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春秋

第三十九回具有深心厨房逐弟自甘落魄烟窟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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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时石牌楼一讨就讨了三个人进来:除了湘老七一人之外,还附带了一母一弟。这时候湘老七的兄弟也有了十六七岁了,到了湘老七的小公馆里居然以小舅爷自命,人家背后就叫他为勇爷,因为和舅爷还差一点咧。那位勇爷种种下流的学科他都毕了业。湘老七枕边衾角常和石牌楼说,叫他替兄弟荐一个事儿。石牌楼在这个温存的时候别说给这位勇爷荐生意,便是教他把这位勇爷认做自己嫡亲兄弟他也没有话说,自然满口子的答应了,可是过了三个月依旧没有眉目。那兄弟吃饱了白米清水饭,每天问他娘或是阿姐讨了一块半块洋钱到大世界、新世界去逛。湘老七又来催石牌楼说,我就只一个兄弟,也不是拖拖拽拽一大淘,你就看我的脸上给他寻一个事。而且现在也只不过学生意,不要钱,就是贴出几个钱去,娘也肯拿出来。你这老姐夫就不肯拖一把吗?石牌楼道:“你别性急,这是要看相当的机会的。总在我身上给他荐一个事便是了。”后来石牌楼一想,这小子笔又提不起,算盘又拿不来,人又是个鬼头鬼脑的,给他荐一个什么事好呢?

恰巧那时候上海小银行盛行听说某某银行初办的时候仅有五方块钱,到如今日增月盛,单单存款就有二三百万咧,因此上海人就有发起小银行的一个潮流。石牌楼那时也有人给他商量开小银行的事,因为那个预备的经理比较上靠得住一点,他就出了二万块钱的股本,被举为董事。开幕之前他便把这位舅老爷荐了进去,说他什么也不懂,充当一个练习生。那位经理先生因为是石董事荐得来的,还有什么说的,将来而且存款一切还要仰仗着咧,居然补了一位练习生。这回子湘老七太高兴了,想他兄弟吃了银行饭,好象立刻儿便可以升到行长总理,甚而至于国家银行的总裁就在目前。因想,银行里做事虽然是个练习生,却比不得小钱庄里学生意、有许多阔老的少爷还是学堂里毕业的,初到银行里也不过当一个练习生。这些话都是石牌楼说的。这时湘老七乐得什么似的,说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连忙给他做起衣服来。什么浅灰色哔叽的袍子,直贡呢的马褂,铁机缎的坎肩儿,五六块钱的铜盆帽,丝袜、绸裤,简直打扮得和人家公馆里的少爷一般。蒋保根也自命为一个银行小鬼,坐在铜栏杆里面象煞有介事。人家知道他是石牌楼的舅子,也不敢怠慢他,连经理先生也尊他一声蒋世兄。

