在我们是擅坏了人,倘然死了,更加作孽。”
话说中间已到了陈宅。燕萍老五跳下汽车,一路嚷进去道:“吓得我啊!吓得我啊!”大家见她这个样子,都問拢来问她什么事。她又要说又一时说不出,但嚷着“一个小男,一个小男,”因此外面嚷成一片,连新房里的人都跑出来看。大家问燕萍道:“你坐定了慢慢兒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候连今天做新郎的陈老六听见了声音也踱了出来,燕萍老五把陈老六的手拽过来擱在自己胸口,便道:“你摸摸我的心头,直到如今还必卜必下的跳个不住啊!”陈老六觉得当着许多宾客在这里这个样子不大对,今天又是自己是个新郎,似乎稍为要一些体统。便道:“潘六少叫了你的堂差,你到里面去坐罢。”把她一让就让到里面特别室里来。燕萍心略定了,就没头没脑的说一遍,总之是撞坏了一个小孩子。陈老六道:“撞坏一个小孩子?就这么一回事也值得把脸都吓黄了?跑进来的时光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没有瞧见上海的报上,翻开本埠新闻来看,哪一天不是撞坏撞死了四五个人?这是顶不要紧的新闻,他们大报上都用六號字排咧,你就大惊小怪起来了。”燕萍道:“你自己没有经过咧:一个小孩子滿头都是血,我是吓得来!”陈老六道:“吓什么呢?就是有什么事也是开汽车的事,与你坐汽车的毫没有什么相于;就是小孩子撞坏了,至多给他些养伤费,甚而至于出一笔抚恤,没有什么大不了事。上海租界上关于汽车撞坏人的案子也是最小的案子。倒是何等人家的孩子,唤阿荣进来问一问罢。”陳老六便喚阿荣进来问了一问,果然比燕萍老五说话明白得多,又说:“我已对他们说是陈公馆裏的汽车。他们很为客气,说大概没有什么事,有事再通信给你们罢。”陳老六点点头,阿榮退出。这时他们的扑克及麻雀已经打完,正在饮酒的当儿,叫来的局有好一半已经回去了,却仍留着水一半在这儿。陳老六那天是要周旋许多宾客,跑进跑出很觉的忙乱。
燕萍老五只得在潘老六身边坐下,燕萍便问潘老六道:“你见过新娘子没有?怎么样的标致?”潘老六道:“今天来了就闹着赌钱,我还没有进过新房里去。这位龙小姐是漂亮人物,从前在戏馆里有人指点给我瞧,已经见过的了。”这时有一位姓李的叫了一位姑娘唤做翠假老七,便道:“五阿姐,我们到新房里去看新娘娘去。”其时台面上还有七八个堂差,听说要到新房里去,大家都一齐赞成:你也说去,我也说去。潘老六道:“你们别慌,待我吃好了饭,-慢慢儿领你们去。”翠霞道:“那末六少快点哟,我们还有堂差咧。”潘老六道:“莫慌莫慌。我就吃饭咧。”大家等潘老六吃好了饭,七八位姑娘跟了潘老六一齐到楼上新房里来,还有许多客人吃的醉醺醌的,扶梯上脚声闹成一片,嚷着:“闹新房啊!闹新房啊!”本来新房里还有女亲眷在那里,见大队人马到来,吓的连忙奔避。
且说江浙一带向来大家婚娶都用一种伴娘,这种伴娘都是能说会道,打扮得清清楚楚,吉样的话儿联翩不绝,嘴里老爷长太太短在舌头上打滚。到近年以来大家宦宅又喜用年轻漂亮的伴娘,举止言语讨人欢迎。自到民国以来结婚的仪式革新,有许多人家也免去了拜堂祭祖种种旧仪式,新娘子也不蒙头盖脑的兜着方巾,一般人称之为文明结婚。自从流行了这个文明结婚以后,有等人家那就不用伴娘,但是大宅中还少不得她。今天龙小姐出阁所雇的伴娘是苏州人,姓陈,由她苏州一位亲戚特地的荐来的。苏州人对于那种伴娘向来尊之曰客人,姓张的就呼之为张客人,姓王的就呼之为王客人,现在那姓陈的伴娘当然呼之为陈客人了。那位陈客人自己也有五十多岁,她是从二十多岁的时侯起就当伴娘一直到了如今,差不多有三十年了,可谓老于此道;人头也熟,哪一家乡绅人家的老爷、少爷、太太、小姐她却如数家珍,没有一个不认得的。那位陈客人除了做伴娘以外还有一种职业,便是给人家做媒,撮合以后当然也有谢媒的财物;而且差不多些的人家她还不放在眼里,她所走动的无非是超等第一的公馆墙门。