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三少奶便唤陈妈去请新少爷新少奶过来。李君美只得坐着,便问:“前天的两位女伴新是否龙小姐的同学?”三少奶道:“正是。你问怎的?”君美道:…“不过问问罢了。”三少奶道:“你瞧这两位之中是哪一位好?”君美道:“都好。不过沈绿筠似乎更活泼一些。”三少奶点点头道:“不差。你中意吗?你要是中意,我可以给你做媒。”李君美低着头红着脸却是不语。三少奶道::“但不知她配过亲没有?因为她姐姐是从小就配亲的,她姑爷是个憨大。”君美道:“怎么是个憨大?”三少奶便把沈碧筠嫁与杨西斋儿子一段历史讲给他听,便说:“我们有个亲戚中的亲戚也在那里吃喜酒。他们回门的一天,沈大小姐坚不肯回去,哭得和泪人一样。凡是亲戚中没有一个人见了不下泪咧!这都是老早就对了亲的害处。她姊姊既然老早就对了亲,只怕妹子也不能免,所以须得问一问。”李君美听了也为之嗟叹不止。他说倘然沈绿筠也和他阿姊一般嫁着一个憨大,岂不可惜?三少奶道:“你这话倒说得好笑:她阿姊明明是嫁着了一个憨大,你倒不给她可惜;她妹子嫁的未必也是憨大,你倒先给她忧虑了。何以薄于姊而厚于妹?”李君美也知道这话说得有些儿蹊跷,涨红了脸儿强词夺理道:“不是呀。沈碧筠我没有瞧见过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沈绿筠我却已瞧见过了。”三少奶道:“瞧见了便怎么样呢?没有瞧见的人就让她去嫁憨大也好,瞧见过了的人就给他可惜了。你也不用代她可惜了,停刻儿我来给你探听消息。”
正说着陈妈回来了,说新少爷新少奶就过来。三少奶道:“你去瞧见他们在那里做什么?”陈妈道:“他们新少爷和新少奶是要好得来。我们六少爷从前在家里是哪里留得他住?一朝晨起来差不多连脸也没功夫擦就往外面跑。直要到深更半夜才回来,有时而且简直不回来。我们老太太常骂他,说他把自己家里看做客栈一般,晚上回来睡觉,白天老早就跑了出来。到家里来就宛同借客栈一个样子。此刻却整日在家陪伴新少奶了。”三少奶道:“人家新婚燕尔,自然不出门了。你刚才见他们在那里做什么?”陈妈道:“我去的时候,新少奶嫌热正在那里换衣服。六少爷把衣橱里的衣服搬了一大堆出来,一件一件的问那新少奶说‘骆驼绒的阿好?丝棉的阿好?衬绒的阿好?’我说‘六少爷,你做什么呀?不是在这里开衣庄吗?’他笑着骂我说‘老太婆,不要你管,”后来新少奶拣好了一件衣服,六少爷把衣服提在手里,专待新少奶穿上去,好象是一个当差的。说是每逢新少奶换衣服,天天如此,专门在房中伺候。我说‘我们奶奶请六少爷和新少奶到我们那边去打牌,特地叫我来请的,’六少爷道‘打牌?是哪里几个人?四小姐也在你们那边吗?’我说‘不是四小姐,是李家舅少爷在我们那里’。”三少奶道:“新少奶怎么说?她肯来吗?”陈妈道:“来。新少奶问六少爷:‘舅少爷是谁?’,六少爷说‘是我们三嫂嫂的弟弟,就是那天我们结婚他来做伴新的,’新少奶点点头因说‘到老太太那边去了趟就到这儿来,’我因说‘六少爷可以先来啊,’她说一同来。其实他还要何候奶奶咧。我走出来的时候,遇着新少奶的赠嫁杨妈,告诉他六少爷和新少奶如此要好。地说“你还没有见咧,两个人常常和扭股糖儿一般扭在一处。我倒没有知道,我们这位新姑爷还有一个绝技,他还会和女人梳头咧。前天早展我正有事,我们小姐隔夜就吩咐:我听说我们老爷太太都有一些儿小伤风,买了一些东西,回去张望张望。太太叫我等一等,我说小姐要等我梳头的。及至回来,却见我们姑爷正和小姐梳类。我笑说‘怎么姑爷做起梳头娘姨来呢?正是四金刚扫地大材小用了。快点让我来罢。’