谁知不到三个月就出了乱子。那天查查库,少了几百块洋钱钞票。人家的储蓄款子他上了折子,没有登帐,到了他的身边皮夹子里去了。经理先生明查暗访,知道是他做的。那经理先生每天结了帐回去——银行里是有寄宿的地方,专备那班练习生住的——经理先生前脚出去,他后脚也就公出,常常不住在寄宿舍里。有一天人家请经理先生吃花酒,那天也不知宣卷呢接路头,堂子里很为热闹,隔壁房间里就是许多年轻的小伙子。经理先生从门缝里一张,就见那位蒋世兄意气飞扬的在那里吃双台。大家知道,银行里出了毛病就是蒋保根做的。经理先生也无从回护他,便老实不客气的给石牌楼说了。说这事弥补倒容易,并且数目也不大,不过几百块钱上下,可是闹得行里人大家都知道了,只怕别个董事喷有烦言,所以还是请那位蒋世兄回去住几天,使他静静心,我们再给他想法子。蒋保根亏空的钱当然由石牌楼赔出去、石牌楼丢了这个面子,自然和湘老七不免叽叽咕咕。湘老七又气得大发肝气,一切延医服药等事又是石牌楼的晦气。湘老七的娘恨得把蒋保根打了一顿,要不许他上门。又是湘老七做好做歹,说他一时星宿不好,给他算过几次命,说要过了十九岁方始一路顺风。且教他在家里,归归他的心;并且打打杂差,譬如少用一个人。石牌楼虽然不愿意,却也无可如何、要是不教他来,又怕湘老七心里不高兴;不过白吃一碗饭,难道就多他一个人?既然要教他来,也没有法子的事了。湘老七是吸鸦片的,闲来便教他装装烟,免得自己手酸,似乎也用得着这么一个人。谁知这位蒋保根别的没有什么本领,那装鸦片烟的本领一学便会。湘老七有了这么装鸦片烟的一位令弟,自己省力得不少,便倒也不想再教石牌楼推荐生意。石牌楼也知道这种货色拿不出去,一定又要退了回来,而且哪里有许多钱给他赔出去,当然也不再提荐生意的事了。可知他装烟的时侯,烟头烟尾也有时呼呼。渐渐与这位芙蓉城主相近了,到得后来常常偷吃他阿姐的鸦片烟,他一样的也有了瘾明。阿姐要教他装烟,不能不供给他吃些,他还不肯如此安分守己,又常常向他母亲和阿姐要讨零用钱,他们至多也不过给他一块半块钱。无奈他那时手段已经阔绰惯的了,是区区者简直不够他用的,而且家里吸烟还不能过他的瘾,还要到外面燕子案里去。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性欲非常发达,因为他从小一向司空见惯的,又是放浪没有人管束,这三个月的银行员更是在花天酒地之中,放纵已惯了的,如何忍耐得住?所以也不免常常溜出去。但是他们不给他钱,以为他总没有法子可想。他起初是东移西挪,连车夫老妈子都借到了,人家也不肯再借给他,真到后来他再没有第二个法子了,便比较人家多出一只手来。始而银饯不能经他的手,一百块钱一叠钞票,一经他手便只剩九十块钱,倘然洋钱搁在桌子上,一个不留神便已不翼而飞。虽然吵闹了一阵,人家也明知是他拿的,投鼠忌器,也就不说了。后来渐渐东西也要运出去了,他的娘一不留神戒指就不见了,金挖耳就失踪了,但都是小东西。那一天他偷了湘老七一只镶钻的别针。湘老七吃住他,说是他拿的;他抵死的赖。不知怎样的被湘老七一搜搜出一张簇新的当票来,只当了七十块洋钱。问他钱呢?说是已经花用干净了。湘老七的娘恨得什么似的,使把他推出大门以外,永远不许他进门。这时湘老七也不再添好话来了,横竖说穿·句,也不是自己嫡亲的兄弟,也是领得来的,好便好,不好便驱逐出去。到底领得来的小孩子;没有一个好的。其实那种话儿也不过自骗自罢了,便是自己养的,难道就算他是个优良种子吗?照他们那种环境里的小孩子,哪里会有好出息。

蒋保根被他的娘驱逐出来,倒也遂意。原来他那七十块钱还没有用完,身上的衣裳也还是楚楚的,他使跑到么二堂子里装起阔少来。从前每天总要回去,有时还要给他阿姐装烟;此刻无事一身轻,何等写意自由,也可以在外面舒畅的住夜。可知这七十块钱不到几天就消耗尽了。既没有了钱,

谁还接待你?早被么二堂子里驱逐出来,还饶着一个白浊之症。他也没有钱去请医生看治,也不敢告人,只躺在一个小客栈里每日价哼哼唧哪。因想还是回到娘那里去磕个头赔个罪,让她还收留了罢。这时候衣衫褴褛,简直是个小瘪三了。

蝎蜗整蟹的从后门进去,坐在他们的灶间里恳求老妈子说情。说道:“老妈妈,谢谢你,到楼上和太太去说一声、说舅少爷回来了,他怕太太发火,所以不敢来见你,躲避了儿天。他自己现在也认差了,娘儿子到底是娘儿子,就侥了他一次罢。

以后倘然再要如此,加重处罚。”老娘姨起初不肯去说,他恳求再三,老娘姨方上去了。你想湘老七是何等要场面的人,那天约了许多小姊妹在那里打牌,借此也抽一些头。门前的汽车也停了好几辆,这位舅老爷却来此光降。却见娘姨和她的娘咬耳朵,只见湘老七的娘瞪出了两个金鱼般的眼睛来,她知道必有事故。走过来轻轻一问,她娘说道:“这个小杀千刀又米了。我是永远不许他上门。”随手握着石牌楼的一根司的克,要跑下楼去打他出门。

湖老七连忙按住道:“且慢,今天有许多客气的人在这里,这一闹可是闹得满天星斗,大家都知道了。这不是一件显焕的事,我们还是今天敷衍他去了,过一天再想法子。”湘老七便掏出五块钱一张纱票来交给老娘姨:“对他说,今天有许多客在这里,不便说话。你且拿五块钱去罢。”

将保根只要有钱,便欢天喜地而去。先到燕子窠里过了过瘾,又到游戏场里去游玩,下身的白浊虽淋得厉害,他还是去寻野鸡妓女去出火。等到他那五块钱用完了,又到湘老七的灶间里坐着。他想上一次教老娘姨去说了,轻轻巧巧就得了五块钱一张钞票。从前我住在这里每次也不过拿一块半块钱,倒是此刻不在这里的好,乐得自由。这天他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就来了,好似上官厅子一般,在灶间里等候传见。

