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时那个大新已经不成个样子了;头发都散了下来,脸上都是污秽。这个江北妇人大概是个老妈子,便去端了一盆脸水进来,说:“洗个脸罢。”白娘娘见她头发披了下来,就托江北娘姨去借一副梳头家具,且和大新梳一梳头。江北娘姨出去了却进来一个年轻的妇人,约摸有二十多岁,身段面庞非常谢俏,手里捧着一副梳头家具,说是谁要借梳头家具啊?白娘娘说:“多谢你,阿姐。我们要借用一用。”那年轻妇人看了一看大新,见她玉容憔悴、珠泪乱抛,便叹了一口气道:“作孽。”又见她头发乱了,说道:“我来给她梳一梳罢。”白娘娘道:“多谢你,阿姐。我们自己来罢。”白娘娘这时把大新的头发拆散了,也不再和她梳发髻,只给她打了一条辫子。那个年轻妇人在旁边目不转睛的注视她们两人,便低低的问道:“你们两人怎么会上了圈套也到这里来了?”白娘娘一面梳头一面便约略告诉她一个大概。又问:“阿姐你是这里的人吗?”年轻妇人叹了一口气道:“我也跟你们一样,也是被他们骧来的。我是苏州**口人,唤做顺金。从前一向在苏州乡绅人家做大姐的,后来回到乡下去嫁了人,生了一个孩子,因为家里穷,把小孩子寄养在别人家,出来当奶娘。听得人家说在上海当奶娘钱赚得多:苏州雇用一个奶娘每月不过三四块钱,上海的公馆里雇用奶娘,只要东家对劲,至少是六七块钱一月,多的就可以出到十块多,一样的当奶娘自然到上海去了。他们又说‘吃奶象三分’,所以雇用奶娘也要清清爽爽、面孔好看一点。大家都撺掇我到上海去,谁知到了上海也没有上成功好生意,那个荐头店也不大规矩,和他们串党阴差阳错的弄到此地来了。我是也由他们骗得来的。到了此地不要想能出去,别的不去管他,也不知道我这小孩子怎么样了?”说着泪如雨下。白娘娘道:“那末我们同在难中了,大家要互相照应点。他们要把我们弄到什么地方去呢?”顺金道:“也不知道啊。听得这里人说,从前有一票是卖到东三省和哈尔滨去的,也不知道这东三省和哈尔滨在哪里呢。”白娘娘道:“阿呀!这东三省我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却是知道那地方很远,而且在北边是个很冷的地方。哈尔滨还要在北京过去咧,这怎样好呢?”顺金道:“我们也想不出法子,只好听天由命。他们所以要到这很远的地方去,就怕近的地方不能出手。这一次他不知把我们弄到哪里去,听说再有一礼拜就要开船了。”白娘娘道:“这怎么办呢?”低低的道:“最好通一封信到外面去,教人家来接我们出去。”顺金道:“我们也这样想。一来我们从小没有读书,不会写字,这个信教谁写呢?二来现在他们监视得十分严密,便是写好了信也不能寄啊!今天是因为你们初到此地,这位阿姐又是哭咧闹咧,黄老大的意思要教我们劝劝新进来的。不然说话也常有人监视咧。”白娘娘草草的和大新梳好了一条辫子,那顺金撵着梳头家具自去。
大新这时只有哭,白娘娘说:“你别哭,哭得我心也碎了,一点想不出主意了。事到如今,我们要想法子才好,哭是没有用的。看上去只有软化的一个法子。冽才的情形我把灵魂都吓落了,你不能再和他硬了。据刚才的那个女人说,他们开船还有一礼拜咧,也不知道开的是什么船。总之在这里终还有好几天住,我们只好用软工,再想别个计较。你要和他哭吵,真个被他们锁起来,还把我们两人拆开,这还有什么办法呢?”大新道:“现在还有什么法子好想?我只得撞死在这里了。”.白娘娘道:“皇天不绝人路。到了实在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再死也不迟。明天只说经我劝后,你已经有点回心转意了,且不把我们两人拆开,再作道理。”大新也点头赞成。这时也不哭不阔,只在暗中垂泪。停刻儿瘦骨鬼进来,白娘娘便说:“我们这位妹妹经我极力的劝,她已回心转意了。”瘦骨鬼道:“这才是道理。