姑爷道‘已经梳了,索性让我梳完了罢。我有好久没有梳了。’我说“不要罢。让我来梳。他却不肯放。我们这位好小姐却只是笑,不教他放手。后来道‘杨妈,让他梳罢。看他梳得成功梳不成功,横竖牺牲几根头发罢了。’我想我们小姐也愿意要姑爷梳,我还说什么呢?可是居然也梳上一个头咧。”李君美听了有些纳罕,说:“老六真个会梳头么?”三少奶道:“他的质地是并不笨呀!可惜他的聪明都在歪里,他的梳头本领在家里是决计没有施展过,总是在外面几经练习而来的。可是我想,无论如何他总是能梳才梳的,要是不能梳的,一上手使知道他是不能梳的,这位新少奶不见得青让他去弄呢。我想老六捏一管笔还没有捏一把木梳这样轻轻巧巧的咧。”陈妈道:“不是那杨妈说的么?他一手握着头发一手握着木梳,一梳一梳的梳下去,立在新奶奶背后很有样子咧。”三少奶道:“可是呢,梳头也有梳头的姿势。”又轻轻的道:“你要是给他一枝笔教他写一个便条儿,只怕象外国人吃中国菜,握着一双筷儿横竖不得一个劲儿了。”李君美道:“阿姊也太奚落人了。老六到底何至于呢?”三少奶道:“我并不奚落他啊。你想仅仅写一副帖子,不过十几个字,他会把姻惠侄误作烟愚侄,现在不是亲戚们背后都唤他烟感侄么?这岂不是自己丢丑。弟兄几个人比起来,自然要算你姊夫比他们略高些,但是我想起来,也高得有限;他倒常常还要教训兄弟,摆出阿哥派头来,你想老六和野马一般的人,还服他么?总之,他们弟兄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就是不轨于正,便很吃亏了。
李君美道:“我见过姊夫所写的信,很为宛转条达,所写的字也极其挺秀。父亲见过了还说姊夫近来进步得多了,不至在外胡闹咧。”三少奶道:“他写的字我倒相信他。我初来的时候,他还天天习字,大家都说写得不怎么样,家里的窗心子也都是他写的。文理上就不敢说,或者出出行也未可知。最好笑是有一年他忽然说要做诗了,买了不少的诗集,把一个外房都摆满了诗集,床榻上也是诗集,沙发上也是诗集,桌子上是不必说了。
阿秀早腰起来收拾屋子·他是个小丫头,哪里知道他们诗人之意-----把他翻开在那里的诗集一本本给他阖拢了,有书套的给他套好。谁知你姊夫起来一看,大发雷霆,说谁教你把我翻好了的都弄乱了。”李君美道:“这倒无怪姊夫要动怒。我们在学校里也是如此,譬如我们做文章也用那参考书,翻好在那里,人家来弄乱了,重新再要翻起来就耽搁多少功夫咧!”三少奶道:“但是一个小丫头,预先也没有关照她,她哪里懂得这个道理。她一本本的给你收拾好,还要算她勤谨咧。这时他把阿秀大骂了一顿,吓得阿秀索素抖几乎要哭出来。我说‘好咧,好咧,你的诗翁没有做成功,先在那里发诗威咧。’又买了什么古诗选啊、唐诗选咧,晚上朗吟起来,半夜里连睡熟的三官也被他惊醒。后来我说你要吟诗到外房去,就把一个外房做了他诗人的区域。以后便是灰尘积到有一个铜钱厚,也没有人敢去给他收拾,半夜三更尽着他高吟低唱,我是掩着房门睡我的觉,不去理他。听说还从了一位做诗的先生,束箭是不要的,还送了许多古董,还许他给这位先生刻诗集。那时侯一心要想做诗人,真是忙得一个不亦乐乎。谁知不到三个月便冰消雪融,不是父亲还写了一封信给他鸣,我记得好象说‘平时胸中有物,下笔便斐然成章,做诗不是急就的事。’.云云,大概如此,我也忘了。那时正待过年了,我就和他说,你的诗人区城可以让还我了,请你移转到外书房去罢,再要把你的翻好的书阖了,可不负责任了。他也自己笑着略略清理了一阵子,摆往外面去。从此以后我就不知道可和那些诗集亲近一下子不曾。”
