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蔣淑英聽了洪慕修的話,把事丟開了。可是洪慕修總怕報館裏再幫張敏生的忙,於是次日在部裏公事房裏,做了一篇酸僧臭史,投到影報館去,將張敏生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哪知道編稿子的就是作訪僧記的楊杏園。楊杏園看了,倒不覺大笑一陣。
過了兩天,已經快到陽曆的年尾,史科蓮在學校裏已放年假,便帶了一包東西,來看楊杏園。這時,他正在玻璃窗下,提筆作文,偶然一抬頭,見史科蓮進來,隔著玻璃窗點頭道:“請進請進。”史科蓮一直走進他寫字的房間來,將手上那個紙包,放在他寫字桌上,笑道:“這是送楊先生的一點東西,請你收下。可是等我走了,你才打開來看,我在這裏打開來,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楊杏園見紙包的漏縫裏,露出一小塊毛繩,便笑道:“不用打開,我也看見了。你這何必?一件毛繩衣眼,價值要幾塊錢。老實說,在你這種經濟狀況之下,還不能送人家這一種禮。”
史科蓮道:“就為這個,才不讓你打開看哩。褂子都不能辦,隻湊了一件小坎肩。”
楊杏園道:“小坎肩就好。我最厭毛繩衣服那兩隻衫袖太小,綁在身上,很是不舒服。”史科蓮道:“這樣一說,倒是花錢少,禮倒進得好了。”楊杏園道:“送禮原是一種人情,不應該分厚薄。若分厚薄,就是做買賣了。好象前幾天,我和一個朋友去看張敏生君,他在白爐子上作開水,把瓦瓷壺沏茶敬客。我們一樣的感謝他招待,並不覺得怠慢。”史科蓮道:“我正要問這件事情。聽說這人做和尚去了,真的嗎?”楊杏園道:“怎樣不真?”便把那天到廟裏尋張敏生的事說了一遍。史科蓮道:“這人太無出息。為和一個女友絕交,何至於就去做和尚。”楊杏園笑道:“象這樣的事很多啊。不但出家,還有為這種事自殺的哩。”史科蓮道:“這種辦法,我不同情。青年人應該奮鬥,為什麽弄出這種醜態來。”楊杏園道:“愛情上失敗,和事業上失敗,那完全是兩種事,沒法子奮鬥的。譬如張君是失敗了,要說奮鬥,怎樣奮鬥呢?一死勁的還去找那密斯蔣嗎?或者和那個姓洪的拚命嗎?但是密斯蔣總不睬他,他也沒有辦法呀。”史科蓮道:“那有什麽難?人家不睬他,他不睬人家,這事不就結了?自己已經受了欺,再要自殺或者是出家,不但一點礙不著別人的事,自己越發委屈了。”楊杏園笑道:“要那樣說就沒有事了。這愛情是一樣神秘的東西,情場也是一座神秘之府。言情的人,和別樣的人不同,他也含種神秘的意味。所以他的行動,你要用常理去推測,那會一點也摸不著頭腦。”史科蓮笑道:“這話我就一點也不懂。談愛情怎樣會含神秘的意味?”楊杏園道:“要說所以然,我就說不出來。若是說得出所以然來,那就不神秘了。”史科蓮想了一想,笑道:“楊先生既說這話,我想總是對的。因為楊先生這兩年環境,很近乎此啦。而且楊先生又喜歡做詩,做詩的人,是喜歡談情的,當然很在行了。”楊杏園笑道:“密斯史大概看了報上的新詩,總是談著甜蜜的愛,所以認為我們做舊詩的人,也是這樣。”史科蓮皺著眉道:“新詩,我向來就怕看得。我覺得他們那些話,沒有一句不帶幾分侮辱女性的意味。把他的愛人譬作小鳥兒,譬作玫瑰花,分明是把人當玩物啦。我若做了教育總長,我就要請政府下一道命令,禁止這些無賴的文人**情詩。”楊杏園笑道:“這樣說,要禁止的詩,我也在內了。”史科蓮道:“噯喲!你可別多心,我沒有說你。我說話就是這樣不留神,你千萬別多心。”楊杏園笑道:“老實說,文人十有八九是無賴的,是新是舊,那倒沒有關係。密斯史這話,雖然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我倒很讚成,覺得罵得很痛快呢。大凡能做幾句詩文的男子,他有了意中人,不問人家對他怎樣,他總要在刊物上輕薄一陣的。果然兩相愛好,那還沒有什麽。公開的給社會上看了,不過說你對女方不尊重。若是女方不理會你這樣鬧,簡直是公然侮辱。況且既然兩相愛好,對於對方的人格,就應該設法去抬高。若形容對方成了一種玩物,也就不算懂愛情了。”史科蓮聽了這話,情不自禁的,將手輕輕拍了幾下。笑道:“楊先生這話對了,正是我想說又說不出來的幾句話。”楊杏園笑道:“冬青常對我說,密斯史為人,極是爽快,我很相信。今天聽了密斯史的話,越發可以證明了。”史科蓮笑道:“並不是爽快,我就是這樣心裏擱不住事,也受不了人家的委屈。你別以為這是好事,我就吃虧在這上頭,現在弄得飄泊無依,前路茫茫啦。”楊杏園道:“你的祖老太太,沒到學堂裏來看望過你嗎?”史科蓮道:“來過幾回。我因為她老人家年紀大,怕有什麽差錯,再三的說,不讓她出來呢。好在我那姑丈,對老人家倒還不錯,我是很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