老娘姨道:“舅少爷,你今天来得很早啊。太太和奶奶都没有起身咧,她们都要两三点钟起身,你是知道的啊。”蒋保根道:“我就候一候罢,横竖也没有事。”直候到一点钟,老娘姨看不过,便盛了一碗饭、拣了几样菜,就在灶间桌子上摆了一双筷说:“舅少爷,你肚子饿了,先吃饭罢。要等太太奶奶起来吃饭,至少要三四点钟咧。”蒋保根本来还是昨天晚上八点钟在宵夜馆里吃了一碗鱼生粥,直到如今一粒米也不曾到肚子里,肠胃里阔了饥荒,蜗虫都是嗷嗷待哺,胸腹间只是咕啰咕啰的响。今听得如此说,觉着那位老娘姨要比自己的娘还要亲切得多,好似饿马奔槽一般塞了三碗饭。老娘姨看得出了神,在旁叹了一口气。她说:“舅少爷,不应该我老太婆说一句话,你在此地何等舒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何必还要到外头去瞎捎?就是太太的东西将来还不是传与你的,你未免也太性急了。现在她们不肯收留你,你一个人飘**在外面,又没有地方去赚钱,这是你自己走差了路了。

刚才看你那种吃饭的样子,我早知道你肚子饿了,也不知道在外面怎样过的,你这脾气要改改才好。”蒋保根道:“你老妈妈倒待我好。她们何尝把我当儿子看待?她们自己便这样用,我要一个钱便这样烦难;她们鸦片烟就吃一两一天,却叫我给她装烟。一样一个人,为甚的我就该给她使唤?有钱该大家用用。”老娘姨道:“嗳昀!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钱是在她们手里呀。你舅少爷自己不能赚钱,要到她们手里去要钱,自然要听她们的调度了。警如我当老妈子的,我也和她们一样,也有五官也有四肢,不曾少了一样。为甚么我要服侍太太奶奶呢?就只为我们没有钱,她们有钱呀。”蒋保根道:“她们哪里来的钱?瞒得过人家须瞒不过我。她们无非卖身体,东也拍马屁,西也灌米汤,有时吃光人家的东西。我是个男人,不能卖身体,就是要卖也没人要。她们有了几个钢以这样海外奇谈,可知这种铜钱都是臭的。”老娘姨道:“阿呀呀,舅少爷,你这话越说越不对了。你说那钱是臭的,那你就不该用她的;你既用了她的,就不该再骂她了。我也不和你再说了,你又说出不好听的话出来,奶奶又要说老太婆多嘴了。”

直等到三点多钟,湘老七母女起身以后,老娘姨方才上去说:“舅少爷又来了。”今天是没有什么客在这里了。湘老七的娘随手取了一个拍衣服的藤怕,抖索索的走下扶梯来骂道:“你这小鬼!小畜生!下流坯!你给我死得远点,我永远不要你上门。快替我滚出去!”湘老七也起来了,听得他们闹,因为今天没有小姊妹在这里,一听他们去闹好了。蒋保根见他娘要打他,也不逃走,倒实做了那个“小杖则受”的孝子,只嘴里咕哝道:“打死我也不要紧。一个人活在世上,钱总是要用的,你索性打死了我,我就不向你要钱。”及至湘老七的娘倒持了那个藤拍打上去时,他手只一擦,一个藤拍獠在他手中了;向旁边一撂,也不开口。湘老七的娘气得索索地抖,便向灶门口提起一把长火夹,要想打上去。幸亏灶间里人多,大家抢去了,说这是要弄出人性命出来的。洲老七的娘只是叫他走,不许他在灶间里,他却是辈着不肯出去。那上海的房子都是一个模型,灶间都在后门口;各家栉比而居,便一带都是灶间。大家听得石家量的后门口闹得沸反盈天,就认为弄堂里出了一件新闻,各家的丫头奶妈都来当探访员,把个石家的后门围得水泄不通:你一语我一言,交头接耳,打听问讯。那个蒋保根却不以为羞愧,越发得了意,嚷着道:“你们别舒服过了分,你们的事也都在我眼隋里,说出来大家也都不得安逸。”湘老七在楼上听见,