刚说到那里,陈妈便喊道:“六少爷六少奶来了。”只见陈老六和他的新夫人一同的走进来,李君美抬头看时,却见龙小姐穿一件樱白地绣团鹤的衬绒袄儿,系着猩红色的裙,满头尽是珠钻。那个赠嫁娘姨杨妈手里还提着红毡单说:“今天是七朝,我们新姑爷新小姐已经到老太太那里请过安了。这一回来给三少老爷三少太太请安。”说着要把红毡单铺在地上,三少奶一把抢住说;“干吗?我们要好的姊妹还多这许多礼儿?我是约你们来打牌的,怎么闹这许多把戏儿?”这时陈老六已经来和李君美周旋,三少奶便向龙小姐介绍道:“这是我的弟弟君美,他从小儿常到这里来,同六弟是小弟兄,又是好朋友。我们是不客气的那天六弟两位伴新的一位就是他。”龍小姐便向李君美鞠了一个躬,李君美连忙还禮不迭。龙小姐星眸一转,暗暗的贊叹道:“好一个俊美的人。前天在结婚的礼堂上不曾瞧得清楚,现在却看清楚了。”那李君美却是漲红了脸,哪里敢向龙小姐平视。大家坐定了,三少奶瞧见龙小姐还穿的是红裙,便喚陈妈说:“你到新少奶屋子里去把更换的衣服取来。横竖不到什么地方去了。”回头又问龙小姐:“不到什么地方去了吗?”龙小姐笑说:“不到什么地方去了。待我回去换衣服罢。”
三少奶笑道:“你既来了,就不放你去了。何必回去换呢?教他们取来就是哟。”那时龙小姐的贈嫁杨妈道:“那末我横豎要回去的。我去送来罢。”三少奶道:“也好。”杨媽见自己小姐不说什么,便自去了。陈老六便问君美道:“老二,怎么这两天学堂裏不放假,你却跑出来了?你是用功人,尋常不是放假你是不肯跑出来的。”三少奶笑道:“今天是礼拜日。你是煳里期涂,只怕还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咧。”陈老六道:“真个不在学校里,簡直礼拜不礼拜不放在心上。”
三少奶道:“往常只怕还要灵清些,此刻礼拜不礼拜更不在心上咧。”说著又问龙小姐:“妹妹出了学堂几年了?”龍小姐道:“我出了学堂有两年多了。从前我在学堂里是一个最起勁最高兴的人儿,后来半途里忽然生了一场病,病了有一年多,到病好了再上学,我就不似从前的高興起勁,我就不知不覺的懒散多了。后来家母就不教我上学。可见读书也要有兴味的,还要身体健康才行。”叁少奶道:“前天妹妹的两位伴新都是从前的同学吗?”龙小姐道:“都是从前的同学。她们是不能同我比的了,好象三个人走路,她们都是走向前面去,我是落在后面的了。这两人比起来,孙蕴华更要用功些,而沈绿筠却是聪明:两人所得相高。”三少奶道:“那沈绿筠是常熟沈家,和我们舍间关一些亲戚,可是远亲了,平常不相往来,就只互通庆吊罢了。妹妹可知道那位绿筠妹妹可曾对亲没有?”龙小姐想:阿呀!来了。这是要我和她兄弟做媒了。待我吓他一吓。便道“沈绿筠却是还没有对亲,可是她的亲事正不容易对。我说象你这样主张一辈子要做独身主义者,她却说宁可做独身主义者,女子为甚么要嫁人。姊姊府上既和她府上是亲戚,大概知道她大姊碧筠的事了吗:嫁了一位姑爷是个傻子。你想碧筠是何等聪明何等高傲的人——他们姊妹两人我都和他们同学过——万不想嫁了人如此结局,仿佛一个人就断送了。因此他们的父亲十分懊悔,绿筠妹妹的亲事由她自己做主,非得她心满意足,决不干涉。听说到他们那里说亲的只怕也有好几十家人家咧,她一概都不赞成。”三少奶道:“她难道是不嫁人吗?总也要有个目的。她不能说因为她大姊嫁了个憨大姑爷,她的目光瞧出去凡是男子一概都是憨大姑爷咧。”说得合房的人都笑了。