你这样哭闹也哭闹不出什么道理米,徒然自己吃亏,把皮肉来受刑罚。你们女人家的嫩皮肤怎能禁受得起?刚才那把刀你们怕不怕?你不要说这是吓人的东西,那位黄老板是说得到做得到的,还是自己乖觉些,常言道‘好死不如恶活’,投个人身也是不容易的呀。”停一刻儿,江北娘姨居然搬进两客夜饭来,却是两素一荤。你想大新哪里吃得下饭,便是白娘娘也早已急饱、吓饱、气饱、愁饱,只吃了半碗饭,再也吃不下去了。江北娘姨来收碗,却见一个饭桶里没有吃得许多饭,便道:“你们此刻不吃饱了,停刻到半夜里肚子饿却是没有法子想的呀。”白娘娘道:“我们实在吃不下了。这里的饭是你烧的吗?”江北娘姨摇头道:“不是我烧的。这里也用不着烧饭的,他们也不敢用烧饭的。这里有时人很多,有时连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一定的。”白娘娘道:“那末此地的饭是哪里送来的?”江北娘姨道:“你不知道吗?此地镇上有一家饭店,虽然是个小市镇,这家饭店倒还不算小。这里的饭是由那边饭店包的,有一客算一客。”白娘娘道:“原来如此。到吃饭时候你们到镇上去取的吗?”江北娘姨道:“我们哪有人去取?到那个时候是由他们送来的。”白娘娘道:“这里的黄老板弄了这许多女人,不怕被人家看破机关吗?”江北娘姨道:“这家饭店是黄老板熟识的,他们便是知道也不要紧:一则有包饭的生意,二则乡下的事情谁喜欢多管闲事呢?”说着便收了饭碗自去。
一宿无话。到了天明,黄老大进来看了一看。他们见大新不哭不闹了,很为满意,却来索取昨天丁怀仁所付的三十块钱,说:“你们光身体出来,不能不做几件衣服替换替换,你们把钱交出来,我给你们做去;住在这里的人身边不许有钱的。省得我动手来搜了,你们自己交出来罢。”白娘娘还敢犟吗?要是辈一犟,跟睛一瞪,耳刮子就打上来了;况且她们两人身边除了这三十块钱之外,各人还有几块钱,要是经他一搜,一古脑儿的去了。所以他既然如此说了,赶紧把每人三十块钱的钞票献了出来。黄老大数了数说:“不差。明天我教裁缝来给你们做几件替换衣服。”一面说着一面就把那六十块头向衣袋中笑纳了。又向白娘娘说:“本来要把你们两人拆开来住的,现在你既然能劝解她,就住在一处罢。倘然你们要逃走的话,且试试我的手段,看你们逃得了逃不了。”
闲文少叙,我今且说这白鹤港镇上却有一家开饭店的。这饭店主人也姓黄,据人家说起来,还是那个拐匪头脑黄老大的远房族兄。那饭店主人虽然是个土老儿,手里倒也有儿个钺,去年那饭店主人死了,把这一月饭店传与他儿子。他儿子是个单传,恐怕领不大,从小就把他装做女人,穿了一只耳朵戴了一只金丝圈,他爷娘就叫他小丫头,也有呼他为妹妹的,因此这一村上的人不是叫他黄小丫头,便是叫他黄妹妹,渐渐儿叫出名了。这个黄妹妹却也有些女腔,脸儿生得很白皙,头发刷得光滑无比。每逢乡下做草台戏的时候,穿了月白绉纱的棉袍子,鼻烟色缎滚如意头的毡帽,大出风头。家里是用了长工,不用他下田做工。自从他老子死了,就把那月饭店传给了他,由他管帐,店里人都叫他小开。却还没有娶亲,虽然也有许多人做媒,可是这乡村的姑娘们小开都瞧不上眼儿。自从包了黄老大那里的饭又兼算是族中,偶然也曾经走动。起初也不知道是什么路数,忽而女人小孩子多起来了,挤满了一屋子,忽而雇了一只船通统都装载出去了。有人问问黄老大,他说是亲戚到我们乡下来游玩的。谁也不相信这句话,哪有这许多亲戚?而且乡音各别:宁波人也有,上海人也有,以及一切离奇百怪的口音都有。久而久之人家就公认他是一个贩卖妇女儿童的机关。因为黄老大平日是很凶横的,一言不合便拿刀动斧,谁敢去惹他?真是各人自扫门前堂,莫管他家瓦上霜。
