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春秋

第二十一回销金海上名士营商投玉溷中美人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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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集书中说到沈绿筠的姊姊沈碧筠嫁了一个男人,却是个呆子。他那老子是个军装买办,革命的当儿,他靠卖杀人的利器,因此发了财。一般亲戚中舆论都说,照他平日的行为不应该有儿子,有了那个呆子已经造化他了。这也不但是亲戚如此说,那位杨先生认得几个上海的医生,根据医学上也如此说。说杨先生生得这位少爷时好象已经染过花柳病,到得后来便是白浊横炫富贵不断头的生下去,所以他的节制生育并非所讨的姨太太不能生育,是他的病理上已经不能生育了,并且说他少爷的傻气也许就是他老子花柳病的关系也未可知。好在这种议论发出来人家初不惊奇,因为近来上海时髦医生看时髦人的病,第一就要注意到你有没有花柳病。那梅毒性的病象各种都有,要是你头痛啊、;腰酸啊、风瘫啊、疝气啊都和梅毒性有关,时髦医生就说恐防是梅毒性,你先验验血罢。在二十年以前,好象诊断他的确是梅毒性也未便轻于启口,听得的人即使不至于色然怒也有时还要赧然愧;可是在这二十年后,医生也就胆大的敢言,病者也便视为于道德上名誉上不生问题,自己究竟是涉足花柳过的,也便将信将疑了,所以一般医生都说这位杨买办是不会生儿子的了。果然也没有生过,就只这位单丁独传的杨少爷。从小便十分钟爱,将来百万家私也就付托于他了。因为五六位姨太太都不生育,单这位大太太生了这一位宝贝的少爷,便愈加矜贵起来。从小儿就任性任意惯了的,恨不把天上的月亮取下来给他把玩,他要上天可惜就没有个上天梯,所以一半也是那位杨少爷天性是个痴呆,一半也是从小时的教育任性到如此地步。和沈家对这一头亲事还在七八岁的当儿,虽然他的呆头呆脑的样子已经见了,不过因为他开发得迟,上学得慢,教育上算他是个低能儿,到底还未露头角。且说当时沈绿筠父亲沈继青虽然自己是个孝廉公,却是个公子哥儿。老太爷故世以后,宦囊所积不过十余万金。在前清时代一个清高的官儿也算是很阔的了,不比现在的军阀官僚家私动辄数千万数百万计算,要是做了几任大官而家私只有数十万、十余万,人人要说他是个呆子了。那位沈继青先生在老太爷手里保举了一个知府,他却喜与名士为伍,老太爷致仕回家,迁回常熟原籍,他也跟了回来,不到两年老太爷便故世了。沈继青性不与做官相近,这时中国维新,一般名流都住在上海办什么学会,出什么书报,沈继青是个名孝廉公,笔下当然来得,而且一天到晚也看看近来新出的那种新学书报,常和几位同志、同年通通信,不免沾染了许多新气。他觉得住在常熟这个内地里闷气得很,便常常跑到上海来。他是个有名的公子,人家自然也欢迎他。在上海诗酒征逐,倒也认识了许多人。就从那维新党里的人说起来,也是各色各种的人都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贫有富,有贵有贱。又在一时大家盛倡实业救国之论,果然做起文章来洋洋洒洒推阐实业救国的道理,旁通曲引,头头是道。有的是主张开矿的。说中国藏富于地,最为可惜,第一要首先开发富源,中国的富源又是俯拾即是-—你瞧各省的煤矿、铁矿、金矿、石油矿到处都是——不要说救国,就是个人发财也就容易得很。也有人说你的主张果然不差,但是要开矿先要求交通便利:你瞧一样的一吨煤,怎么在矿地左近只值多少钱,一到别省便加多少倍,再到了通商地方、用煤的所在又加多少倍,这加上去的完全是运费昂贵,这运费昂贵就为的转运困难、交通不便。要交通便利非得国内多建筑铁路不可。又有位先生说,一时之间国内要筑如许铁路谈何容易?倘然借债筑路罢,外国人是求之不得,便可以来攫你的主权了,可是因为建造铁路反而断送主权,所关非绷呢!城好是要用中国自己的资本筑路,那才足以救国。这非国内多设立银行吸收资本!于实业上得多少便利。当时便有人设立矿务公司,印章程、发传单、大招股份,说得天花乱坠:几个发起人已认定股本四分之三了,留下四分之一给与人家,以示股份普及之意;又撰成了计划书,说将来如何赚钱如何获利,好似发财就在眼前;又想法子在上海的各报上登出新阳来,说某某矿务公司已经派了矿师到矿山去勘验了,那矿苗是怎样的旺,矿区是怎样的广,赶紧就要开采了;大家快快把资本集拢来罢。

