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说那陈老六虽然在外面也曾眠花宿草,可是象这样正式的小房子却不曾住过;秀宝虽然一向也有拈花惹草的举动,可是不曾轧过那种阔绰的饼头,所以两人同居以后,正可以算得词章家所谓鹣鹣鳏鳏,美满姻缘。在这一个蜜月以内,常常见两人同出同进,或到各处的剧场戏馆,总是两人在一处,偶然也有吴百晓婉贞同行。光阴迅速,已经过了三个月了。你想陈老六这种少爷们,哪里由秀宝一个裁缝店里的女儿缚得住他?一个月以后,渐渐单独行动,总会里也去走走了,各处地方也去跑跑了。他这件事表面上总算瞒人的,可是谁也不知道他新有外好。有时人家便故意的问他道:“老六,你这两天怎么人面也不见?躲到哪里去了?害得我们叉一百块钱的小麻雀常常缺搭子。”陈老六道:“总会里不大来,在家里头看小说不出门,因为前两个月输怕了。”他的朋友笑道:“不见得罢。只怕有了好地方了,所以不舍得离开。”另外一个朋友笑道:“单是好地方,何至于不舍得离开?一定还有好人。你说在家里看小说不出门;
我想只怕用锁锁起来,你也不见得肯在家里看一天小说咧!。”陈老六也笑了一笑,不答他们的话。朋友们都说你不要秘而不宜,终要被我们侦探出来。陈老六还是始终不肯宣布。大家说今天不要放他早回去,我们今天须打一场牌,至早须过了十二点钟,方许他回去。让他吃一顿生活。陈老六道:“放心,打一场牌就打一场牌,真不要紧咧。一个男子要被女人束缚,还算得个男子吗?”那朋友道:“不要嘴硬骨头酥。有本事就试一试看,我们也不来恶作剧,到两点钟放他回去。”陈老六道:“别说两点钟,天亮回去也算不得什么事。”大家说:“好,好。既然如此,我们就打十六圈。”当时倒出牌来,先打了八圈。陈老六倒赢了有一百多块钱,便觉得有些腰酸,想要不打了,可是有言在先,倒被人家说要想早还去,而且自家是赢的,不好说不来,只得再坐下去打。可是已不高兴打了,丢牌常常出铳。他想这个总会,没有叫局的执照,多么讨厌,不然叫一个堂差来,叫他代打,自己便可到那沙发上躺一会儿,不很好吗?他这样的想,心已不在牌上,上下对家一连和了几副大牌,他这赢的一百多块钱全数输出还不够,又反输了二百多块。碰完了,急急忙忙的穿马褂回去,已经有一点半钟了。
到了家里,秀宝还没有睡。便问:“今天怎么回来得如此晏?”陈老六道:“在总会里叉麻雀。”秀宝道:“不是罢,只怕是在外面吃花酒罢。”陈老六道:“的确是在总会里。”秀宝道:“在总会里不在总会里我也不知道。总之,你以后要早些回来,不然我一个人在家里交关冷静,交关厌气。”原来陈老六这一个多月简直不大出门,除了和秀宝一同出去以外,自己单独出去总没有过十二点钟。上海是个租界地方,样样靠着一张照会行事,所以人家口头闲话常常的牵出“照会”两字来,甚至那些下等社会人,连面孔也说他是照会,面庞之美丑就说照会之好否。所以陈老六对于秀宝每天的照会,仿佛是打到十二点钟,一点半钟回来,还是两人同住后第一次咧。这一次,陈老六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照会上规定的时间,秀宝不免喷有烦言。心中想此刻大家要好得也不到两三个月,就是深更半夜的回来,将来不回来的日子也有咧,好几天不到我这里来的日子也有咧,教我在家里坐守老营,这如何挨得过去呢?陈老六的一方面,他想我不过略为回来得迟些,她就不愿意,将来我结婚以后,这事便怎么办呢?况且我一向是无拘无束的,如今稍为回来的迟了一些,她便不高兴。这不是界了一个管头了么?这一晚上虽然大家还是好好几的,可是各人存了各人一种心思。又过几天,新舞台新编了不知第几本《济公活佛》,秀宝和陈老六约定了去看戏的。这时陈老六新买了一辆汽车,十分得意。要夸耀他这辆汽车,东也去望朋友,西也去兜圈子。人家请他吃馆子、吃花酒他也必到,开起车饭帐来,他们有汽车的总拿双份,吃花酒开车饭帐,老例是打圈儿的汽车夫就要打四圈。这一天陈老六约着秀宝八点钟回来,一同坐着汽车到新舞台看《济公活佛》的。可是他有两处应酬。第一处在一品香,坐了一坐就走。第二处却是吃花酒。请客的一家对面房间里,却是陈老六一向做的。