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杏園低著頭走進自己屋裏,將帽子一扔,掛在衣裳架上。身子往沙發椅上一倒,靠住椅子背,隻是傻想。腦筋裏的印象,如演電影一般,哭的形狀一幕,笑的形狀又一幕。想道:“往日她是個持重的人,照今日看來,有幾處很是率真的了,但是有幾處在持重之外,又有些裝癡裝呆,似乎有很深的城府,這種人最可怕,我是不取的。本來呢,女子經人家用情的試驗,這是不肯輕易容納的,她裝癡裝呆,卻又難怪。她是有意如此嗎?又有些不然,當我看鴛鴦的時候,她照事論事,恐怕還沒有悟到,不見得吧?我說那並蒂**的時候,她不是很難為情嗎?”順邊一想,反邊又一想,覺得順想有理,反想也有理,自己做啞謎自己猜,簡直猜不出一個頭緒來。就這樣糊裏糊塗想了幾個鍾頭,在沙發上竟呆過去了。在這個當兒,吳碧波穿著一套漂亮的西裝,笑嘻嘻地進來。吳碧波後麵又來了許多朋友,十個倒有九個穿了西裝。而且每人的衣襟上,都插上了一朵紅花。他們走上前來,簇擁著楊杏園往外就走。都說道:“快上禮堂去罷,害什麽臊呢?新娘子快要到了。”楊杏園這時候,喜歡得言語無可形容。隻是嘻嘻地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到了禮堂上,那邊站著一個身披水紅紗的新娘子,一群女賓,圍得花團錦簇。楊杏園心裏想道:“好快,她怎麽就來了?”這時人多手雜,一陣忙亂,就把婚禮舉行過去。一刻兒工夫,大家又在新房裏了。壁上掛著許多繡屏喜聯,有一個玻璃框子的絲繡喜聯,上麵落款是“杏園冬青兩先生結婚之喜”。上聯是“水月鬆風清華絕俗。”心裏想道:“這哪像喜聯,而且字樣用得太不好,我看下聯拿什麽來對?”一回過頭去,看見李冬青穿了一身水紅色的衣裙,低頭一笑,轉過身去了。仔細看時並不是水紅色,乃是藕色的。而且沒有穿裙子,乃是一件旗袍。心想,這件衣服,從前梨雲是最愛穿的,她也愛穿嗎?不想再一看,這人正是梨雲,梳著一條漆黑的辮子,插上了一枚珠花壓發。楊杏園忘其所以,手扶著梨雲的肩膀,說道:“你怎樣把臉背著我,你惱我嗎?我真不曉得你還是好好的。”但是她死也不回轉臉來,哪裏牽得動?那些男女來賓,大家都好笑,說是新郎大沒有用了。頭一天,大庭廣眾之間,就是如此,將來還了得嗎?楊杏園聽了這些話,又羞又急,掙出一身大汗。這時有人喊道:“楊先生!楊先生!”好像是叫他鬆手。楊杏園睜眼一看時,手扶著沙發椅子的靠背,人還躺在沙發椅子上呢。聽差站在一邊,說道:“楊先生醒醒兒罷,快開飯了。”說時,擰著了電燈,斟了一杯熱茶,遞給楊杏園。楊杏園接了茶杯,對那茶上升起來的熱氣出神,半晌也沒有說什麽。聽差道:“楊先生,您不舒服嗎?”楊杏園道:“沒有什麽病,不該睡午覺,把人睡呆了。”楊杏園這樣說著,倒是真像有病似的。夜裏勉強將報館裏的稿子弄完,就拿出一匣信紙來,筆蘸得墨飽,不假思索,就寫了三張八行。剛要寫第四張時,自己把信從頭到尾看了一看,雖然有兩三百字,全是空話,一句也不切實。一嫌不好,馬上把它掛成一個紙團,扔在字紙簍裏。於是重新寫起,把句法往簡潔一路做去。寫了一張八行,還覺不好,又把它搓成第二個紙團,扔到字紙簍裏去了。這時心裏一大篇的話,真好像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於是索性把筆丟了,走到臥房裏去,仰在**躺著,望著帳子頂,靜靜的呆想。他想了半天,居然得了一個意思。一翻身爬起來,走到桌子邊坐下,提筆便寫了四句詩。那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