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春秋

第二十回困娇客孤鸾囚粉黛笑痴儿小狗沐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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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琴心去当白金表无人敢要的一席话,所以琴心虽则有这许多东西,却都是不务实际。象她那种当馆人的重行出山,排场就非常阔绰,手头也就非常之松,而且那一班做手专在打听那嫁人的小姐重新出来,他们的嗅觉好象比猎狗还灵。琴心刚到上海,下车伊始,住在大东旅馆,就有什么新嫂嫂啊、老阿宝啊、黑皮老三啊都来问讯,说,三小姐倘然出来敬,就挑挑我罢。要捐洋钱尽管多少,或者跟堂差,拆份头,尽你说都可以遵命。后来琴心一想,与其跟人,还是自己铺房间。排了三千块洋钱,便看定了汕头路的房子。她虽然是徐娘时代,风头却还很健,本来的老客人也就不少,都来捧场,加着又添了某人的姨太太的头衔,更加轰动一时。但是生意愈好,她的手头愈松,债台便一层层的走上去了。也有那些客人要想讨她,可是琴心此刻却打定了一个主意,以为从前嫁了三次,都是为大妇所不容,如今非得郑重些不可。琴心自个几想,我这一次嫁人须拣一个没有老婆的人,不但是免受人家之气,而且没讨老婆的人大概又都是年轻的人。从前一向是以为年轻的人不及老头子有良心,可是我嫁老头子也嫁过了,一样的没有结果,我又何必要那老头子,自然总是少年好了。据欧美人说,妇女在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的时候称之为危险的年龄,最是色情狂盛的时代,而况琴心是曾经沧海、阅历情场,她想逞欲也不过这十年的事了。所以这一次出山她是专与少年相微逐,入其网罗的可也不少,就成·了胡调党中一名健将,颇也有人劝她,说是你债台日高,陷溺愈深,将来何以自拔?她说我生就的薄命。从前规规矩矩做生意也不曾好到什么来,此刻也就这样糊里糊涂过去,要是实在弄到无可如何,我也只有向黄浦里一跳。现在只图眼前快乐。人家见她如此说法,也不好再说下去,只得听其所为。

可是她虽然胡调,自有一班喜欢做胡调姑娘的人来接济她,又因为她是个红信人,做她的人倒也都是阔客,并无寒酸之子。不过喜欢小白脸的名声已出,在两性恋爱上原是一个通例,在姐妓宪法上却要悬为禁条;幸亏琴心在花界中很有此资格,并不因此而受损害。但是这班少年也不轻易笼络,大都是饥就来我饱则魉去,因此她的心中最好是得一位完璞的少年,未曾在风月场中涉猎的,却是何从物色?现今得了个李君美,她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了,所以在那里台面上就粘着不肯走,迫不得已走了,就希望他来打茶围。转了几个堂差,急急的回到家里,连几个生客叫的堂差也牺牲了。及至到了家里,却不见李君美来,心中很为失望。又吩咐相帮到那边去瞧瞧,回来说客人已走,合面都散了。她想,这是一个空想了。

正有一个堂差在一品香,还要想去。只听一阵铃响,扶梯上杂杳的脚声,知道是有客上来,心想不要是那位李二少来了吗;自己往扶梯边一迎,只见第二个走上来的正是那可意人儿。这时琴心见了李君美,宛如天上掉下一仲儿活宝,连忙不住的招手道:“这里来,这里来!”一让就让他到了一个亭子间里。原来李君美并不知道这便是琴心的屋子。他预先声明说琴心那里不去,他那朋友答应了他,他以为琴心那里真个不去了,可知是他们故意捉弄他,寻他的开心;他又不看看门前所挂的牌子,而且他又是近视眼儿,便看也看不清楚。直至走上扶梯方才见是琴心。便道:“咦!你怎么在这儿?”琴心道:“这是我的家里,我不在这里却教我到哪里呀。”李君美至此方才明白,朋友们又都对他笑,他要发话埋怨朋友们骗他,但是此刻在琴心这里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随声附和着,朋友们也和他扮了一个鬼脸。这时琴心便陪着李君美问长问短。原来李君美是苏州人,琴心也是苏州人,琴心的家里就住在李君美的一条街上,还是一个老邻居。琴心要比李君美长十岁,她是十四五岁就到上海来做生意了,往后就没有回去过,因此琴心所讲的种种乡里事情,李君美不大懂得。可是李君美的家世一切琴心却全知道了,又探听得李君美还没有攀亲,又是一个风流倜傥而不是那种滑头滑脑的人,琴心这时正似饿虎见了那一只雪白的小山羊,放他过门不得,便用出全副精神来对付。