今见陈老六有一个多月不出来应酬,难得今天在对面房间里碰见了,似捉江洋大盗一般,三四个娘姨大姐簇拥着他自己房里来。到了房间里,便说了许多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话来。一会儿便说,我们生意如何如何清,你六少爷也不来照应,叫我们去找谁呢?一会儿又说,我们后天要宣卷咧,还没有人绷场面,做花头。陈老六困在垓心,也只好唯唯诺诺。直等到对面房间里摆席了,方始把陈老六开释。陈老六入席以后,也没有法子,已被对面房间里监视了,就叫了他们一个局。那个堂差来了,又老不肯走。陈老六看看自己手表上已经九点二十分了,也不等那个堂差起身,说:“我先失陪了。”对于主人拱一拱手,拔脚就走。吩咐汽车开得快些,回到家里一问,说是奶奶等不及少爷,自己叫了黄包车先去了。陈老六赶到新舞台,果然秀宝已先在那里。便问:“你怎么不等一等我?”.秀宝说:
“你自己看一看表罢!已经九点四十分钟了。你自己说八点钟以前回来的,我等到你九点钟。我想你或者不高兴陪我看戏了,但是包厢已经定好了,不来也要算钱,我所以先来了。”陈老六道:“我到家里,说你先去了。其实多等一刻钟,我们就可以同坐汽车来了。”秀宝鼻子里哼了一声,笑着说:“坐汽车是要有福气的呀。”说到那里,·一想,在戏馆里两人抢白起来,不象样子。便自己收篷道:“横竖停刻儿戏散后坐汽车回去也是一样。”但是这一次两人坐着看戏,瓷不大搭话。戏还没有看完,陪着秀宝坐了汽车回家。
刚才到家里,只见常伺候他的一个当差的唤做陈荣的等在那里。陈老六便问:“有什么事?”陈荣说:“太太吩吩我来寻六少爷。家人不敢说六少爷在哪里,只说到总会里和东亚、大东、一品香去寻导,不知寻得到寻不到。刚才到这里来,知道六少爷同陆小姐去看戏去了,所以等候在这里。大概太太有什么话要和六少爷商量罢。”陈老六沉吟了半晌,说:“你先去罢,我就来。”陈荣道:“现在已经十二点钟了,太太睡得早,刚才朱妈出来说‘最好寻着了六少爷和他一同回来’。”秀宝道:“不要耽搁罢。家里有事自然家里要更紧,赶紧去罢。好在你有汽车,一刻儿工夫就到家里了。陈荣也趁着你汽车回去好咧。”陈老六道:“我到家里转一转。不知我的娘有什么话,停刻儿再来也说不定。”秀宝道:“今晚也不必来了,我是要睡觉了。你往后家里的事正多着咧,不必因着外头人荒了你家里的正事。快些回去罢。”陈老六只得带着陈荣回家,走出房门时还听得秀宝咕哝道:“到底别人家老公——窝不热的脚。”
且说陈老六回到家里,他那老太太已经睡了。听得儿子脚声,便问是谁;丫头们说是六少爷。老太太说:“叫他进来。”陈老六踏进房门,见他母亲拥被坐在**。老六唤了一声“妈”,便问:“刚才唤陈荣寻我,可有什么事?”老太太说:“阿六,你坐在床沿上,我有话问你。”顿了一顿道:“刚才陈荣在哪里寻到你的?”老六道:“在三新总会里叉小麻雀。今天做了两副清一色。赢了一百三十几块钱。”老太太道:“只怕不是罢,横竖陈荣也帮着你们捣鬼。有人说你外面租了小房子,就是陆裁缝的女儿,因此夜夜不归,一向不住在家里。有这事没有?”陈老六急辩道:“哪里有这事?妈是听谁人说的?又是家里什么人造谣言咧!”老太太道:“别冤屈人。家里人是谁也不肯说咧,各人有各人的鬼话,你也不说他,他自然也不说你,只瞒着我这一个老太婆,各人干各人的勾当,还成一个家吗?”老六道:“那末妈怎么知道的?”老太太道:“还亏你问咧。你也不自己想想,再过三个月就要做亲了,即使要讨小,待做亲后过了三年五载也来得及。况且正正当当的讨在家里不好,何苦要在外面上人家的当?今天你母舅来了,说女家有人知道你在外面已经讨了人——外面已经有许多人知道这件事了——但是他们不答应,说是象我们这种人家讨姨太太原是有的,也没有亲还不曾做外面先弄了人。不过外人传言不确实,所以过来问问。”陈老六道:“妈,不要听他。这都是外人膀造谣言。”老太太道:“官人,你别如此糊涂。你这个亲还是老子在日给你对的,听说这位小姐在女学堂里读书学问也好,她许你没有做亲外面先有一个小吗?.人家还说这陆裁缝的女几外面很有些名气,一天到晚在游戏场胡调,她从前不是常常到这里来鸣?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就不象是个做手艺人家的女儿,更没有大人家的一些儿气派,你要自己明白一点才好。”