这陈客人当了三十年的伴娘媒婆,自然历练非常;但还不算什么,她还有一位媳妇,人称之为小陈客人,那才出风头咧。原来这小陈客人从十二岁就到了陈家做了一个童养媳,小名巧宝,因为她是七月初七日生的,所以取这个名儿;为人倒也玲珑乖巧。就由她婆婆带了出来到各家去走动,人家见了她很为欢喜,都说将来巧宝大起来接替你的事业,可谓继续有人。到了二十岁的一年,陈客人就给他们小夫妇两个圆了房。她的丈夫名唤泉生,还比巧宝小了三岁,虽然在一家烟纸店里学了生意将近满师,可是泉生的为人有些呆头呆脑。苏州的伴娘号称走千家,他什么大场面也没有不经见过。巧宝跟着她婆婆也是见多识广,眼孔倒也非常之大。平时便有些瞧不起她丈夫,说他是个没出息的燃大,又背后常常呼他为小鬼。陈客人起初听见了不免有些动气,也把巧宝数说了一场;无奈巧宝老不服气,哭着不起来,口口声声说情愿到莲花庵里当小师姑去。陈客人本来很疼爱巧宝的,带出去又十人九爱,觉得少不了她,又瞧瞧自己儿子实在有些呆头呆脑,把一个巧宝给他也觉得有些儿委屈,因此吵了一回。后来巧宝依然如旧不给好脸子他瞧,还是呼他小鬼,陈客人也没有法子,只得假作痴聋了;又怕巧宝将来有什么变动,所以在凡子十七岁的--年就把他们圆了房。但是无论哪一家乡邻亲戚以及陈客人走熟的人家,知道他们底细的都和巧宝抱解。做亲了一个月,反目了七八场。可是陈客人也无可奈何,只得劝解媳妇,埋惩儿子,说他不争气。
巧宝在没有做亲以前,关于他未婚夫泉生的事倒也似乎没有什么,只不过十分注意罢了;可是一做亲后,不知怎么竟然恨如切齿起来。那巧宝自从做亲以后所有主顾人家都改了口,不叫她巧宝都叫小陈客人。她是一副讨人欢喜的面孔,是一个小圆脸儿,头上浓浓的一头前刘海直遮到眉毛边;一笑之中腮间两个酒涡非常之深;媚眼流眄,直要摄人魂魄;而且说起话来文静幽雅,慢吞吞不慌不忙,从来也没有见过她的怒容。因此公馆墙门中不但一般太太小姐们欢喜她,连老爷少爷们见了她也非常欢迎,要是有一次是陈客人出来不和她媳妇同来,人家就要急切的问小陈客人何以不来,所以到得后来她的婆婆反要拍她马屁。每逢大周堂吉日,婆媳两人常常分身不开,便拆了别人他们周旋其间。也有的一年半年以前就预先定下的。有时那位帐房先生开销得太苛的,只要小陈客人多花了眼睛,几声帐房老爷一叫,她们的钱就象倒挂了串头绳索落落的落下来,所谓帐房老爷的也就似烂泥菩萨跌在汤罐里——周身都酥了。
还有一样好处,原来苏州风俗,新婚的时候有闹新房之习。虽然没有宁波人这般闹房的剧烈,却也说是三朝无大小、不拘人等都要到新房中闹闹,连那新郎君的长辈也要来说几句笑话凑凑热闹。此刻婚礼改良,这个闹房之举比前要好得多;到底是旧风未革,还有几处流行,并且要看新郎君的期友多不多。也有的很把新娘子闹得要哭出来的。要是象龙小姐那样那是比男人还老结得多,决不至于受窘,倘然是嫩一点的,那就要被贺客所窘了。因此女家怕的新娘子受那闹房之窘,便用个移花接木之法,临时就要雇那年轻貌美的伴娘作为招待,教那闹房的客人把目光移转到那位伴娘身土去,可以不再和新娘为难了。此法一行,居然很为奏效。要是那些年老的伴娘在新房里,人家便不去睬她,却只和新娘子阔去;倘然有那年轻貌美的桦娘,这重心点就移在伴娘身上,遇着活泼的伴娘,更是打情骂俏的种种作态:新房中却平添了多少兴趣。
今天龙小姐出阁,是她上半年在苏州一家亲戚人家潘宅吃喜酒时所赏识的,她觉得那陈客人婆媳很为熨帖很为体面,尤其是那位小陈客人更觉讨人欢喜。自已想将来出嫁非得有那样一位伴娘方觉配合,因此在半年以前和她母亲龙太太说了,教她已先定下了,把她婆媳两位请到上海来。虽然苏沪火车已通,不过咫尺之间,自然比了苏州的乡纬人家酬劳总要格外半富些,陈客人也知道龙家很阔气,龙小姐极其爱场面,便欣然的带了小陈客人同来。果然人人喜欢,说她们办事老练,说话伶俐,为人漂亮。今天伴着龙小姐到陈宅来,服侍着新娘子上轿后,便乘着龙家雇定帮忙的汽车先到男宅等候。