李君美的朋友,就是那位介绍琴心的,又暗暗地嘱咐琴心道:“你要是做得牢这位李二少,我们就佩服你了。他虽然没有到过堂子里,可是有许多人想吊他的膀子,却都吊不成功。你要能笼络他,我们大家帮你的忙。”琴心听得朋友许帮她的化,自然也欢欣;可是一时也无从着乎,迫不得已,只有使出一种强烈手段来;他们把李君美的帽子马褂便暗暗的一件件藏起来。那朋友和琴心串通好了,便一个个溜之大吉,只剩一个李君美在那里,这时候已经夜里一点多钟了,李君美急欲归去,那房间里的人坚留不放,说,我们三小姐堂差去了,她临走的时候关照下来的,说须待她回来以后方许让二少回去。李君美道:“那如何使得?你们三小姐一夜不回来,教我等她一夜不成?快快把帽子马褂还了我,我要去了。”房间里的阿宝姐道:“我们三小姐哪里会一夜不回来呢?知道你二少在这里,只怕连堂差也没有心思出就要回来的了;你二少府上又不在上海,又没有讨少奶奶,就是一个晚上不回去也没什么要紧;我们放了二少回去,停刻儿三小组回来,却是要抱怨我们的。”要是换了别一个客人,把他的帽子马褂藏去了,可是不答应,甚而至于发火;无奈李君美生性面软,他如何发得出火来?虽是心中愤恨,却不能动火,只是哀求她们把帽子马褂还他。又想,我就不戴帽子不穿马褂回去怎样呢?可知这时候万不能再到学堂,他原住在他的舅母家中,回去时秃了头,着了件秃龙袍子,被他们仆役瞧见了,说李少爷怎么这样狼狈而归,可是太不成体统了。他左思右想,只是不好走,琴心一时又不回来,房间里人却只管和他敷衍,一面就把他软禁起来。李君美想,这便是绿林豪客中的绑票了,绑票可以取赎,我却怎么样取赎呢?

好容易到两点钟时,只听得琴心回来。他想,到这时候无论怎么样要走了,谁知琴心决不放他走,竟老实不客气的教他不要回去了。便说:“你回到静安寺路去,那条路荒寂无人;常常有路劫等事,我不放心。你就住在这儿罢,横竖你又没有夫人,何必天天要回去呢?”这时把个小李只急得无略可走,恨那琴心屋子里装的壁炉烟筒太小,否则也钻了出去。在先前他没有帽子马褂不肯走,此刻便是不要概子马褂也不容你走,四面已经都埋伏起来了。琴心而且已下了一道命令,说是这个短命堂差今天不知出了多少,一个晚上也不知走了多少扶梯,走得脚弯里也硬了,也没有深更半夜里总是出堂差,今天无论谁来叫堂差,一概不出了。吩咐相帮也不必再拉铃,又在衣橱里取出旧衣服来,到小房间里悉悉索素去换衣服,又吩咐阿宝姐取出梳头家具来预备通头。李君美这时捏着一把汗,只得央求着道:“今天舅母在家等着我,我必得回去。”琴心道:“你哄谁呢?你母舅是周四大人,做我的妹妹老五的,她是十点钟就要睡觉的。你打量我不知道吗?”李君美道:“她起得很早,我们明天早晨讲一句话。”琴心道:“那末明天一早就送你回去是咯。”李君美涨红了脸儿道:“既然明天一早就送我回去的,何必一定要留我这一晚呢?”琴心道:“也好,那末今天晚上就送你回去;只是你那住的一带太荒寂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独行,我叫汽车来送你罢。”琴心心中虽如此说,并不传命叫汽车相送,却只慢吞吞的通好了头,和李君美七搭八搭讲些苏州景致,一面已在那里铺好了床。只见琴心把外面衣服脱了,但穿一件大红华丝葛的小棉袄,把袖子擅到臂弯以上,在那面汤台上洗脸激口作种种临睡的预备。这时真把一个被俘虏的李君美急死了,他想:“我无论如何只是不睡,宁可坐一夜瞧她还有什么法子呢?”这时李君美觉得他的灾难一步近一步,简直无可逃避。谁知绝处逢生,忽然来了一个救星。