陈老六没有言语。老太太道:“我唤你回来,也没有别样事嘱咐你,你既然不承认有这件事,那自然最好,倘然有这件事,你从此以后便立刻和她离开了,省得被人家握有把柄。就是讨小,也要正正当当的,不是偷偷摸摸的。好在你做这件事,家里也没有通过,也没有人承认你。以后你天天到家里来,不许住在外面!”陈老六不作一声,老太太说:“你听见没有?”陈老六说:“听见。”老太太说:“听见就这样办。我每天夜里三点钟教老朱妈来看你,要是你没有归家,以后休来见我。”陈老六答应面出。这一天无精打采,当然不到秀宝那里来了。
到了第二天起身,家里人都说,你的事的确舅老爷昨天来说过,所以太太发急。今天教舅老爷向女家说,极力否认此事。你要是那边不能断的,还是白天去走走,夜里住在家里。待过了大喜的日子,或者你们再出什么章程,那时生米已成了熟饭咧。陈老六道:“我不伯,听免他们有什么法子来好了,至多他们取消了婚约,不愿嫁过来。本来这种是野蛮结婚,现在时代不是都讲文明结婚吗?小时节配的亲,岂能算得数?他们要离婚,我倒赞成。他们有了女儿,不怕没有女婿,我们是一个男子,也不愁没有老婆。”他的三嫂子劝他道:“六弟,你也不要一时之气。太太也并不是不许你讨人,因为女家既然有这个风声,张扬出去不好听。只要你过了好日,自然有办法。你现在好象说取消婚约也赞成,只怕做了亲过门以后,要好得连房门也不出咧。”陈老六道:“三嫂,别取笑我,我是关不住在家里的。”三嫂道:“别嘴硬咧,上一个月也不曾见过你几回面。你们的贤昆仲倒是难兄难弟,你们三哥现在带了那个烂污货索性到杭州去住了一个多月,连前天二官发了寒热,写信叫他回来;他也推三阻四。你想气也不气?”老六道:“我是常常回来的。有凡天我晚上回来,三嫂总不在家中。问他们,说出去了。大约不是看戏便是叉麻雀去了。”三少奶道:“阿呀,我这两天是不出去呀。你不信问四小姐,我要看戏,十转倒有七八转和四小姐一道去的。”四小姐道:“说起了看戏,我倒想起来了。老六有一天在天蟾舞台看《七擒孟获》,你不是同秀宝在一处?你瞧见我罢?还有一个女人,不知是谁。我想叫案目来招呼你的,一想我倒没有什么,秀宝他却要难为情的。”老六道:“我没有瞧见。那一位是她的女朋友,名字唤做婉贞。”四小姐道:“喔喃,说得好亲热啊!已经‘她”刚‘她’咧,到底自几时‘她’起来的?”老六涨红了脸道:“她就是她了,你将来少不得也有一个他。”四小姐道:“呸!说说你便生出别种话头来了。几时你倒再教秀宝到宅里来走走,让我看看。现在只怕在外面要摆起陈家六少奶奶的架子来了,真是气数。”
陈老六这天吃了午饭,三四点钟的时候,到秀宝那里来。到了房里,只见罗帐低垂,绣衾高拥——秀宝还没有起来。他轻轻揭了帐子,只见面朝里床而睡。老六凑上去说:“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刚刚掀起一些儿被头,却见秀宝珠泪盈盈,枕头上已经湿了一大堆。老六道:“为甚么哭了?”大概中心悲苦垂泪的人,不说穿他哭还可以忍住,一说穿他哭,泪珠儿再也忍不住了。秀宝经老六一说破,索性放声大哭,而且哭了一个不住。老六左劝不住,右劝不住,只索让她哭一个畅快。直到天已黑了,方始起来梳洗。这时老六心中十分踌躇,想昨天老太太又如此说,今天秀宝又是这个样子,我到底和她说好呢,不说好呢?一面坐在旁边瞧秀宝梳头,一面却在那里转心思。秀宝见他半天不开口,便道:“少爷,你心里动气吗?怎么半天功夫老不开口?”老六道:“没有什么。我转我的心思,不干你事。”秀宝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陈老六叹了一口气道:“不用说了,总是我对你不起。”秀宝道:“就是对我不起,也何妨说说呢。”陈老六把昨天回去老太太和他说的话说了一半,把教他和秀宝脱离的话隐起,就说:“以后夜里十二点钟的时候须得回家去转一转,等老太太睡了,我还是到你这里来,不是一样吗?”秀宝沉下脸道:“六少,当初我不是和你说的,你有这力量便干这件事,没有力量便不必干这件事,况且你是快要做亲的人了,你何苦的要精蹋人。你如今不是弄得我上不上,下不下吗?”