这时沈继青是个有名人物,多少也要附些股份在内,不但是救国之举,而且个人也可以牟利。过了几天,又有民办铁路公司出现了,这更是冠冕堂皇的事业。你想中国一向是惜债造路,丧失了不少主权,这个民立铁路公司出来,也挽回权利不少。沈继青也是个江苏绅士,自然要列名在内,还要自告奋勇到处去招股。有人说中国人民如许之多,就是一人出一块钱立刻可以凑齐四万万块钱,这是个救国的义举啊!连那些老太太们积蓄了几十年的私房也都倒了出来加入铁路股份,何况沈继青是个地方绅士、读书明理君子,怎么可以对此救国利己的事业漠然不顾?这个铁路股份沈继青就入了好几万。又过了几天,人家发起了一个书业公司,那又是沈继青上分费成,说这是提倡教育宣传文化的机关,他又入了好几万股子,就在那个公司里当了一名董事。又有人组织银行,须要请几个绅商界有名的人物做那发起人。沈继青虽然不是宦途中人物,却在绅商界认得的人物很多,而且在那个时候的沈继青居然是个实业家了,人家哪得不来请求他?这组织银行的事自然要他出来帮忙,非但要招他自己的股,而且要托他向那一班实业家去招股。这时候沈继青在上海名望是一天大一天了,可是那老太爷宦囊所积的十余万家私都已变成了股票,还觉不够,再把常熟的田卖去了好几百亩。而他的亲家翁杨买办却就在这时候认得。

且说这位杨买办,杨西斋,原籍是安徽人,住在上海倒也有好几年了,他的出身不大高贵,也有人说他从前跟了一个外国人当侍役的,不过这句话是他一个穷亲戚说出来的。这位穷亲戚何以揭他的痛疮?当然是借镜不遂,说出这话来就是借此泄忿罢了。杨西斋在那个时候还只好算一个小买办,不是十分很阔的人;可是他倒和一辈名流认得,因为杨西斋认得几位洋东,所以他们也有借重他之处。杨西斋却和沈继青最为莫逆,知道他老太爷在日是放过主考的人,沈继青也是江苏一位绅士。杨西斋凡是请客总有沈继青在座,在介绍的时候总要把沈继青的家世履历叙述一番,他似乎得交沈继青很以为荣。渐渐的沈继青也和他莫逆了,就是住在上海,沈继青是个公子哥儿,商界上事不大明白,一切都托杨西斋。杨西斋也招待得很般勤。不想这一年沈继青的夫人故世了,只遗下碧篇绿筠两个女儿。沈继青悼亡之余,愈加的常常到上海来。这时候因为久旷,而上海是个声色繁华之场,沈继青不免选色征歌,好在这个当儿也没有人加他的管束了。其时沈继青所办的实业便一一均告失败。

所有矿务公司上海的事务所设立了好久,用去钱倒不少,却是没有一些眉目。用重价请了外国的矿师到那矿山去查勘,始而说矿苗甚旺,继而又说不大好。那矿山周围的乡村中人瞧见那高鼻头绿眼睛的人常常出没此间,说是不好了,这是有了汉奸把中国地皮卖与外国人了。我们非设法对待不可,不然连我们那个村庄也不能保了。也不知道那矿务公司第几次激人去勘验时,那乡村上的人预先约会了的,把乱锣一敲,立刻齐集了几十个乡民,把个矿师困在垓心,大呼打你的洋鬼子1打你的洋鬼子!那个矿师无端的被乡人攒殴了一顿,狼狈而归。乡民却声言这座山关系我们四周围乡村的风水,不能开采。要是你们再派外国人来,我们非打死他不可。打死了,情愿合村人出来偿命,如此一闹,连探矿也停止进行。可是本来股额也不足,而且办事人也舞了弊,把那款项移到别处去了。至于那个民办铁路呢,直闹到如今也不曾开工,交出去的股款也没有收回之日。沈继青不但自己的数万块钱不能活动,还有从前向人家劝招的股,大家都抱怨他咧。还有一个书业公司,这是沈继青自己帮着经营的讵知起先就弄坏了——出版的书很少,先造了一座大房子,倒花上十几万块钱;因为这里头有个大股东,于他自己有益便如此主张的。你想,这么一来开销非常之大;进项一些也没有,安得而不失败?他组织的银行形势更坏了。上海办银行的还是那几只钱臧狮,他们开钱庄,赚钱是他们的,蚀本是东家的;要是有几个良心好一点的赚了钱分几个于东家,也要那个东家是内行才行。有人说在上海做当手、开钱庄宛如摊滥污牌九一般,钱都输光了,立起来的时候还要教东家来赎身咧。那时候沈继青在这家银行里,还算是个董事长,却被他那一个经理姓宋的,唤做宋光钱,朝也送夜也送,差不多都送完了。