龙小姐道:“不是呀。她哪里说真正不嫁,不过她选择得苛一点儿婴了。他们两老的意思,终望这位绿筠妹妹自己选择,可是中国的男女社交还没有开,稍为接近一点人家就说闲话了。这也是件困难的事。”三少奶道:“妹妹和她同学,可知道心里头有什么意中人没有?”龙小姐暗想,这话也亏她问得出,她有意中人没有意中人我怎么知道?便道:“这倒不知道。因为我出了学堂门两年了,虽然常常来往,到底比在学堂里疏远的多;况且她有意中人怎么肯告诉人呢?”三少奶道:“我有件事托你,想托你做个媒人。”这时龙小姐还没有答言,陈老六就跳起来道:“好极了!好极了!三嫂子,你不是给老二做媒吗?这是很好的事:不但是门当户对,而且是郎才女貌。”龙小姐偷眼去望着李君美,只把个李君美羞得脸红过耳。陈老六道:“君美,这位沈绿筠小姐是女学生里头有名的美人。你还没有瞧见咧。”这时龙小姐不觉格的一声笑了。陈老六问龙小姐道:“笑什么?”龙小姐道:“人家看也看得熟了,你还说不曾看见。”三少奶道:“那天男女伴新恰巧立在一处,再要看得亲切也没有。”陈老六道:“不差。我真糊涂透顶了,他们立得比我们还近。老二,不要你们在这个当儿两人已经说好了吧。”三少奶道:“说好是没有说好,无论如何也没有这样快捷的,不过两人大家看得真切却是有的。大家已经是见过的,又是老亲,这就容易说了。”龙小姐道:“这个现成媒人我乐得做。几时我把绿筠请来,你也把弟弟请来,我先来给他们两人介绍一下子。往后我们就来做一个现成媒人就得了。
正说时杨妈的衣服也取来了。龙小姐便到三少奶的后房去更衣。陈老六陪着李君美谈天,所讲的都是些闲文野话:一会儿问问苏州去过没有,这两天听说留园又在开什么兰花会啊,一会儿又说去瞧过影戏没有,这几天是哪一家的影戏最好。李君美也随口乱答。陈老六说:“你的英文近来怎样的进步了?我是全还了先生咧。我想重新请一个先生在家里来教英文。听说有一个英国女人,她只要一百两银子一月,每天教两点钟,除却礼拜六礼拜日不来。我想一百两银子一月也有限得很,譬如我们在外面吃花酒,每月还不止此咧。”李君美口中答应,心里暗暗好笑:怎么请教师和吃花酒相提并论,正可谓拟不于伦。陈老六又道:“我倒很想到外国去游历一回。我有几个朋友都到过外国,他们都说外国怎样怎样的好玩,可惜我的英文还不够,所以我想补习一点儿。你若有志出洋,他日和你一同出去倒好。”君美道:“听说你们新嫂嫂英文很好,将来六哥要出洋,带了她去做翻译不是很好的鸣?”陈老六道:“我虽不知她英文的程度,但我想起来也不见得十分高明:她总共也不过进得多少时候学堂,现在又出来了两年多。并且要把一个女人做翻译,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们到了外国是要各处乱跑,什么地方都要去去,终有她们女人不能去的地方,怎能教她们跟着了走呢。”
两人说话中间,龙小姐已经换好了衣服,和三少奶一同出来了。便搬开台子来打脾。打牌以后,便渐渐儿的驯熟了,李君美也有说有笑,不似刚才的常常脸红。龙小姐是何等活泼的人,李君美也觉她是一个极有趣的人。恰巧龙小姐坐在李君美的下家,李君美的斗牌手头很紧,龙小姐笑道:“你斗牌如此紧法,也不想浇浇梅根吗?让我今天赢一百块钱,就算是你的贿赂罢了。”这一场和打罢,龙小姐倒赢了七十块钱,李君美输了三十块钱,其余都是陈老六输的,三少奶却没有输赢。龙小姐取出十块钱来赏了三少奶的佣人,大家都谢了新少奶。