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象离婚能像快刀斩乱麻一样痛快,意料之外的“冷静期”却将这一过程变成了钝刀割肉。
三十天里,冯芸必须时刻警惕杨砾从中作梗。
她的精力被这件事牵扯着,以至于差点忘记了找月嫂。
离预产期只剩两三周时间,家政公司的顾问表示很难办——金牌月嫂需要提前至少半年以上预定,她行动太晚。
家政顾问安排了几名初出茅庐的月嫂视频面试,冯芸看过后都不太满意。
“只有这些了吗?我不要求必须是金牌月嫂,但至少应该有些经验,新手肯定不行。”
“倒是有个刚从老家回来的月嫂,虽不是金牌,但也经验丰富,您要不要考虑一下?只是价格方面……还要再涨五千。”
“五千?那就是一万五,快赶上金牌了。”
“没办法,紧急单,价格上浮也是常事。您要是犹豫一会儿,别人家可能很快就把她预订走了。”
一万五就一万五吧,冯芸咬咬牙,谁叫自己没有提前准备呢。
多年来,因为没有老人帮衬,很多家务活只能花钱请家政解决。
家政行业也是神奇,其他各行各业都在裁员降薪,唯独这个行当,工资只涨不降。
普遍的社会现实,普通人只有接受的份儿。冯芸也是普通人。
“您要是决定了,来咱们先把合同签了吧。”
“不安排视频面试了吗?”
“这位阿姨暂时不在公司,恐怕安排不了,只能先把她的简历给您过目。您要是有顾虑的话……也可以再等等别的机会。”
再等等?冯芸可等不起。
照片上的月嫂皮肤黝黑,面庞消瘦,高颧骨,尖下巴,一副不讨喜的面相,并不投冯芸的眼缘。
可是看到“2年经验,带过5个宝宝”的介绍,她还是签了电子合同。付完款后,找月嫂这事总算办妥了。
接下来,该怎么安顿雨萱呢?
杨砾肯定指望不上,他向来不愿意带孩子,现在又正在热恋中,哪还有心思?也不方便再去麻烦谭铭之,虽然他是照顾雨萱的最佳人选。
该找谁来帮忙呢?她正犯愁,父亲打来电话,又提起冯千里想来燕京过暑假的事。
一周前,父亲曾说千里想来燕京玩。冯芸借口最近事情比较多,自己的状态也不怎么好,让他们暂时别来了。其实还有一个未说出口的原因:她不久前刚和母亲闹翻,不想见她。
父亲觉得冯芸说得在理,转而又去做千里和李淑兰的工作。可是,今天他又打来电话,再次提出同样的请求。
冯芸猜测,一定是二老拗不过小侄子。
她又想到,母亲来了至少能帮着做饭,还能照看雨萱,于是改了主意。
冯芸这边刚一点头,李淑兰那边便买下次日的车票,立即打包行李,准备出发。
临走前,冯父装了满满一袋子新鲜蔬菜让她带上。
“大城市里难道还买不到这些烂菜叶子?”李淑兰不屑地白了一眼。
“带上。每次空着手去,又拿一堆东西回来,你也不难为情。”
“有啥子难为情的,自己的女儿。”
冯父将袋子硬塞到她手中,一反常态地坚持让她带去给冯芸。他还没敢把女儿离婚的事告诉李淑兰,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女儿,只能用一袋蔬菜表达自己的牵挂。财权早已上交老婆,他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些了。
见他那么坚持,李淑兰只好不情不愿地拎着一袋子蔬菜,和冯千里坐上了去燕京的动车。然而,当她踏入冯芸家的大门,将这袋子菜交给她时,竟破天荒地有点难为情了,比空手而来还要尴尬。
好在冯芸并不介意,她接过蔬菜,知道这是父亲的心意。
母亲和小侄子还是和以往一样住在小卧室,也就是冯芸婆婆前阵子刚住过的房间。
“床单、枕套都是干净的吗?”
“不是,杨砾和他妈用过,还没来得及换。”
“没换?让我们睡在脏床单上?你懂不懂待客之道?”母亲埋怨道。
“对,我不懂待客之道,所以要麻烦你入乡随俗了。”
冯芸的回答令李淑兰感到意外——难道她不应该说“妈,莫生气,我马上就换”?刚进门就给个下马威,太反常了。上次一场大闹后,她还等着女儿向她道歉呢,没想到她竟越来越不像话。
以前那个温顺懂事的女儿去哪儿了?李淑兰心里一百个问号。
翌日,又到了冯芸去看心理咨询师的日子。临走前,她将科技馆的预约信息转发到母亲的微信上,让她带两个孩子去看展览。
“你不管我们了?我一个人带他们去吗?”