而沈继青那时正迷恋上海一个红信人,终日在花天酒地中,杨西斋也常在一处给他从中撮合,沈继青更把杨西斋当作亲人一般。有一个时候,沈继青携着他两位小姐到上海来。杨西斋的夫人见了十分欢喜,送了不少的东西,就说要在两位小姐之中请求一位做她的儿媳。这时杨西斋的家业已经渐渐发展起来了,可是沈继青总觉得他是个暴发户,不是书香人家,便也含含糊糊的过去。不想沈继青的实业家连年失败,一年不如一年。他究竟是个读书人,哪里懂得上海地方的商情鬼蛾伎俩。不到几年,一败如灰。在上海讨的那位红,信人见他钱也没有了便赋了《诗经》上“逃之夭夭”而去。

大家见沈继青连年落魄,都是上了别人的当,但他到底是个世家名士,大家都劝他续了一个弦。这位续要的夫人是人家一位老小姐,嫁过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了,治家虽井井有条,可是不免流于严酷。第二年就举了一子,沈继青是没有过儿子的人,自然分外欢喜。可是那位继母对于前妻所生的两位小姐不甚有十分恩意,好在沈继青是新学中人,把两位女儿送往女学校读书,离开家中寄宿在学校里,就省了许多的事了。这一年沈继青的银行倒闭了。经理宋光镀挺吃官司。可是内幕中的钱已经弄得不少。他是绍兴人,把钱运往绍兴,过一两年后再想法子。上海的商界中人失信用不算一回事,数年以后可以卷土重来。就只沈继青几乎被他拖倒,这倒幸亏杨西斋一力帮忙,给他出主意、请外国律师、怎样的对付,别个股东有时还给他填上款子。沈继育在这患难之中自然感之切骨,直到事平以后杨西斋重申求婚的前请,沈继青当然要答应他了,因为碧筠比杨西斋的儿子却大了一岁,而绿筠还小了三岁,因此就把大小姐许配于他。又知道杨西斋近来在生意上十分得法,年年赚钱,而这少爷又是一个独养儿子,十分钟爱。女儿嫁过去将来决不吃号。

谁知百事完备了,天总留一个缺陷,就是那位新女姗是一位憨大:要是教他不开口,坐在那里也是一位文秀的青年,开出口来说不到三句话,便是傻话连篇了。你想沈碧筠是何等聪明漂亮的女子,却嫁了这么一个傻头傻脑的人,心中如何不气?起初是杨西斋不把儿子和沈继青见面,沈继青自从在上海办实业失败以后,也不大到上海来,却在北京混了几年。虽然也听得人家说起杨西斋的儿子不大聪颖,他反而说,聪明有什么好处?苏东坡诗里说的“惟愿孩儿愚且鲁”,聪明的子弟反是败家之子。好在杨西斋有家产,又就只有这个儿子,惟其不聪颖的儿子,倒有这个庸福。所以并不在意。

