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赠予春莺的忍冬纹荷包里,掉出张药方:附子三钱,朱砂五钱,竟与太医院治疗太子咳血的方剂分量相同。
“看够了吗?”
裴惊竹的声音混着沉水香飘来。
他官服上的仙鹤补子缺了只眼睛,露出内衬的玄色麒麟纹——唯有亲王近臣可用的纹样。
她将药方按在他心口箭伤处:“当年漠北刺客用的狼牙箭,箭镞淬的是太医院特制毒药吧?”
烛火爆开灯花,映出他锁骨处未愈的烙伤,形如春莺耳后朱砂痣。
……
秋试放榜日,沈青黛伫立在残碑前。
裴惊竹掘开三丈深的冻土,铁蒺藜与箭镞在雪光中泛着蓝芒。
“令尊用河堤藏军械,我母亲以瓷片记罪证。”
他忽然将她的手按在冰封的河面上,“当年她们在此地诀别时,也下着这么大的雪。”
沈青黛触到冰层下的凹痕。
两道并行的车辙印消失在断崖处,与温尚书临终前画的《双驾图》完全重合——原来裴惊竹的母亲与那人,竟同乘一辆马车坠入了滹沱河。
……
建宁二十一年三月初九,紫宸殿前的白玉阶凝着晨露。
裴惊竹绯色官服上织金仙鹤在朝晖中振翅欲飞,腰间玉带扣住昨夜未眠的寒意。
“臣愿以陇右军屯改制之功,换陛下赐婚之旨。”
御座上的明黄身影轻笑一声,鎏金香炉腾起的龙涎香模糊了帝王神色。
三日前琼林宴上,三皇子当众求娶平阳县主为侧妃时,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正在宣政殿批红,朱砂笔尖在“太子病重”的奏报上洇开血痕。
沈青黛接到赐婚圣旨时,春阳正透过沈府后院的紫藤花架。
她垂首接旨的瞬间,看见自己水红裙裾上金线绣的缠枝莲纹微微颤动——这是裴惊竹上月托女官送来的苏绣料子。
“县主该去前厅见礼了。”太后遣人送来的教养嬷嬷护甲掐进她掌心,鎏金点翠的九尾凤钗在日头下晃得人眼花,“首辅府送来的纳采礼,连太后娘娘当年入宫为妃的排场比都不为过了。”
沈青黛微微颔首:“嬷嬷说笑了。”
首辅府的纳采之礼在辰时三刻抵门。
三十六抬朱漆礼箱沿着青石巷铺开,打头的活雁用金丝笼装着,尾羽在春风里泛起虹光。
礼部尚书亲自执雁,玄色官靴踏过沈府门前的百年槐影。
“活雁一对,喻忠贞不二;东珠十斛,代白首之心。”
唱礼声惊飞檐下燕子,沈青黛隔着湘妃竹帘望去,见那对雁颈缠着茜色丝绦——正是去岁秋试大比时,她系在裴惊竹题字锦旗上的颜色。
第三十二抬礼箱开启时,满庭抽气声如裂帛。
金丝楠木匣中整整齐齐码着青檀笺,每张都拓着首辅私印。
沈青黛指尖抚过最上方那张“见字如晤”,忽觉眼眶发烫——这是藏书阁传书时她故意落在《盐铁论》里的花笺。
纳征之日恰逢谷雨。
沈府中庭的牡丹沾着晨露,首辅府三百护卫抬着描金箱笼鱼贯而入。
沈青黛立在滴水檐下,看着礼单上“赤金头面十二副”后紧跟着“《女诫》注疏手稿三卷”,忽然想起裴惊竹那夜在慈恩寺说的话:“我要给你的,是执笔问政的底气。”
“县主该试嫁衣了。”
侍女捧着缠枝牡丹纹的锦盒近前,却在开启时变了脸色——绯色罗裙上赫然压着柄玄铁匕首,刀鞘嵌着鸽血石,正是去岁鬼村案中净明大师所赠。
沈青黛抚过匕首上“斩业非斩人”的铭文,忽见锦盒夹层露出半截薛涛笺。
裴惊竹的字迹力透纸背:“三书六礼皆为戏,唯此刃可断宿命。”
窗外细雨打湿了礼乐声,她将匕首藏进袖中时,触到今晨刚收到的密信——五皇子画的那枝墨梅,正在宣纸上洇开血色。
定亲宴设在望江楼那日,满城都在议论首辅大人亲自挑选的聘饼。
沈青黛看着食盒里栩栩如生的玉兔酥,突然想起去年上元节,裴惊竹站在猜谜灯笼下说::狡兔三窟,不如守株待兔。”
亥时的更鼓惊散宴席,沈青黛在角门处被玉骨扇拦住去路。
裴惊竹官袍未换,身上还沾着御赐的龙团香:“县主可要验看私章?”
他掌心躺着的田黄冻石触手生温,侧面刻着极小的“青”字——正是他们传书时用的密押。
江风掀起沈青黛的织金披风,她将私章按在心口“大人不怕我拿它伪造政令?”
“怕。”
裴惊竹的指尖拂过她发间金步摇,缠枝莲纹的流苏缠住未尽之言,“更怕你连这点念想都不肯留。”
沈青黛眼眶蓦地有些酸涩,他竟然待她如此……
正想着,裴惊竹便递过一物什至她眼前。
沈青黛微微呆愣着,看着递至眼前的烫金卷轴,接过缓缓打开。
却只见上头红底红底黑墨清晰写着“婚书”两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一如当年那篇《论衡》: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沈青黛泪涌出来,哽咽道:“为何要现在给我?定亲的东西你不是早早便叫人送来了。”
裴惊竹指腹轻轻拂过她眼睑,将泪都拂去,嗓音温柔的不像话:“这是我亲手写的,我想亲自拿给你……”
他顿了顿:“我将你与我在藏书阁的所有书信,都装捡好在金丝楠木盒里了,也算作你我聘礼嫁妆。”
沈青黛心中感动,伸出手抱住了他,将自己贪婪地窝在他宽厚温暖的怀里。
曾经没有勇气做到的事情,如今却已是名正言顺可以光明正大了。
裴惊竹忽然想起来,从前,他鼓起勇气的那一问。
……
裴惊竹抿了抿唇,犹豫着还是开口问道:“你可议亲了?”
沈青黛摇了摇头,裴惊竹心下一松,以为是他离开扬州时给沈登达送去的那卷关于上京各位适龄儿郎的分析报告起了作用。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那卷用墨色与朱笔洋洋洒洒写下的书卷,只被瞥了一眼便付诸火炬。
少年心事,也被掩藏在那一堆灰烬中,直至今日,才重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