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又有人來恐嚇了。他說,你不怕麽?古之嵇康,在柳樹下打鐵,鍾會來看他,他不客氣,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於是得罪了鍾文人,後來被他在司馬懿麵前搬是非,送命了。所以你無論遇見誰,應該趕緊打拱作揖,讓坐獻茶,連稱“久仰久仰”才是。這自然也許未必全無好處,但做文人做到這地步,不是很有些近乎婊子了麽?況且這位恐嚇家的舉例,其實也是不對的,嵇康的送命,並非為了他是傲慢的文人,大半倒因為他是曹家的女婿,即使鍾會不去搬是非,也總有人去搬是非的,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者是也。
不過我在這裏,並非主張文人應該傲慢,或不妨傲慢,隻是說,文人不應該隨和;而且文人也不會隨和,會隨和的,隻有和事老。但這不隨和,卻又並非回避,隻是唱著所是,頌著所愛,而不管所非和所憎;他得像熱烈地主張著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著所非,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更熱烈地擁抱著所憎──恰如赫爾庫來斯(Hercules)的緊抱了巨人安太烏斯(Antaeus)一樣,因為要折斷他的肋骨。
(五月五日。)
“全國木刻聯合展覽會專輯”序
木刻的圖畫,原是中國早先就有的東西。唐末的佛像,紙牌,以至後來的小說繡像,啟蒙小圖,我們至今還能夠看見實物。而且由此明白;它本來就是大眾的,也就是“俗”的。明人曾用之於詩箋,近乎雅了,然而歸結是有文人學士在它全體上用大筆一揮,證明了這其實不過是踐踏。
近五年來驟然興起的木刻,雖然不能說和古文化無關,但決不是葬中枯骨,換了新裝,它乃是作者和社會大眾的內心的一致的要求,所以僅有若幹青年們的一副鐵筆和幾塊木板,便能發展得如此蓬蓬勃勃。它所表現的是藝術學徒的熱誠,因此也常常是現代社會的魂魄。實績具在,說它“雅”,固然是不可的,但指為“俗”,卻又斷乎不能。這之前,有木刻了,卻未曾有過這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