及至结婚以后,那个憨大女婿的名声传出来,可是大家都知道了。沈碧筠回门以后,见了她父亲哭得没有一个人见了她不下泪,连那严酷的继母也来劝慰她。沈碧筠这时说:“再也不到杨家去了。”经大家再三相劝,他父亲说,这都是我的罪恶,是我坑害了你,请你饶恕了你的父亲。说着流下泪来。沈碧筠小姐见父亲也哭了,知道他父亲平日间很爱她们姊妹的,便委委屈屈的仍到杨家来。第二天沈继青上门又责备杨西斋,说你怎么一向不告诉我,教我如何对得起女儿?杨西斋知道自己几子不争气,也只得招赔。服礼三朝以后,沈碧篇提出条件,说,请堂上给他儿子纳妾,我情愿长斋绣佛。翁姑也知道她是气头上的事,也惟有向媳妇赔小心,杨西斋甚而至于向沈碧篇打躬作揖。沈碧筠也只好忍气吞声。偏偏那个傻姑爷见了沈碧筠一步也不肯离开,又十分的服从沈碧筠;在闽房之内,沈碧筠叫他东他就不敢西,沈碧筠叫他立他就不敢坐,久而久之一家人都怕沈碧筠。杨西斋在上海是个暴发户,洋房造起来,汽车买起来,”事事称心,就只那位傻姑爷总觉得不满人意。沈继青一见了他女儿,便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所以也和李君美的父亲一样,第二个女儿最好她自己做主,省得抱怨父母了。

且说沈继青娶了续弦以后,已没有从前那般的兴会。他们仍住在常熟原籍,却把第二个女儿沈绿筠送到上海女校里读书,好在上海有许多人在那里照拂,还有个胞姊碧筠住在上海,也可以放心了。沈绿筠在学校里是个高材生,考试起来总在前三名,人又生得如此的标致,自然也选婿必苛。和苏州李君美在祖上却有些老亲,平日不相往来;倘然有庆吊等事,当然送一份帖子,下一个讣闻,各送一个幛子;所以两方面说起来大家知道有这一门亲戚。李君美自从在陈老六家见过沈绿筠以后,心中的思虑就和镜护一般的上下,第一就想沈绿筠有无意中人,象她这样的人物,当然恩慕她的人必多,既有人思葬她就难保她芳心中就没有人。至于曾否对亲,那倒一问就知道了,大概陈老六今天所讨的新娘子和她同过学,也就可以知道。倘然她心中有人,那是她藏在心里的事,可就不容易捉摸了。第二也不知道她的性情如何?廳她这个样子观其面貌,就知道为人和淑,一个人,看他的面貌到底也有些看得出。即使脾寓高傲些,我想这也是女子美德。第三警如我倒很爱裹她,不知尴对于我如何,要是片面的恋爱就觉得无甚意味了。

陈老六做亲以后又过了几天,那天是礼拜六,李君美又来探望他大姊,他的意思就是要探听沈绿筠一切消息。可是李君美终究是个怯哥儿,满意今天到陈家来要和他隅姊说明此事,却是终觉的赧于启齿,几番已经把言语送到喉咙口,仍旧缩了进去,他觉得将要出口时脸上热烘烘地先红了起来,便不好意思说出来了。因此一肚皮的言语带了去还是带了来。到了明夭礼拜日,李君美又到陈家来,吞吞吐吐又想说什么话。三少奶一想,我们小弟从来到这里来也没这样儿勤的。往常一个月至多来一次,也未必是月月来。便是来了,坐不到一个钟头就去,除非是家里有事托他来的。怎么这两天昨天来了今天又来?到底他们的姊姊却是聪明人,猜知他心中必有事,却又不敢问他----知道他最面嫩,一问了他,他反而不肯说了,还是让他自己先开口罢。便道:“小弟,你来得正好,我有一笔帐请你算一算,你姊夫不晓得的。”说着取出一张单子来,她道:“这是有人把一票珠子押在我这里,押三千四百块钱,每月一分六厘利息。本来一年为期,现在已经十七个月了,我要催他们来取赎。请你给我算一算:连本搭利共要多少钱?你要算盘我教人到帐房里取去。”李君美道:“不用。这简便的很用笔画画就得了。”三少奶道:“今天横竖礼拜,你在这里吃了夜饭去罢。这几天老六连门也不出,专门陪新娘子。我们约了他们新夫妇来打小麻雀,你道好不好?便是迟了不回去也不要紧,教他们打一个电话到周家去关照一声就是了。难道在阿姊这里还不放心么?”李君美听说新娘子同来心中先有些儿怯,转念想,借此可以问问沈绿筠的消息,便道:“新娘子只怕有些客气,不肯来罢?”三少奶道:“怎么不肯来?新娘子比你还要老结得多,不象你似个女孩子一般,只是腼腼腆腆的;人家正要比你锋铋得多,她是不怕人的,不要你见了她脸先红了起来。你别走,我叫陈妈去请他们来,包管一请就过来。”

正是:乘龙射雀成姻眷,全赖红丝一线牵。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