又把个新房收拾得非常之好。此刻潘老六带了一大群堂子里姑娘跑到新房里来,吓得陈宅的亲眷中太太小姐们逃之不迭;可也有几个年轻妇女们好奇心重,喜欢瞧那倡妓的种种行动,便也在隔壁房间里偷窥。潘老六其实也没有吃许多酒,可是面孔已经是红的了。借着“仗酒三分醉”,好象用酒盖了脸儿,却直着喉咙一路跑进来道:“闹新房的来了!闹新房的来了!”后面便跟着一大串的莺莺燕燕珠香笑语的上楼来。陈客人婆媳见是闹新房的来了,便用出全副精神来对待,嘴里却说:“各位老爷、各位少爷、各位小姐请坐。”又吩咐看房娘姨泡出顶好的茶来,装出时新的点心来。那一班堂差嗜喃杂杂、你一言我一语:有的称赞新房好,有的夸奖陈设好,有的说我们把新官人去拖到楼上来。大家又都围着看新娘子。要是别一位新娘子就要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这位龙小姐却是凝妆端坐,一动也不动,尽着人家在旁说笑,她还是这样子,至于对着一房间的妓女,她连正眼也不去觑她。这时大家原为闹新房而来,但是一到新房里来也觉得闹无可闹:从前是遮遮掩掩把个新娘子不肯给人家看,如今却端坐在那里,你要怎样看便怎样看,全身涌现不是那个遮遮掩掩的状态了;从前做新娘子的不肯给人家看,人家倒愈加要看,如今做新娘子的尽着人家看,人家倒未必要看她了;从前做新娘子是不说话的,现在你要同她讲话,她也可以对答如流。新娘子初无以异于人,因为新娘子.和人家一样,这个闹新房便没有甚么意昧了。当时大家到了新房里也不过谈谈笑笑,倒是几个堂子里姑娘在里头打趣厮混了一阵子,到底是有人家女太太们在那里,也不好十分谑浪笑傲。其次便和小陈客人说说笑话,闹新房的结果也不过如此而已。说笑了约有半个钟头,大家也就一哄而散,贺客堂差也都归去。
新郎新娘种种礼节已完毕,便自归寝。第二日又忙着同门的事。大家以为陈老六是个没笼头的马,奔放已惯不容易收缰;谁知新婚燕尔,却和龙小姐甚为相得,这一个蜜月以内简直不大出门,就是到总会里走走却就老早的回来了。大家都纳罕,又暗暗称赞龙小姐真有手段:这样一个轶**在外的公子哥儿竞被她制服了,可是出于意想之外。你想秀宝怎样的一个人,也缚不住他,燕萍老五也是北里中的名妓,用那擒纵的手腕到底也奈何他不得,却都不及一个未出闺门的姑娘,好似唐三藏收服了孙行者一般。这其中却有个讲究:一则是龙小姐和陈老六是正名定分的夫妇,不是那种妍头搭脚的非正式夫人,陈老六到底也不敢怎样。而且龙小姐在未出阁以前早就知道陈老六在外面胡闹得很厉害,她早已预备了许多制服丈夫的手段。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她平日早经预备,此日取出来应用当然要好得多。龙小姐很知道她丈夫在未结婚以前已经有过了不少的临时夫人,连和秀宝粗小房子这一段历史她也知道,可是她假作不知,从来没有说穿过,只当她丈夫一向是很规矩的陈老六呢,起初果然也不肯说,后来偶然自己也泄漏一二,龙小姐只是不信,可是一方面便用种种的话儿来恬他的话儿,为一切的准备。陈老六何尝留心呢?第二,龙小姐在女学堂读过几年书。虽然她们的读书也不曾十分用过功,可是龙小姐人很聪明,而且极其精细。陈老六连一个字条也写不成功。那天他们老太太吩咐他,有一个亲戚有喜事,叫他写副帖子,告诉他称呼是姻愚侄,他把帖子写好了,送出去人家一瞧,你道写的什么,他把姻愚侄写成了烟愚侄,知道一定是这位六先生于的把戏,因此那家背后称呼他的绰号就唤做烟愚侄。龙小姐和他比较起来,无论中西学问,还是龙小姐比他强得多:加着龙小姐是细心的人,面陈老六则粗心浮气,因此陈老六更受了降伏了。可是能否始终受龙小姐的降伏,只怕还是时期问题,此是后文。
正是:金闺别有阴符术,鞭策男儿仗妙才。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