说着文哭了。陈老六道:“我不是和你真心要好,也不租这小房子了。此刻这一层为难就是没有做亲,做了亲就好办了。我现在不过每天回去一趟,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吗?”秀宝也不说什么,可是她早存了心,知道和陈老六总不是长久姻缘。又过了一个月,陈老六和秀宝那个爱情的电气渐渐几退了。陈老六依旧在外花天酒地,常常丢秀宝一个人在家。他推说家里预备种种事儿,又说老太太拘管得紧不能出来。起初几天,果然每天到家里去转一转,等老太太睡觉了。依旧到秀宝那里来;后来渐渐儿不住到这里来了。秀宝问问他,他说:“险啊!昨天等老太太睡了,我预备到你那里去。谁知老太太忽然的要叉起麻雀来了,直叉到三点半钟,立逼我先去睡了,她才回房安歌。家里人都说,以后她老人家还自己要来查房间咧。”从此以后他不到秀宝那里来,便说被老太太看住,不能脱身。其实他又刮上了一个堂子里信人,唤做燕萍的,天天住在大东旅馆。由这位馆人移尊就教,陈老六又如鱼得水一般,居然此间乐不思蜀了。
那秀宝起初还有些信他,或者家里当真不能脱身。到后来,觉得他有一种神思不定的样子:偶然到秀宝那里来,坐不到半点钟便匆匆欲行,好似有人牵掣他一般,就觉得那个神情不对。本来她也有许多小姊妹,虽然和陈老六新婚了一月,似乎有些疏隔;可是如今陈老六不来,她一个人坐在家里厌气,便也依然成群结队,你到我家里,我到你家里,或是叉麻雀,或是挖花。可不知道这一班小姊妹人品就很杂,也有已退学的女学生,也有已从良的妓女,也有人家的小姐,也有公馆里的姨太太,大家便老五、老六、老七、老八的乱叫。陈老六在大东旅馆开房间的事,便有人渐渐传到秀宝耳朵里。秀宝也微有所闻,可也不去说穿。她因想,当时大家好在一块儿,原是要想为长久之计,现在看上去不是个长寿星官,我总算是上了一个大当,大家活动一些也是好的。所以陈老六不来,她吃了饭便出去游玩。起初还防着陈老六夜里要来,留出地址给家中的小丫头,说少爷来了到莱处某处来唤我,后来陈老六也不是天天来,她也不再留着住址了。又过了一个月,陈老六和秀宝的情形又是一变。秀宝起初无论深更半夜终是归家,然而陈老六却是常常一礼拜不来住宿了。秀宝虽然和他吵了几回,也不见效,不免在小姊妹淘里诉说陈老六没有良心。大家便说这不是你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你。既然如此,横竖不是正式的,好便好,不好便换一个户头。有时叉麻能到夜深了,便说横竖你们少爷也不在家,你便住在这里罢。因此秀宝夜深了也就不回去。这件事陈老六本来不知道的。有一天,他不知怎样的在别地方碰了一个钉子,回到秀宝那里来,时光已经是一点钟了。走到房间里,空寂寂的阅无一人,便问“奶奶到哪里去了?”,说是去叉麻雀去了。陈老六问“在那里?”小丫头缠不清楚,说是张家奶奶约了一同去的。陈老六打了几处电话,都说不在那里。心想迟至三点钟,她总要回来的。只听得梳妆台上的小金钟敲了三点,三点半、四点,四点半、五点,一直夭大明亮,秀宝还不回来。你想,一个陈老六,怎能当得这个寂寞凄凉的长夜?他本来碰了一个钉子,心里十分的不高兴,万不想自己出钱包好的地方,可以随心所欲、要来就来的地方,也守了一夜的空房。心中恨得什么似的,恨不得把秀宝拖回来掀住头发打她一顿,消除胸中恶气。这一夜当然不曾睡着,直等到八点钟,秀宝派一个娘姨到家中来取梳头家具,才知道昨天住在林太太家里。正是:帘模沉沉人寂寂,始知孤独是悲哀。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