这位饭店小开黄妹妹却因为包了他们饭店里的饭,消息是比较上灵些。有时学徒伙计们到黄老大家里送饭归来,也常常告诉他小开,说是常听见妇女哭泣之声和黄老大怒骂之声,甚而至于敲扑殴打以及哀呼求饶之声也时常有听得见。本来送饭的人只许送到门口,不许送到里面来,后来渐渐儿·天几次送得熟了,也便升堂入室了;况且那班学徒伙计都是年轻小伙子,不但好奇,心动也要来看看黄老大近日新到的货色中有什么标致的女人。黄老大起初还要隐秘一点,乔了女人来也藏得密密的,不许人·家窥窃神器,后来这个巢窟在白鹤港傲了五六年了,也没有出过乱子,许多地方他也不瞒人。人家怕他凶横,明知他在那里贩卖人口也不去管他,大家相喻于无言。黄老大人虽凶横,用钱却是爽快,村里穷人多问他借贷,他多少总敷衍些。白鹤港镇上有个小茶肆,十余条长凳,七八只方桌,常有人在那里喝茶。黄老大和饭店小开都是老主顾。有一天黄老大说:“小丫头,你们近来饭菜尽管不如从前了。盐渐炒肝油,只见盐童不见肝油。到底每月也有几十块钱的生意啊!你自己也得过过目。”
小开道:“近来东西贵,你老大叔是知道的。从前乡下收买鸡蛋五六个钱一个,如今出了十五个钱一个也无处收买咧。
现在真不能同往年比:从前乡下人吃金花菜、荠菜向来是不出钱的,随使田岸头上去挑挑就是一大篮,拿到城里去卖三个钢钱一大扎,一大扎就有一斤多;现在听说上海滩上金花菜初出市卖几个钱一两。金花菜称两,在我们是生了耳朵没有听见过的。此地又离上海近,物价都被他带高了。”黄老大道:“无论怎么贵,你总要象个样子,要加些钱那倒好商量。”小开道:“知道了。你老大叔的事没有不讨好的,以后格外巴结点是了。现在想是很得手,长远不出门了。”
黄老大道:“也不过混混而已。不瞒你说,这种生意蚓底也不是好生意,我手里还有几个人,出脱了也就要洗手了。也都是人家托下来的,要弄几个入。这都是穷苦得没有饭吃的人,我把她收养下来,有机会让人家领了去,我也趁此收回儿个饭钱,没有什么大好处。”小开附着黄老大的耳朵道:“老大叔,我托托你,简然有什么年轻标致大姐姐,你替我留心好了,我要讨一个。我也不是白要你的,出些身价,不过你要便宜些,钱多了我却是出不起的。”黄老大呵呵的笑道:“你这个小滑头转念头转到我老大叔身上来了。好的,我给你留意,有了标致女人我来通知你。但是你的嘴要紧点,不要乱说。我们这种事是犯禁的,外面近来风声也很紧咧。”黄老大原是敷衍这位饭店小开,因为他的内幕是这月饭店里最为详悉,恐怕他走漏消息,所以满口应承,其实说过了早已忘了。却不知黄小丫头牢记在心,倒在那里盼望黄老大的巢穴中有什么上等货色,所以凡是学徒伙计去送饭的,过了几天小开就要问他们里面有多少人,有什么新货色吗?在饭店里当学徒当伙计的自然要拍小开的马屁,倘然到了一票新货也自会去报告小开,也有的说得天花乱坠,叫小开自己去看。哪知这位小开虽然是个乡下人,眼界很高,他一年工夫上海也去几次,苏州也去几趟,在篦山高等小学还读过三四年书咧。看了几个,一个也看不中。自从白娘娘和大新来了,到了第二天,一个饭店里学徒唤做小二的到黄老大家送菜,因为他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常常穿房入户,大家也不去防他,却被他瞥见了大新与白娘娘二人。那小二便似猴崽子一般跳跳纵纵的到了家里报告小开,说是今天黄老大那里新来了两个标致好娘娘,说是从上海来的,雪白的面孔都打了前刘海,怎么怎么的好,说得黄小丫头心上痒不可搔,便想去看看去。但是心里却有些怯,暗想横竖黄老大答应了我,有了好的他自然会通知我,我也不是白要他,他一样的做生意,少了出门的盘缠却不是好。明天到茶馆里说话,到了第二天黄老大却没有来。原来正与崔丁二人讲经头、分酬劳,又讨还这六十块头。茶馆店里已经有几个人晓得了,说今天那只黄狼没有来,听说昨天得着两个很好的货色。原来这个黄老大凶狠如狼,人家背后就叫他黄狼。一个人道:“不知又是哪里去骗来的。”饭店小开等了黄老大半天不来,也自回家。一面便差小二暗中侦探那两个女人是怎样的打扮,现在高兴不高兴,黄老大还责骂他不曾。小二来回复说这两个女人身上打扮得都好,看她们这个样子不大高兴,笑也不曾见她们笑一笑,只是叹气。又打听得初进来的一天黄老大曾要动手打她们,发过一次威,后来也渐渐降服了。