琴心洗完了脸,漱完了口,正待和李君美开谈判。忽然扶梯边一阵急剧的铃声,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声直走到琴心房间里来。琴心听得这个脚声,登时脸上便失了色。只听得那人一脚便要走近琴心的卧房,便是现在李君美所坐的事子间,只听得那阿宝姐把他拦住,又低低的道:“里面有客人。”那人道:“是谁?怎么这时候还不走啊?”李君美一听那人的声音,好象是个天津口音,又听得他问道:“三小姐在家吗?”阿宝姐道:“在家。”那人便不言语。李君美这时瞧那琴心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坐不是立不是不知怎么样才好。只听得阿宝姐在外房给他倒茶、送香烟、划洋火,敷衍了好半天。琴心这时早把外面的农服重新穿上,一脸的不愉快的神气。李君美趁势就说:“你有客来了,请到外面去罢,不必陪我。”琴心握着李君美的手,好象有十二分委屈,只说:“不妨事,你别走啊。”这时阿宝姐已从外面进来,那种鬼鬼祟紫的情状真是令人又好笑又好气。喊喊啶呢的和琴心咬了半分钟的耳朵,只见琴心撅起了嘴唇一脸的不愿意不高兴。又听得阿宝姐道:“三小姐,你自己出去一趟罢,回来别弄成不好白相,又带累着二少。”零心方才走出去,回头又向李君美道:“不要走,我就来的。”这时琴心到外房去,阿宝姐便留在这里陪伴李君美。君美想,此时不走,等待何时?便向阿宝姐索取帽子马褂,阿宝姐道:“二少真个要回去吗?外房那位客人就要去的,还是等三小姐进来了去罢。”李君美道:“谢谢你,你先拿给我罢。”阿宝姐便把一个小钥匙开了玻璃橱门将李君美的帽子马褂取出。李君美急忙把马褂披在身上,帽子戴在头上。阿宝姐虽是嘴里说二少坐歇儿去哟,却瞧他的情形是不再坚留的样子,只说二少你明天要来的呀,又拽着喉咙喊道:“三小姐,客人去哉。”只见琴心答应了一声,从外房走进来见李君美正在穿马褂便帮着他扣钮子,说:“二少,你真个要回去,简直留你不住吗?”这时琴心的脸儿正贴着在李君美的胸口,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说:“你明天几点钟来?我等着你呢。”李君美急于求脱身,说我明天准来,我明天准来。慌忙的从亭子间出来却向外房一瞧,只见那前房的客是个长长的脸儿,眉目倒也清秀,好象在哪里见过的,但是他想我始终没有个天津口音的朋友,一时间竟想不出。这时李君美从琴心的屋子里逃出去,宛如选出潼关一般。一路上想,琴心前房的那位朋友怎么如此面善?猛然间想起了,便道:“啊!原来是在某剧场的舞台上见过的。”

李君美有此一节故事,原是朋友们故意捉弄他的。后来一访问,知道李君美并未入他们的圈套,倒愈加饮佩李君美的少年老成。当时就宜传一句话,说是李君美被琴心绑票绑了去,却仍被他免脱。要就绑票而论,李君美可算是个最好的肉票了。后来听说李君美又遇到了琴心几次,琴心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恩了。李君美自从经过这一次以后,哪怕见女人的怯样儿却比了以前好得多。后来也很有许多女学生颇注目于他的,他却只是未能惬意。这一番见了沈绿筠以来,他不知道怎么样的发出一种异样的感觉,那天从陈老六家吃喜酒回来,便觉得玉立亭亭,好似沈绿筠还和他骈立在红题能之上。他想这事自然须与大姊商量,她一定能帮我的忙。第一我们家和常熟沈家本来关些老亲,两面的家世等等彼此都明白,不必探听一切;第二因为大家做了男女伴新,彼此都见了面,大家心中有了个影子,也并非象从前那样暗中摸索,就是做媒人的也容易得多。可是李君美又想到沈绿筠是否已配了亲,即使没有配亲,也不知可有什么意中人。因为现在的新妇女不能和从前比,沈绿筠也是一个高等女学生,安知道她芳心可可,不另有一人?果然如此,那岂不是一个大大的失望呢!李君美向来对于自己的配偶选择甚苛,不想对于沈绿筠却十分颠倒起来。这一天回家以后便一夜天不曾睡着,到了第二天下一个决心,想把心中的事和盘托出的告诉他大姊?当然必有办法。

但是这一天陈老六闹着回门的事,大家都忙乱不堪,而且有许多人在那里,不好说得。倘然说起了这事,大家一宜传,不但李君美最怕难为情,大家要把他做个取笑的材料;而且今天沈绿筠是在女家吃喜酒的,再由龙小姐和她一说,也就更不好意思,倒说李君美这个人未免太成了个急色儿了,怎么瞧见不得漂亮的女人,一见了就要和她求婚:这似乎于态度上也不大好看。因此这一天李君美虽然和他大姊有商量之意,却还是含义未伸。因想忙不在一时,不妨过一天再说。

