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昕本是大瑶国的亡国公主。七年前,靖威军前锋连夜血洗了皇宫。
待凌萧逸赶去时,皇室上百口人的尸首横陈在院子里,血溅红了周围的一草一木。
锦衣卫毁尸灭迹,点起一把火,熊熊火舌随风曼卷上屋檐。
凌萧逸走进寝宫,却意外看见隐在雕花柜镂空格后的一双眼睛,充满仇恨、恐惧,隐忍,泪水盈满。
等将她从里面抱出来时,她的双手指尖已被自己啃咬到鲜血淋漓,她窥见了亲人在眼前被屠戮的全程,却忍住一声不吭,侥幸逃出生天。
冷静坚忍、机巧诡谲、彻骨忠诚,她天资过人。
他一直倚重她,将她当作是掌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她也不负所望,在他登顶的路上披肝沥胆,九死一生,踩着累累尸骨,伴他走上位及人臣、一手遮天的位置。
他懂得御下法则无外乎恩威并施,也早就给予她应得的官阶和尊荣。
她虽然手握权柄,却从不擅作威福。
不同于锦衣卫惯常的嚣张,她面上从不见傲慢和骄矜,而是明净、恭谨,眼波流转间却莫名忧伤,似带着无辜的懵懂和澄澈。
这次他之所以姑息,倒也不是光为着暮汐的病。
他发觉,即便是多年嗜血杀戮的生涯,依然没有磨灭她身上最初的秉性。
重情义和知恩图报。
能为同伴以命相搏,对她的救命恩人,就永远不会背叛。
她的忠诚,价值连城。
*
是夜,月明如水,寂寂清辉洒满山脚下的竹篱小院。
一个身段窈窕的中年美妇身姿摇曳地走进了内堂,转头看向杌子上埋首的人,伸手拨亮了烛盏上的灯芯。
嗔道,“又不是什么赶紧的活计,非得点灯熬油地夜里做,仔细坏了眼睛。”
林羽昕闻言并未抬头,只是唇角略略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晌午的时候,外头乱糟糟的,怎么一回事?”
一把小巧精美的刻刀当在水葱般细腻莹白的二指间,刀走游龙地在一块木板上逶迤着,三寸刻刀在她手里,仿若有了觉识般灵动恣意。
不多时,一个雕工精美的观音像在她手中栩栩而生。
“哎,说来真是惨。河边苇丛里找到了孙姑娘的尸首,脖子上有勒痕,两只手被反绑着,身子被磋磨得不成样子,大腿上全是血,两只脚还在地上踢了个坑。”
萍娘不忍地叹息道,“真是造孽啊”。
“听衙门里的人说,嘴里还被塞了好些草,都一直塞到嗓子眼儿里了,她那开肉铺的爹抠了半天也没抠干净。”
孙姑娘原是邺嫖国人,邺嫖被大乾灭国后流落此地。她姿容姣好,深目高鼻,有着天然的异域风情,屡屡遭到当地兵痞的觊觎。
她那年才十一二岁,田间干完活回家路上,被几个兵痞拖到废窑里轮番欺凌了。
孙姑娘破了身子,求告无门,寻死未成,是以性情大变,索性破罐破摔,做起了暗门子。
年轻的姑娘,花骨朵一样的身子,镇上一些没娶上媳妇的光棍儿、鳏夫、地痞无赖,都是她的入幕之宾。
“她爹找到铺上,哭着求我给打具薄棺材。我说不用钱,送她一副厚实的好材,那姑娘活着净受罪,死了躺得舒坦些,下辈子投个好胎。”
“官府衙门怎么定案的?”她声音清浅,像山巅融化的雪水,不含杂质又透着微冷。
“一个末等流民,死了都不用偿命,还能怎地?这世道真是造孽啊。”
大乾朝廷将治下子民按高低贵贱分成五等,被灭国、后来归附和小部族的都纳入末等民,地位在囚犯和官妓之下。
对这些外族,不但横征暴敛,还动辄严刑酷法打杀,甚至一等民无故打死末等民都无须偿命,是以各地揭竿而起、战乱不休。
从晌午忙到子夜,到底是有几分疲累了。
她有些慵懒地倚坐着,拿起一旁的酒壶,纤指弹开壶塞,仰首喝了一大口,神情似带着些许微醺的迷醉。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窗外吹进的夜风带着湿意,撩起她耳边黑丝缎般漾着柔光的长发,愈发衬得肤白如雪,由内而外泛着微微的白瓷釉光。
“你在朝中好好当差,没事别老往我这跑。这锦衣卫本来就干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我这开棺材铺子的,煞气重、触眉头,是个大凶之地。”
“初来乍到时,店铺都得避开闹市,找这么个荒僻的地界儿开。寻常人嫌晦气都绕着走,谁爱没事上门来扯闲篇。”
“可偏有人三天两头寻出各种因由往这跑,也不怕犯忌讳,你说,这是为啥?”萍娘别有深意地挑起眼尾。
羽昕把着酒壶,小口小口地啜饮。暖黄的烛光下,深潭般的眼眸半明半暗,神色喜怒不辨。
萍娘微微倾下身,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
“大瑶皇室都死了,你凭着沧澜王一念之仁,能逃出生天实属不易,这条命是记在阎王爷账上的,说不准什么时候要讨回去。你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应当知道往后要怎么活,如何活下去。”
“跟命比起来,前尘往事俱不足道。打今儿个起,把那些子事从心里,脑子里抠干净了,莫要去念着半分。”
见羽昕白得仿若透明的脸上,如古井般平静无波,也不知这话听没听进去。
咽下了唇边的叹息,萍娘缓步踱到窗边,“女人嘛,再强也要有个正经归宿。沧澜王已经娶妻,你还肖想什么?不如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身边的人。”
羽昕嘴角一抿,露出浅浅一笑,唇边两个梨涡如两朵花苞绽开。
“若是萍娘有了意中人,我定备一份厚厚的嫁妆,送萍娘风风光光出门子。便是招婿入赘,也未尝不可,我必当以父礼待之。”
萍娘听罢,啐了一口,“你当我是跟你逗闷子呢?我都这把年纪的老太婆了,你也能拿我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