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月提着琉璃灯穿过游廊回到翠岫院时,苏知鹊正端坐在案前摹写《金刚经》。宣纸上墨迹未干,案头上已经放了厚厚一沓抄写好的经书,烛火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几个字照得忽明忽暗。
阿慈在一旁打着手势劝说:“夫人,时辰不早了,你该歇息了。”苏知鹊冲她笑了笑,手中毛笔仍不停歇。
阿慈叹了口气,微微倾着身躯将火苗剔得亮堂一些。
桐月瞧着这一幕,心里头没来由地酸楚一片。
以前,姑娘从不抄写经书的。可自嫁到侯府,成了寡妇,她便每日为已故的侯爷抄写经书,从无间断。
她擦了把眼泪,嘴唇一咧,露出笑容来,把灯笼往门边一搁:“夫人料事如神!”
一边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叶姨娘果真带着那个草包二公子往祠堂去了,这是从暗格里取来的东西。”说着,她展开纸包,露出一沓泛黄的信笺。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
苏知鹊用银簪挑开最上面那张,又吩咐桐月将白日里李庆写下的口供与这信纸上的字迹对照,唇角不禁勾起一丝冷笑:“赵余成恐怕不知道叶蓁蓁真正要找的,哪是什么账册,根本是这些信件。”
阿慈瞅着那些信件,目光闪烁不定。
她怎么说呢?她记得主子临行前告诉自己:“由着她折腾,人有劲儿折腾,精神就不会出问题。”
她瞧着桐月一脸喜色:“夫人,这下,咱们就坐实了李庆和叶姨娘的奸情了!”阿慈见状,也在一旁打着手势表示开心的模样。
可是苏知鹊半点也不开心。
赵慕箫死了这么久,宗亲里的那些个人除了吊唁那日出现过,之后再也没有现身过。不过是看老侯夫人疯癫痴傻,而她这个少夫人又是个名声坏,且家里没什么依仗的。
人人等着看他们侯府的笑话。
光成亲这一个多月来,半夜爬墙头被阿慈乱棍打出去的浪**子,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他们知道苏知鹊不敢大张旗鼓地吆喝,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
而苏知鹊心里也清楚,这些恶心人的勾当里,叶蓁蓁绝对出了不少力。所以,她要把这对肚子里没塞好东西的母子俩彻底赶出去,以绝后患。
叶蓁蓁既然能在杜萦的眼皮子底下毒死老侯爷,可见她是有手段的。而这里面有没有杜萦这个主母的默许,就让人有些费解了。
这天夜里,苏知鹊做了个梦。
琅琊王家的高宅大门里,杜萦和她的阿娘王瑶坐在开得缤纷的梨花树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阿娘笑得花枝乱颤,杜萦也笑得前俯后仰。
苏知鹊忽地醒了过来,才发现天已大亮。
她扶着头坐在雕花拔步**,神色怔松地望着窗外婆娑摇曳的紫竹,突然想起,阿娘生前,同杜萦曾是手帕交的。可五岁那年,两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大吵一架,后来就再也没有来往过了。
头又疼起来。
她痛苦地捧着头,脑海里渐渐出现一座假山,逼仄的空间里,是少年滚烫的身躯,赤红的双眼,蠕动的喉结。外面,是追喊的宫女——“快,贼人往那边去了!”
“哥哥你别怕,我去引开他们!”七岁的女孩爬上高高的假山,却撞见骇人的一幕。接着是一声尖叫,“快来人啊,太子妃出事了!”
许久之后,苏知鹊扶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呼吸。那块被她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终于被填补完整,她喃喃道:“赵元静......赵元静,她怎么敢?”
主院,春涧温柔地为杜萦梳着发,轻声道:"计划很顺利,总归,您之前的那些罪,没有白受......"铜镜中的杜萦慢慢咧开嘴,笑着,笑着,眼角渐渐濡湿:“箫儿,我的箫儿。”
春涧亦红了眼圈,哽咽道:“其实小侯爷他......”她的目光落在杜萦后脑处的伤疤上,“都怪春涧一时疏忽,中了叶姨娘的奸计,才让夫人脑部受到撞击,以至于成这般模样......”
“少夫人是个好人,您做不了的事,她会一一替您都做了。”
杜萦脸上一抹痛色一闪而过。
为什么,她还是卷进来了?
卯时三刻,宗亲们踩着晨露鱼贯而入。
七叔公的蟠龙杖敲在青砖上,惊得檐角麻雀扑棱棱飞起。苏知鹊依旧一身素服,鬓间只簪了朵白绒花,但身子肉眼可见的比一个月前消瘦了下去。
“侄媳妇这般憔悴,倒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疏忽了。”三堂伯赵怀仁接过茶盏时,手指故意在她虎口蹭了蹭。苏知鹊忍下恶心,退后半步。
这个赵怀仁,贼眉鼠眼,眼窝塌陷,一看就是纵欲过度之相。
他身后几个年轻子侄盯着苏知鹊不盈一握的腰身,眼珠像是黏在上面一样撕不下来。虽然侯府口风瞒得紧,他们也听说到一些有趣的事。他们毒蛇一般的眼睛让阿慈看了十分不舒服,她抬起手臂就要抽佩剑,被苏知鹊按了回去。
这些鼠目寸光的小人,怪不得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赵慕箫都不待见他们。
春涧适时捧着乌木匣上前:“请各位叔伯移步祠堂,昨夜府中遭贼,丢了些要紧物件。”
“丢的怕是风流债吧?”不知谁在人群里嗤笑。
桐月到底年纪小,苏知鹊听了这些难听的话,脸色如古井无波,她倒先羞臊得红起脸来。
赵怀仁捋着山羊胡眯起眼:“听闻侄媳妇院墙外面最近很热闹啊,莫不是......”
苏知鹊冷不丁一个眼刀子丢过去,赵怀仁口中的话一噎,蠕动了下喉咙,硬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后,她扫视众人,缓缓开口:“今日请诸位前来,自是有事相商。”
七叔公轻咳一声:“知鹊啊,你还年轻,又无子嗣,如今这侯府不可无人继承,我们打算从旁支过继一个孩子给你。”
叶蓁蓁一听要过继子嗣,立刻急了:“七叔公说的这是什么话?就算少夫人膝下无子,可这侯府里还有我们成儿。这承袭侯位一事,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怎么都轮不到旁人吧?”
赵余成气得跳起脚来:“对!我娘说得对!”
“哼,奶娃娃!”人群里不知道谁冷嗤了一句。赵余成立即暴跳如雷,他扫视了一周,却没发现这话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因为,那些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孩子,皆一脸鄙夷地瞧着他。
苏知鹊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捏着帕子,十分为难地说道:“七叔公,您老提议的是。可是,知鹊进府这些日子,听到一些骇人的消息。我那公爹,他竟然......”
说到这里,她泫然欲泣,众人神色紧张地看着她,有人耐不住性子,催促道:“你倒是说啊,怎么了?”
“我发现,公爹的死并非偶然。如今最重要的是找出背后谋害公爹的人,否则过继了孩子给我,怕也是羊入虎口啊。”苏知鹊掩着帕子呜咽起来。
桐月也在一旁嘤嘤哭泣:“我可怜的夫人啊!”
众人听闻此言,互相交换着眼色。
毕竟她说得没错,大厦倾倾,必是从内部开始。不管要过继谁家的孩子,都得先帮苏知鹊把侯府的内鬼给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