我就趁这当儿,也把沈绿筠的家世略叙一番。原来那位沈绿筠小姐的祖父是前清翰林,也曾放过几次主考;她的父亲也是一个举人,沈绿篇便是他第二个女儿;她的母亲已早逝世,现在的这位母亲却是一位继母。且说沈绿筠的父亲唤做沈继青,第一位夫人就生了沈绿筠姊妹两人。大姊沈碧筠早已嫁了人,不想那位姊丈却有些呆头呆脑,但是个富家子弟,家资是很为充足的。虽然也关在房里念书,不过是个名色而已。请了先生在家里教他的书,直到二十多岁教他做一百字的小论,却连个虚字也不通。他老子是个上海的巨商,说中国文本来不容易弄清楚的,既然他非所近,我们来请个洋文先生教他读洋文罢,便四十块钱一个月请了一位中西书院毕业的洋文先生教他读洋文。可怜二十六个字母足足教了四个多月还不曾认得清楚,常常把N读作U,P念作b。一年功夫把离务印书馆一本《华英初阶》颠而倒之念过了又重念,一读几天,那本《华英初阶》不是破碎便是丢失。后来他那位当差的赵贵因为常常要到棋盘街去买《华英初阶》,心想少爷横竖总要读的,便常常一两打的《华英初阶》放在家中。商务印书馆的柜上伙友还疑心他们家里开学堂咧,说可以特别折扣。赵贵说这是我们家里少爷读的,他们惊讶道:“你们家里有这许多少爷同时念《华英初阶》,简直可开一个英文学校了。”赵贵道;“实不相瞒,我们家里只有一位少爷,他每年要读你们的《华英初阶》五六十本呢。”那柜友笑道:“都象你们少谷那样读书,商务印书馆赶紧非再招五百万股本不可。这也不光是《华英初阶》咧,其余关于读外国书所用的东西也要添办一些,如铅笔石版之类。”赵贵道:“还用说吗?光是你们商务印书馆就作成了你们一两千块钱咧。外国字也不会写,金自来水笔就有了两支。石版不知买了多少,倘然不是今天破一方,明天碎一块,只怕可以用来铺成公馆里大天井中的方砖了。铅笔是各种颜色都有,各种样子都有。洋纸好开外国张簿店。橡皮是东一块西一块,大的象肥皂,小的象骨牌,连**枕头边都是橡皮。那天打翻了几大瓶红墨水,连浴缸里的水也红了。后来一打听,原来闹成一个大笑话。”柜友道:“是个什么笑话?”赵贵道:“我们家里有两只狮子狗,一只是糙米色的,一只是雪白的。那一只雪白的是我们太太所心爱的,便把一只糙米色的给了我们少爷。谁知我们少爷玩了几天,他嫌那头糙米色的狮子狗颜色不好,他想特别一些,把它染成一只大红色的狮子狗。他那天关了浴室的门,把几瓶大瓶的红墨水倾在浴缸里开起大红染坊来了,捉了那只糙米色的狮子狗在浴缸里给它染色。你想那个狗肯随他摆布的吗?

便乱叫乱跳,刚染成了一半,那个狗便从他的手里逃出去。身上觉得不舒服,便到处乱跳乱跑。那红墨水可还没有干,地毡上、椅垫上以及上房的被褥上到处都染成一朵一朵的红梅花。狗脚迹倒也还好,我们老爷新做一件白狐皮袍子听说三百块钱咧,那个红色狮子狗就向白狐皮袍子上打了一个滚,白狐皮登时染成红狐皮。我们老爷怒极了,一打听知道是少爷闯的祸,提起戒方要打少爷。太太不答应,老夫妇又闹了一场。你道可笑不可笑?”赵贵说罢自去。

原来这位沈碧筠的夫家却是姓杨,一向做军装买办的。自从中国革命以来,南北两方面都要购买杀人的利器,他在那时候很赚了一票钱,发了一注财,过后便趁着欧战的当儿兼做了颜料生意,便愈加发财了。虽然讨了五六位姨太太,

却只有这一位少爷倒是大太太所生的,其余姨太太一无所出。据说这位少爷也是他那位大太太东也烧香西也还愿,什么蒈陀、天竺、九华山、上方山各处去求得来的。一般亲戚中的舆论说是照着杨先生的平日行为不应该有儿子,幸亏他那位大太太心却慈善,一年工夫除却结交和尚以外便是施粥施米也要花钱不少,各省的赈灾多少也要捐些,所以修得这个儿子,只是有些呆气,然而已经不容易了。也有人说就是呆的好,这便是杨太太修得来的。你瞧瞧别家所谓聪明的子弟吗,都是败家之子,越聪明越靠不住,就是呆的好,倒反成了保家之子了。

正是:但愿吾儿融且鲁,无灾无害到公卿。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