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介亭雜文

一九三五年

字體:16+-

葉紫作“豐收”序

作者寫出創作來,對於其中的事情,雖然不必親曆過,最好是經曆過。詰難者問:那麽,寫殺人最好是自己殺過人,寫妓女還得去賣**麽?答曰:不然。我所謂經曆,是所遇,所見,所聞,並不一定是所作,但所作自然也可以包含在裏麵。天才們無論怎樣說大話,歸根結蒂,還是不能憑空創造。描神畫鬼,毫無對證,本可以專靠了神思,所謂“天馬行空”似的揮寫了,然而他們寫出來的,也不過是三隻眼,長頸子,就是在常見的人體上,增加了眼睛一隻,增長了頸子二三尺而已。這算什麽本領,這算什麽創造?

地球上不隻一個世界,實際上的不同,比人們空想中的陰陽兩界還利害。這一世界中人,會輕蔑,憎惡,壓迫,恐怖,殺戮別一世界中人,然而他不知道,因此他也寫不出,於是他自稱“第三種人”,他“為藝術而藝術”,他即使寫了出來,也不過是三隻眼,長頸子而已。“再亮些”?不要騙人罷!你們的眼睛在那裏呢?

偉大的文學是永久的,許多學者們這麽說。對啦,也許是永久的罷。但我自己,卻與其看薄凱契阿,雨果的書,寧可看契訶夫,高爾基的書,因為它更新,和我們的世界更接近。中國確也還盛行著《三國誌演義》和《水滸傳》,但這是為了社會還有三國氣和水滸氣的緣故。《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嚐在羅貫中下,然而留學生漫天塞地以來,這部書就好象不永久,也不偉大了。偉大也要有人懂。

這裏的六個短篇,都是太平世界的奇聞,而現在卻是極平常的事情。因為極平常,所以和我們更密切,更有大關係。作者還是一個青年,但他的經曆,卻抵得太平天下的順民的一世紀的經曆,在轉輾的生活中,要他“為藝術而藝術”,是辦不到的。但我們有人懂得這樣的藝術,一點用不著誰來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