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小說全集

第四十二回徹夜搜枯腸文章有價因時辟利藪名士無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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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攀龍夾了一大包書,和畢波麗同走出東安市場。畢波麗自回寄宿舍。馬攀龍也自回家裏來,走到書房將書放下,隻見桌上有一張字條,條子是華麗鞋店裏來的賬單。楊女士新定做的兩雙鞋子,共是二十二塊錢,沒有付款呢。將那封信拆開來一看,是庶務處的通知書,說是學校裏借到了一筆小款子,可以先發五厘,有十四塊錢。馬攀龍算一算,指望了好幾天,還隻有這一點子,連付楊女士的鞋錢還不夠呢。他因為要趕緊做文章,也沒有工夫去計算這些,就都扔在一邊,便將他白天擬的那封信稿子,依舊拿了出來,自己坐在那張轉椅上,取出一根雪茄,將它燃著,吸了一陣。慢慢的將墨盒打開,慢慢的在筆筒裏抽出一支筆,慢慢的用筆在墨盒子裏蘸著墨,手雖然不停,心裏卻在那裏想,要怎樣著筆?他想,蒙牛參事介紹我和金士章總長隻見了兩回麵,他就那樣和我親近,真是難得的事,這兩天索薪既索不到,楊女士又和我提出要求,趕做夏季衣服,不是人家前天送三百塊錢津貼,眼前我真要不得了。昨天我那封道謝的信,雖然做了三個鍾頭,隻有一百多個字,實在不能暢所欲言。這樣一比,我才知道人家真有本事,無論什麽事情,他都可以把古文寫出來。我拿著《勸學賦》這樣一個大題目,會湊不上一千字,糟糕不糟糕?自己這樣想,手上伸在墨盒裏蘸墨的筆,竟忘記抽回來,隻覺有些叮當叮當響。抬頭一看,糟了,筆伸在茶杯子裏,把一杯子熱氣騰騰的茶,洗成了墨水。自己好生奇怪,這桌上哪來的一杯熱茶。便昂頭對窗子外問道:“誰送茶到我屋子裏來的?”他家的女仆楊媽答道:“剛才我送進去的時候,還問馬先生呢!是吃點心嗎?您說不吃。怎樣進您的屋子,您會不知道呢?”馬攀龍聽她這樣說,又仿佛剛才果然有一個人進來,自己仿佛也曾說一句什麽,大概一心在做古文,就沒有留心到這些事呢。便擱下那支筆,另外抽了一支筆來打草稿。他寫了幾行,自己便念上一道,念過之後,禁不住提筆就要改。那一篇賦是沒有起頭,單單賦前麵的一小篇短序,他翻了許多古文出來,不時的翻著序一種的文字看,低著頭,死命的摹擬那種句調。一會子寫,一會子念,一會子改,一會子又要翻書,雖然隻有一個人在書房裏,手忙腳亂,倒弄得十分熱鬧。好容易,把小序做完了,稿子上連塗帶改,已經分不出行數,自己便又找了一張完整潔白的紙,清清楚楚的把它謄好。謄好之後,又從頭到尾念了一遍,很覺這實在是妥當了,然後才開始做賦。他心裏想道:“平生於賦這樣東西,就沒有什麽研究,平常拿一本四六文看看,無非因句子整齊,字麵好看,念到嘴裏很順口,所以有名的古賦,還記得幾句,而今要做起來,實在覺得費事。第一,肚子裏沒有幾個典,外國故事雖然很知道些,又用不上去。第二,這是要分平仄的,自己對於四聲,還不十分熟悉,恐怕要弄錯。想到這裏,不住的用筆管兒伸到額角邊頭發裏麵去摩擦。躊躇了會子,一想已經對人家說了,不做怎樣行呢?這樣一想,又在書架上翻出幾部四六文的書,打開看了幾篇,打算套上兩句,做一篇賦的起端,他翻了一翻,見有一篇詩集的序,開頭一句是,”披蘿帶荔,楚臣幽怨之篇“。他覺得這兩句念起來很響亮,便套著寫了兩句,是”敦詩說禮,聖人訓子之篇“。寫完自己一念,很順口,提起筆,就在篇字旁邊,圈了幾個密圈。