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任黃華便特地找到陳黃孽家裏來,和他商量這一件事。剛到大門口,隻見有兩個二十上下的少年,站在一棵洋槐樹下背靠著樹幹,眼睛不住的對陳黃孽大門裏張望,好像等什麽人出來似的。那兩個少年,一個穿著一件寶藍色華絲葛棉袍,脖子上圍了一條縐紗圍巾。戴著一頂旗子布一塊瓦的帽子,架著克羅克斯眼鏡。一個穿一件藍布長衫,戴著黑呢一塊瓦帽,手扶樹,卻現出手指上一枚金戒指。此外足上都穿著是皮鞋,大襟上一般的插一管自來水筆。這不用清,一定是兩個學生了。正在這時,他兩人臉上,忽然都現出笑容,搶上前一步。任黃華看時,裏麵出來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一樣的藍布長衫,黑布馬褂,戴一頂小瓜皮帽。帽子後麵,鴨屁股似的,露出半截黑發。任黃華認得,這是科班裏兩個小花旦。一個是鄭蓉卿,一個是汪蓮卿。鄭蓉卿在前,汪蓮卿在後,一路走出大門來。那個穿藍袍子的,早跑了上前,攜著鄭蓉卿的手,說道:“怎樣進去這半天,我真等急了。走,我們上哪個飯館子?你願意吃羊肉涮鍋子嗎?”鄭蓉卿道:“就在城裏罷,別上前門了,碰著了熟人,回去我又要挨打。”汪蓮卿也走了上來,扯著那個穿藍布長衫的學生道:“賣糖葫蘆的來了,給我買兩串罷。”那學生連忙對著胡同口上招手,叫賣糖葫蘆的。任黃華站在那裏呆看,不覺和他打了一個照麵。自己覺得釘住人家看,有些不好意思,便轉身,走進陳黃孽家去。
他是初來,自然照著拜訪的規矩,將名片先交給門房,叫他進去通報。那陳黃孽對戲子,票友,捧角家,評劇家,向來是一律歡迎的。對於捧角家,尤其願意接近。因為這種人,和戲子一樣,來了多少有些好處的。他見名片是任黃華,連忙請在客廳裏坐。任黃華先是談了一些不相幹的話,後來談到菊選的事,便探著他的口風道:“據陳先生看,這皇後是誰的呢?”陳黃孽道:“這很難說。因為選舉這樁事,無論大小,雖看各人的聲望,但是也看各人能不能努力競爭。專靠自然投票,那是不行的。”任黃華道:“但不知怎樣競爭?”陳黃孽道:“那有什麽不明白,還不是多多的弄些票。”任黃華道:“這個我自然知道。票是怎樣去運動呢?”任黃華這一問,正問到陳黃孽心窩裏來了。但是他要告訴任黃華,票要怎樣運動,那就不啻自畫口供,他怎能做這樣的呆事?於是用手指畫著桌子,發出微笑,有五六分鍾,沒有作聲。任黃華知道這話說出來,與他有些關係,也不便逼著問。兩個人都不好作聲,反而沉寂起來。陳黃孽想了一想,笑道:“我告訴你一個主意,多多的買些正陽報。”任黃華道:“這一層,我早知道。但是隻怕這事已有人行之在先了。”陳黃孽道:“任先生打聽這事做什麽,有意和梅又芳辦菊選嗎?”任黃華笑道:“受人之托,不得不幫忙。但是據我想,競爭的人很多,要辦也不容易。這事非陳先生幫忙,那是沒有希望的。”陳黃孽笑道:“我也不過是照票宣布,能幫什麽忙?”任黃華笑道:“總不能想一點法子嗎?”陳黃孽道:“有法子,我已告訴你了。”任黃華道:“買票的法子,秋葉香金竹君當然行之在先,我們來辦,已經退了。”陳黃孽道:“那倒是真話,他們兩方,每天在報館裏坐買有好幾千份報。報館裏為他們這樣亂七八糟競爭,每天要添上一萬多份報。再也多印不出來,因為再要多印,就趕不上發行時間了。”任黃華道:“我說不是?法子已經被人家搶著用去了。真要競爭,非別開生麵的幹不可。”說時,臉望著陳黃孽笑了一笑,說道:“有沒有別開生麵的法子?”陳黃孽道:“有是有,我是不能辦的。”任黃華見陳黃孽說話,已經有些鬆動。便道:“不能辦,那也不要緊。你且說出來,我們大家商量商量。”陳黃孽笑道:“我是一句玩話,當真有什麽法子呢。”任黃華伸頭望了一望窗子外麵,然後坐到陳黃孽並排的一張椅子上來。一隻手執著陳黃孽的胳膊,低低的說道:“當然不能讓陳先生白幫忙。”陳黃孽笑道:“你錯會了我的意思了,我並不為此。”任黃華道:“陳先生當然不為此。但是在當選的一方麵,怎樣能夠不酬謝酬謝?多呢,我不敢承擔。一百之數,包在我處。”陳黃孽將身向任黃華這邊就了一就,也低著聲音說道:“他們憑著買報競爭,誰也要買幾千份報。一千份報,就是三十多塊錢。你若是這樣辦,豈不太便宜了?”說著合著眼睛縫笑道:“老哥也是慷他人之慨,何不多出點,《毛詩》一部如何?”任黃華見他已經開了價錢,這就不是什麽難題了。便道:“陳先生有所不知。這都是我和幾個朋友湊著辦的。梅又芳她哪管這些帳?我隻好特別要求,《毛詩》折半罷。”陳黃孽再三的說,這事責任重大,社長曉得了,是要丟飯碗的。而且這事非疏通印刷工人不行,多少要分些給他們,少了實在辦不過來。任黃華隻得又添了五十,共湊成二百元。陳黃孽也不敢再要,免得事情又弄僵了,便答應照辦。任黃華便問,到底用什麽法子,可以讓梅又芳當選呢。陳黃孽笑了一笑,說道:“自然有法子,你可不要對人說。”任黃華道:“陳先生既然幫我的忙,我當然不會和人說。”陳黃孽道:“也沒有別的法子,就是印完了報之後,將這排成了的票版,移了下來,用我們的報紙,專門印他幾千張。但是光印這麵,不印那麵,又不象是報上剪下來的。所以照著報上的樣子,也挖了一塊廣告版下了,把反麵完全印好。這樣一印,又把剪刀剪了四周。剪出剪刀痕來,就真假難辨了。用這樣的票填上名姓,你用許多信封分別寄了來,我們看也不看,扔在票匭裏。等到將來開匭,豈不是十拿九穩的當選嗎?人家要查弊病,哪裏去查?”任黃華點頭稱讚不已,連說是好主意。便約定了當天晚上票款兩交。這日下午,任黃華果然七湊八湊,湊了二百塊錢,就在晚上送到陳黃孽家裏。陳黃孽卻搬了四五卷紙票子給他。任黃華道:“這是多少票?”陳黃孽道:“我老實告訴你罷,這些忙菊選的人,哪裏會運動幾千票,都是虛張聲勢罷了。據我今日切實打聽,他們每人不過幾百票罷了。都是靠著托朋友們,你買幾份報,我買幾份報,每日湊合個幾十票。誰人弄的票多,自己都沒有把握,至於拿錢出來買幾千份報,哪有這種魄力?你這裏是一千五百票,比他們至少要多出一半來,你還怕不當選嗎?”任黃華一想,這倒上了他一個當。若是買一千五百份報,那也不過花五六十塊錢,如今要貪便宜,倒多弄出好幾倍來了。但事已做了,後悔也不成,隻得拿了票回去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