怕他又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便说把老太太扶进来,不要理他。暗暗里又叫老娘姨拉着他出去,给了他三块钱完事。蒋保根吃着了甜头,三块钱用完他又来了。渐渐的由两块而一块,而五角而三角,累累不绝。后来由湘老七和他讲明了,每月贴他十五块钱鸦片烟,让他在一家燕子窠里去吃,由这里还帐,不许他时时上门。那个燕子窠里恰巧少一个烟馆伙计,蒋保根就遇缺即补,倒也渐渐相安无事起来,就是十五块钱一月不够他用。及至湘老七的娘病重的当儿,倒挂念起这位少爷来了。她想:自己死了以后,披麻带孝到底是他的责任。到底也养到他这么大了,要是他好好儿成了个人,此刻连媳妇都讨了进来了,将来抱头送终还得要仰仗他咧,也曾几番示意于湘老七,无奈湘老七假作不知,只说娘在病中别再给她气受了,他要-来,又扰得合家不宁。其实在这个紧要关头,湖老七决不能让蒋保根来,并且也决不教蒋保根知道他娘病重。因为湘老七的娘世代娼家,以及买讨人嫁出去,儿次翻腾,手里也有一万多。湘老七所以要和她娘同住,嫁人也要把娘一同带去,表而是孝顺她的娘,里面就是舍不得娘有这许多老私房。而且娘有多少东西她都知道,是平时留心了的,再也逃不了她女儿的眼睛。湘老七的娘恨他女几监视,也常偷偷藏藏,无奈女儿比她厉害,总会知道。就是那个儿子太不争气,是个下流种子,湘老七的娘久已有心要给儿子讨一房媳妇,说我年纪也老了,身体也不好,但得抱个孙子死也瞑目。湘老七阳为赞成阴实破坏。本来象蒋保根这样的一位宝货,谁肯把女儿给他?湘老七却还在里头作梗,高不攀低不就,故意的选择很苛,就此蹉跎下去。直到后来蒋保根偷了东西,驱逐出门,配亲一件事也就谈到此了。这皆是湘老七的深心作用。

后来把蒋保根驱逐出门,在他娘的意思,还盼望湖老七说几句好话,把他仍旧做好做歹招了进来,只说娘是决定把你驱逐了,是大家劝了才把你招进来,也有一个下场势。无奈湖老七却佯佯不睬。可是偷的是湘老七的东西,她既没有一种表示,只得隐忍罢了。湘老七在他娘病重的时候早有种种预备,及至一断气,她就老实不客气一鼓而擒之,仅余粗黄物件和儿只旧箱子。一切筹备了个完全,方教人去找他兄弟。这时已经在下午四五点钟了,蒋保根正在黑甜乡里和一个旧相识的野鸡情投意合的当儿,忽然被人拖了起来。说你的娘死了,他们来我你了。蒋保根起初还没听消楚,征怔愕愕的竖了起来,还怪人家惊破他的好梦咧。后来人家又给他说:“你的娘已经死了。他们来找你去抱头送终,你快去罢。”蒋保很方才听明山,不觉又谅又喜,便衣服也不及穿好,直奔石家而来。见他母亲直挺挺的一个枯瘦尸首,已翻出来横在一个板门上,便抚着尸休号了儿声。大家都说到底是母子天性,心肠软的人也有帮着他垂泪的。哭完以后就责问他:阿姊:“为甚么在娘病中不来通知我?我也得回家服侍她老人家几天,我也得送送她的终。”湘老七摆着手道:“罢,

罢。你别再说这话了。娘在病里的时候,我几次三番的说把你找来。他老人家提起了你的名字就发火,她恨得你什么似.的,她说忙什么?等我死了你们再去找他。一时又喘不过气来,好容易给她揉胸捶背才回过气儿来。你也知道她这病是受不得气的,她一说着你便生起气来,谁敢还提你呢?而且我也曾经悄悄的到那个燕子窠里来找你,恰巧你又不在那里。这一回我还捏着一把汗咧,只怕你又不在那里,那连她老人家抱头也没有人咧。”蒋保根道:“我天天在那里,怎么说我不在这里呢?请问是哪一天?”湘老七道:“日子我却记不得了。总是有一天早晨,也不过十点来钟。那天娘喘得厥了过去,鸦片烟也吃不进,我们都是一夜天没困,我想起你来,你也可以来陪陪夜。谁知派了人去找你,说你一夜天不曾回来。那人还寄了一个口信,说叫他们等你回来的时候告诉你。他们可和你说了?”蒋保根道:“他们何尝和我说过。”湘老七道:“这可知你那天没有回来是真的了。娘的这一次病里用的钱也不少,医生一天就是好几个,还有种种外修里补,你姐夫还贴了钱不少咧。

正是:劳苦谁教为螺赢,辛勤空自负螟蛉。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