馬攀龍一想,這以下,就該一樣的用十個字,把上句對起來了。可是這十個字,總要渾成一點,才可配得過去。記得人家的春聯上,常有這樣的對子,什麽”敦詩說禮,孝弟力田“,倘若也用”孝弟力田“來對,未免太現成了。咳!金總長問我話的時候,我讚成他的主張得了,為什麽一定還要說做一篇來請教呢?真是找罪受啦。自己埋怨了自己一陣子,沒有辦法,還要硬著頭皮去做。想了一會子,得了”下帷讀書“四個字,覺得可以對過去。右手拿著筆在墨盒裏蘸墨,左手卻伸開巴掌,在空中撫摸,心裏在描摹”下帷讀書“之下,應該點出個什麽人?想了一會子,用”君子“來對”聖人“,卻很工穩,便又寫”君子持身之道“六個字。他想一句,湊一句,慢慢的也就湊到十幾句。右手拿著筆,停住不寫,左手依舊伸開五指,在空中撫摩,頭卻不住的微微搖擺,在空中晃成小圈圈。正在得意忘形之際,隻聽一陣敲門響,楊媽打開門來,卻是楊女士看電影回來了。馬攀龍一想,什麽,電影就完場了,這樣夜深了嗎?那楊女士支咯支咯,一陣皮鞋聲,早連響不斷的走了進來。她在院子裏,就說道:“傻瓜,今天的電影真好,你又不去看。”說時,一掀簾子進來了。她先就笑道:“嗬喲!這可了不得,書桌上怎樣堆得亂七八糟呀?成了破書攤子了。”說著,便把手裏帶回來的一張說明書和一張傳單,都丟在馬攀龍麵前,說道:“你瞧瞧!”走過來,又奪下馬攀龍手上的筆,給他將筆套兒套上,說道:“這樣夜深,別寫了。”說著,瞅著他一笑。馬攀龍也是個多情種子,他的戀人這樣柔情婉轉的叫他去安息,哪裏有個不動心的?隻是蒙金總長看得起,在教育委員會裏,給他弄上了一個委員,每日坐在家裏,要收三百塊錢的進項,真少有的事。況且他一想,作白話文的人,金總長向來是看不起的。我雖不是白話文裏麵的健將,可是也有個小小名兒,我們對他那樣冷嘲熱諷,他偏偏和我很客氣,這個人不能不說他是有肚量的。據金總長說,有幾個學校,他要根本改造一下。校長我是不敢存此奢望,但是教務長或者不難。至低限度,總可以多弄幾點鍾書教一教。有這樣的趨勢,不就此先恭維恭維他,等待何時?要恭維他,第一要迎合那人的心理。他是主張做驕散兼用一路的古文的,我要想和他永久發生關係,這種文字,是不能不常做的呢。他這樣想著,所以咬著牙齒,決意拚一夜的工夫,將這《勸學賦》,打成一個草稿。楊花女士勸他去睡,他就詳詳細細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了楊花,楊花道:“你是個反對古文的人,現在要改做古文,自然不能合調。你這樣勉強的做,仔細弄出毛病來呢。”馬攀龍道:“‘士為知己者死’,那也說不得了。這句話,不是有‘女為悅己者容’的一句陪筆嗎?”說到這裏,便嬉皮笑臉的,用指頭蘸了一點水,對楊花臉上一彈。楊花笑著一扭身子,笑道:“你少和我鬧,我們輩分不同,總不成一個局麵,我是要回南去的呢,反正我在這裏,也是你幹你的,我幹我的。”馬攀龍笑道:“你要原諒我,今天沒有陪你去看電影,那是不得已。”楊花一撇嘴道:“我管你呢。”她兩隻手按著桌子把頭一偏。馬攀龍見她這樣嬌嗔的樣子,真不忍再拂道她的意思了,笑道:“我就陪你到房裏去罷,我這篇賦,隻好明天交卷了。”楊花道:“不是我不讓你做,我看你愁眉苦臉的,弄得太吃力,不做也罷。你要說為那個三百塊錢的話,不願在金總長那裏失信,拚了我們都少用兩個,不就省出來了嗎?”馬攀龍聽了這種話,真比吃了一劑涼藥還要受用,心裏果然也就活動起來,真個把這篇作而未成功的賦把它丟了。可是心裏這麽想,文可以不做,和金士章的關係,可不要脫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