临走的时候,三少奶又和龙小姐密谈了好久,说:“我们那位兄弟你瞧他不声不响,眼界却是很高的。有几家都来说媒,都不中他的意;他说人家来求婚的,他都不要,除非要他去求人家的。自从你大喜的那…日他见了沈绿筠以后,不想他很热心;不过他极其面嫩,不大好意思说,可是我还不知道咧。他昨天礼拜六就来,今天札拜日又来,吞吞吐吐的欲说不说,我说新嫂嫂和她同学,我可以重托她,他才高兴了。你是知道的: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就只他没有完姻,等他做了亲,也可以放下一头心事了。”龙小姐道:“姐姐放心,这事全在我身上。虽然绿筠选择很苛,但是象君美弟弟那种人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吗?况且那天礼堂上交换饰物的当儿,我已经偷眼瞧他们两人的情形已经很融洽的了。”三少奶笑道:“原来你已经留心到此。”两人一笑而散。陈老六便同了龙小姐回去。到了自己屋子里只听几个佣人都在那里窃窃私语。陈老六便问:“你们在讲些什么?”扬妈道:“也没别的,我们刚才到外面门房里去。听他们说,就是前天汽车撞坏的这个小孩子已经死了。”龙小姐听了,道:“阿呀!罪过呀!我说上海自从流行了汽车以后,一年工夫做了汽车底下的新鬼不知道有多少。你们听得那撞死小孩子的人家要和我们来说话吗?”陈老六道:“就是来说话也不关我们事,即使弄到吃官司也是汽车夫的事,和我们坐车子的一些没有相干。上海地方除非轧坏了外国人那才担心事咧,象那些简直不算一回事,总是他们自不小心。你瞧被汽车轧坏的人里有体面上等人吗?都是下等人居多。象我们轧坏的小孩子,怎么上海马路上汽车如此之多,可以让他个小孩子到马路上来,这岂非是自己送死吗?”
龙小姐道:“就坏在不多轧坏几个体面上等人,要是今天轧坏一个银行总经理,明天轧坏了一个上海寓公,少不得大家要想法子来取缔那些横冲直撞的汽车了。你们就只怕外国人,真是媚外性质。”陈老六道:“这是有个例子的。新近报上登出两件新闻来:一件是某某号轧死了外国妇人一只狗,那外国妇人起诉了,说是我这个狗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养了两年,人家要买去我还不肯咧,此刻非赔偿五百两银子不可。没有法子,就赔他五百两银子。一件是某某号轧死了一个乡下老头儿,也一样的起诉了。人是死了,要求些抚恤罢,官断了出五十块钱了事。中国人一条性命值五十块钱,那倒不去管他,就是两相比较起来,中国一个老头子的性命不及外国狗的十分之一。报馆里主笔先生却把两条新闻登在一块儿,做了两个标题:一个是‘中国人的性命……五十元’,一个是‘外国狗的性命……五百两’,人家见了很为触目呢。”
龙小姐道:“譬如那个小孩子死了,我们应当给些抚恤与他,到底也是一条性命。”陈老六道:“我倒愿意给他们凡百块钱,但是只怕苦主不要的,中国人稍为有身家的人都不愿意要抚恤,他们瞧这抚恤好似被害人的代价一般。我听说我们那汽车轧坏的小孩子还是一个开木器店的儿子咧,他岂肯要人家的抚恤吗?小孩子死了也就完了。这都是前天那潘老六闹出来的事。他一定要叫堂差,叫把汽车去接,要是那天不叫堂差,也就没有这种事了。这是合该那孩子要死于非命罢了。”
正是:乱世不知生命贱,强权终苦弱民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