“我要去做心理咨询,只能你带他们去了。最近那边有个航天科技展,千里应该很喜欢。”
小侄子听到航天二字兴奋不已,拉着奶奶的手,恨不得立刻出门。
“快去吧,暑假期间人多,晚了要排长队。”冯芸催促道。
“你也不开车送我们。”母亲小声抱怨。
“我这个样子没法开车了。”冯芸指了指肚子,“就算开车去,那边也不好停车,还是坐公交更合适。我给你一张公交卡,你就刷自己的,两个孩子免费。”
母亲心里虽不满,但千里不停催着她出发,于是只好接受了冯芸的安排。她发觉和冯芸之间的关系像是颠倒过来了,自己从发号施令的一方,变成了听从指挥的一方。
冯芸来到了曾榕这里,她拿出上次做的焦虑测评结果——重度焦虑。
“没想到,这么严重。”冯芸自言自语。
“别担心,那是一周前的你。今天的你看上去状态好了许多,以后会越来越好,相信自己。”曾榕鼓励道。
“是吗?可是我……还是选择了离婚,已经提交了申请。不知为何,明明是他背叛了我,我却总觉是自己搞砸了这段婚姻。”
“人在遭遇婚姻背叛后,可能出现愧疚自责、自我否定,甚至自我攻击和伤害。你的想法属于正常反应,但只是阶段性情绪导致的,不代表那就是事实。”
“你的意思是,我觉得自己不够好,甚至认为他出轨是我的错,这些想法并不代表事实,是吗?”
“嗯,上次聊到你的成长过程时,我觉察到,你似乎比较容易陷入自责。”
冯芸想了想,好像自己的确如她所言。
女儿生病了,她自责;婆婆出了车祸,她也自责;嫂子出轨被撞破,她竟然还自责。那么,杨砾背叛了婚姻,她出现自责心理,太正常不过了。习惯使然。
这些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为什么总是不知不觉地责怪起自己来了?
“我好像……从小就是这样,生来如此。”
“是吗?”曾榕微微一笑,“一个人的行为习惯,既有先天因素,也有后天的养成。”
冯芸又想起了前段时间回老家发生的事情,蓦然觉察到,这种自责的习惯,可能来源于母亲的“驯化”。
母亲编造谎言,一出生便赐予她“原罪”,将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怪罪到她头上,让她对自己的存在心生愧疚。
冯芸向曾榕道出了母亲和她之间的故事,以及自己对母女关系的反思。
“母亲对你影响至深,所以你的行为模式中总能看见她的影子。你们现在生活在一起的机会多吗?”
“我来燕京上大学后,就没有和家人住在一起了,只有寒暑假回去。现在很少回去。不过,她昨天来燕京了,住在我家。”
“是你主动邀请的?”
“不是,我本来回绝了,但后来……又同意了。总之……很多原因,我最近也恰好需要人帮忙。”
冯芸自己也说不清,最后为什么还是同意了母亲和千里来燕京,那些原因里,到底是哪个促使她做出了决定?
她又向曾榕讲述了母亲来京后发生的几件小事,以及自己不同于以往的应对方式。
曾榕既没有责怪她对母亲无礼,也没有对她展开关于孝道的说教,反而夸赞她敢于表达内心真实想法。
“我这样做,真的没有错吗?我觉得自己像是个不孝女。”
“如实表达想法有什么错呢?况且从你的讲述来看,方式和语气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可是我母亲很不高兴。”
“为什么要害怕她不高兴呢?她的情绪本就不该由你来负责。”
情绪的责任主体?冯芸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人格健全的成年人,懂得为自己的情绪负责,而不是寄希望于他人的迁就。如果你总是毫无原则地顺从母亲的期待,久而久之,她就会失去边界感,过度索取,把你变成她情绪的责任主体。
这样的关系是不健康的,对于你们双方都是如此。因为,总有一天你会不堪重负,无法满足她的要求,你们的关系也将因此面临挑战,甚至破裂。”
“也许,我们的关系已经在走向破裂了。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学会说‘不’,学会拒绝,恢复情绪的边界、责任的边界。”
说着,她递给冯芸一本书——《被讨厌的勇气》。
“这本书不错,有时间可以看看。”
冯芸到家时,母亲和孩子们已经从科技馆回来了。厨房里飘出熟悉的饭菜香气,千里正和雨萱一起逗小仓鼠玩。
她来到厨房,母亲正在炒菜。
“没多玩一会啊?”她问。
“人太多了,玩不好。又没有专车接送,怕耽误做午饭,就提前回来了。”母亲回答道,话里全是不满。
她看都不看冯芸一眼,假装专注炒菜,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响里,全是怨气。
母亲又想利用不满来激发她的愧疚,让她再次屈服于自己的意志。
冯芸没有妥协,她谨守自己的情绪边界,既不被母亲的态度影响,也绝不越界去解决她的情绪问题。如果她真的很难受,她会带着她去看心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