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位督辦,不但沒有官僚的氣度,而且乳臭未幹,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孩子。當年有一個秘書長的兒子,十八歲就當參事,人家就引為奇談,自己還不十分肯信。而今卻親眼看見這樣年幼的督辦,他怎樣不奇怪?那甄寶蔭雖然年輕,卻也很知道應酬的規矩,客客氣氣讓楊杏園坐下。那聽差取了三根雪茄,一人遞了一支,又擦了火柴,一一來燃著。
楊杏園這時就近看那甄寶蔭。細嫩的皮膚,本來就不黃不黑,兩腮上一點氣色沒有,越發顯得蒼白,光光臉子,架著一副大框眼鏡。猛然一看似乎很俊秀,仔細一看,卻一點精神沒有。他兩個上了黃黝的指頭,夾著雪茄坐在**抽,一麵說話。他除了談些嫖經賭經而外,就是談哪位總長的近況如何,哪位闊人的靠山奚似。談到闊一點的人,總是稱著西林河間項城。再次一點的闊人,就連著那人的姓和號,一塊兒稱呼,不叫他的名字,譬如叫王克敏做王叔魯,曹汝霖叫做曹潤田之類。楊杏園起初不知道他是什麽督辦,後來因為他常常說到毛革的事情,又被張達詞點明了幾句,才曉得他是改良外蒙毛革督辦。
三人談了一會子,那甄寶前就忘其所以了,由嫖經又談到土娼。便問張達詞道:“你說的那個人,怎麽這時候沒有來?我等的不耐煩,我們先找個什麽事混混,好不好?”張達詞道:“你還接著燒兩口,她就快到了。”甄寶蔭笑道:“煙現在夠了。回頭等著她來替我們燒罷。”商議了一陣,究竟也沒有想到什麽暫時消遣的法子,這時有一個穿白色衣眼的茶房走了進來,含著笑容輕輕的說道:“來了。”甄寶蔭道:“什麽還要這樣鬼鬼祟祟的,來了幹脆進來得了。”茶房笑著答應了幾個“是”,退了出去。
一會工夫,就聽見吱咯吱咯,一陣皮鞋響。抬頭一看,走進兩個女子。一個二十上下,穿著杏黃色的西服,白色的裙子,蓬著卷頭,胸麵前掛著一串珠子。一個隻有十六七歲的光景,一身的水紅,連帽子也是水紅色的,帽子後麵,露出半截短發。她們一進門,就有一陣粉香,輕輕對甄張二人,叫了一聲大爺三爺。對楊杏園卻笑笑,微微的點了一個頭,就算招呼的意思。張達詞先就對她二人道:“姊妹倆老是在我們麵前說英文,暗通關子,今天有懂得的人在這裏了。”這時楊杏園恍然大悟,所謂教跳舞的西洋留學生,就是這一對人物。張達詞跟著給楊杏園介紹,指著那位年紀大的叫愛爾女士,年紀小的叫愛思女士。愛爾女士坐在煙榻上,愛思女士坐在張達詞的身邊。張達詞伸手握著愛思的手,愛思很不在乎似的,便挨身坐下,和張達詞坐在一張煙榻上。楊杏園想到:“看她這個樣子,到是一個交際明星。”便問她讀了多少年的英文。那愛思毫不思索的,用英語回答“讀了五年英文”。繼續地她又談了十幾分鍾的英語,都說得十分流利,一點破綻也沒有。楊杏園心裏想道:“這事很奇怪,發音這樣正確,說話這樣暢利,就是北京城裏真正的女學生,十中難挑一二。她們掛起學生的牌子騙人,卻也難怪。”他們說話時,那愛思的手帕,掉在地下,她就低著頭去撿,那背脊和脖子,露出雪白一大塊。張達詞坐在她身邊,看見她脖子上繞著一根桃紅色絲絛,拿手一提,說道:“這麽大人,還掛鎖嗎?”他一提時,那絲絛由愛思領圈裏麵露了出來,下端係著一個金子打的小十字架,很是精致。愛思笑著道:“你總是愛胡鬧。”連忙把那十字架,依舊塞到衣領裏麵去。張達詞笑道:“你們一歐化,簡直歐化得沒有道理。這是外國人最尊敬的東西,你們拿來當玩意。”他們三個人在這裏說話,那愛爾卻倒在甄寶蔭榻上和他燒煙。甄寶蔭說道:“咱們年紀也還相稱,我請你當一個英文秘書,你幹不幹?”愛爾睡在枕頭上,用煙簽子醮著煙膏子,正往燈上燒,聽了這話,把手的肘子撐著床,抬起頭來望著張達詞,笑道:“你瞧,這是怪話不是?我當他的秘書,按月給薪水得了,還問年紀做什麽?”張達詞也笑道:“這話一點也不怪。請男秘書可以不談年紀,請女秘書就非談年紀不可。”說著掉轉臉來對愛思道:“他是一個督辦,可以請你姐姐當秘書。我這個小人物,用不著秘書,請你做什麽呢?”甄寶蔭在**坐了起來,用手將腿一拍,說道:“還有一個名目啊,你不會請她當英文教員嗎?”張達詞道:“要是這樣的名目,可以敷衍得過去,那就好說話了。何必一定要說英文教員,就是說跳舞教員,鋼琴教員,也無不可以的了。”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說來說去,無非把愛爾愛思兩人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