又过了一天。早展到了茶馆里,黄老大提了一把小茶壶来了。小开迎了上去,坐在黄老大一桌子上。他说:“老大叔,昨天听说你那里来了两个上海标致人物。前天我们所说的话儿可是要实行了。”黄老大倒怔了一怔,想起从前果有此话,却不想那个小滑头倒记在心上。但是这一票是上身货色,要多卖几个钱的;要是给了他,分明是半送半卖丁。黄老大沉吟了一沉吟,说道:“也不见得怎么样标致,也是下等人家人。一个而且是宁波人,一个虽然算是大姐姐,上海地方这等做女工喜欢打扮的也不见得是原生货罢。这个不见得好,有好的我再给你留下罢。”小开道:“你可以给我看看罢。横竖我们是一家,你也是我的老叔,我决不泄漏出去的。你放心好咧。”黄老大踌躇一下道:“看看呢,也看不坏什么的,况且是一家人,你们饭店里的小厮一天到晚在我们那里跳进跳出的。但是这种女人我不劝你讨,或者苏州一只角上的小家女子安分守己的,你倒还讨得。这两个女人听得在上海一个袜厂里做工,天天到大世界游玩的,你要讨她在家里,须得在白鹤港地方也造一个大世界才得好呢。”小开道:“不管他,让我来看看。”黄老大道:“看看就看看。不过我停刻儿要到城里去一趟,回来要在夜里。你明天来看罢。”小开道:“老大叔你放心好了。就是你不在家到底也有人看守好的,我也决不会趁你不在家把那个女人抢了就跑的。”黄老大瞅着他笑道:“小伙子家没有老婆的多,也没有见过似你这般急色的人儿。也罢,你三点钟来罢。横竖杀坯阿刘在那里,你也认得他的,我回去再关照一声也就得了。但是劝你不要多说话,这两个女人是活动的,经我发了火才制服了的。”黄小丫头唯唯答应了。
茶馆里散下来,预备吃了饭等到三点钟到黄老大家里来看这上海骗来的标致女人。回到店里又盘问着小二那新来的女人住在第儿进,是哪一间房子里。小二说是第三进的后轩左首一间。小开便给了十个锅板叫他买花生米吃,便欢天喜地而去。到了下午三点钟,饭店小开打扮得齐齐整整。这时候正是八月里的天气,他也穿了一件淡灰色哔叽的夹袍子,元色直贡呢的夹马褂,黑色铁机缎大舌学士鞋,头发刷得光光的,又擦了些从上海买了来的雪花粉,便到黄老大家来。先教小二去通知,说是我们小开来了。这时黄老大出去了,却也预先关照了。瘦骨鬼就是刚才说的别号杀坯阿刘,早把他迎接进去。且说白娘娘和大新两人在这黄老大家里已经第三天了,大新也不再似从前初来那一天的哭着闹着这样的激烈了,只是想法子怎样可以逃出去或者要有人通信到上海去赎她出来。大新昨天晚上发了一个寒热,现在虽然起来,却还有些头胀,时时的掉眼泪,也和白娘娘二人作楚囚之对泣。大新和白娘娘说道:“我在船里听得这白鹤港三字便知道不利。”白娘娘道:“这是怎么说?”大新道:“阿姐,你忘了上月我们在大世界听说书先生说《白蛇传》那白娘娘因为吓死了许仙官到老寿星那个仙山上盗仙草,遇着了白鹤童子,几乎受了他的害。听到那个地方我还向你看看,你不是大家都叫你白娘娘吗?白娘娘碰着了白鹤当然是不利的了。”白娘娘邀:“你真有好记性,我是已经忘了。说穿了果然有些儿对的。”
正说时只见瘦骨鬼领了一个俊俏后生进来,便向那个后生介绍道:“这两位便是上海新来的。”那个后生自然便是饭店小开,他先看见白娘娘坐在床前一张椅子上,第二个眼光就望到**横着一个女子,裂发连松,双鲏颦喹,珠泪莹莹,好似带雨海棠一般,这分明是大新了。饭店小开的眼中便知道坐在床前的一位却是个娘娘们,卧在**的那一位便是大姐姐了;他的目的物就不在娘娘们,要在大姐姐,所以他对于白娘娘并不注意,只注意在大新身上。他觉得那个女郎虽在愁惨之中,却仍露着娇媚之态,目光只旋转在大新身上,瞧得大新倒不好意思起来。幸亏那个瘦骨鬼却来搭讪着说道:“这个小开也姓黄,便是白鹤港镇上开饭店的。我们的饭也就是他那里包的。”
正是:三生石上姻缘在,千里红丝一线牵。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