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母亲和千里在燕京住了一个星期,还没有回去的意思。侄子一直念叨着想去燕京今年新开的影视主题乐园,可门票总是一上线就售空,好几天都抢不到。
冯芸抚摸着肚子,感叹即将临盆了,生活也不得消停。
母女之间因两万块钱而产生的矛盾虽未化解,但从母亲给家里打电话的只字片语中能听出,这件事似乎也不是那么紧急了。
嫂子那边松了口,说:八万就八万,便宜冯家这么一回。
可听她这么一说,母亲反倒犹豫了——向来说一不二的儿媳妇竟懂得退让,莫非是被那个野男人甩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八万也不用给她了?
冯芸悄悄地留意着母亲的心事,母亲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你跟杨砾,是不是在打离婚?”
“是。”见隐瞒不下去,冯芸索性承认了。母亲顶多唠叨几句,又不会真的担心她。
“还有两个星期就生了,你就这么等不得?雨萱怎么办?”
见母亲主动关心雨萱,冯芸突发奇想:不如央求她留下来帮忙照顾雨萱吧!
她若同意,就是赚到;她若不同意,也在意料之中,没什么损失。何不试试?
“妈,你能留下来吗?我生雨萱的时候让你过来帮忙,你说千里还小。现在千里这么大了,你这次就陪我坐完月子,好不好?”
冯芸的要求令母亲感到意外,一缕微光掠过她心中母爱的盲区。
在她的记忆里,女儿主动开口提要求的次数屈指可数。上次是生雨萱的时候,她拒绝了她。上上次则是高中的时候,她说想学美术,她也拒绝了她。
犹豫了半晌,母亲还是摇摇头:“不行,千里月底就开学了,我要送他回去上学。”
“让我爸来接他回去嘛,正好他很久没来燕京看看了。”
“来看什么?他又不喜欢大城市。整天搞他的破菜园子,门都懒得出。再说千里上学也要人接送,我还得给他做饭,辅导作业……”
“那些事我嫂子不能做吗?她才是冯千里的妈。”
“哪能指望她?一天到晚不落屋,从来就没带过千里。”
“那更要让她带。母子感情也是处出来的,你们什么都做了,让她整天闲着,还会搞事情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想拒绝都找不到好借口。母亲面露难色。冯芸打算逼她一把,于是扯出离婚财产纠纷的事。
“我写的离婚协议杨砾不同意,他要分我的财产,包括我给你们的那些钱,他都要拿回来重新分配。”
“啊?还能这样?”李淑兰向来觉得女儿给她钱是理所应当的事,没想到法律管得这么宽,还规定必须经过女婿同意。
她紧张起来,担心女婿真的要回那些钱——都花在儿子一家身上了,难道还能吐出来吗?
“夫妻共同财产,不好办。”冯芸无奈道,“如果你留下照顾我们,我可以说那是给你预支的辛苦费。他出国的那半年,你们不也来我这里住过吗?算是给我帮了忙,给你们一些钱也是应该的。”
她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是否行得通,但为了劝母亲留下来,就算胡说八道也要试一试。
“那半年……我在这里也没给你帮上忙,精力都在千里身上,雨萱都是保姆在带,家务我也做得不多......”
母亲的话,是在反省,还是在推辞?冯芸吃不准。二人陷入沉默。
冯芸正要放弃之际,母亲却发话:“我考虑一下吧。”
考虑一下?没听错吧?这么说……有希望了?冯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鼻头一酸,眼眶也红了。
母亲的心里终于有了她的位置,哪怕只是愿意“考虑一下”,至少也是积极的改变。
在母亲“考虑”的这几天里,家中的氛围异常和睦。
她会主动问冯芸身体有没有不舒服,想吃点什么。冯芸感动得几欲落泪。难道三十多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临产前最后一次心理咨询,母亲带着雨萱和千里一起陪冯芸前往。
曾榕第一次见到李淑兰——这位对冯芸的人生有着重要影响的人。
“你很在意她?我是说……你的母亲。”
“嗯,每个孩子都在意母亲,对吗?”
“有这样一个说法——妈妈是我们生命中的第一面镜子。在你还是婴儿的时候,她注视着你,你就从她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存在。”
“镜子?”
“对,你看见镜子,镜子也看见你,就如同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世间万物都是你的镜子,而妈妈是第一面。”
“第一面镜子……”
“在婴儿时期,你与妈妈形成依恋——一种正性情绪联结。这种依恋的质量对你长大以后的人际关系有重要的影响。你和丈夫之间的关系,也和这种依恋的风格有关,甚至你与任何人之间的关系里,都透着它的影子。”
“我的镜子……像一面魔镜。只有我让它满意了,它才会打开。”
“所以,你从小就学会了迎合和取悦。”
“这是讨好型人格吗?”
“嗯……差不多意思。过度取悦他人,不敢拒绝他人的请求,忽略自己的感受,不愿麻烦别人,不敢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些都是表现。”
“.……好像每一点都能在我身上找到,特别是在面对她时。我是说……我的母亲。不过最近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她甚至愿意考虑留在燕京陪我坐月子。”
“是吗?真好。你看,只要我们改变了自己,他人也会随之改变,调整与我们相处的方式。所以,不要总是不敢表达自己,你不说,他们又怎会知道呢?”
“我和她的关系,是不是从此就走上良性循环了?她真的接纳我了吗?”
“以后的事情无法预知,需要你慢慢去觉察。还是要记住那一点:多关注自己的感受,聆听内心的声音。你愿意为了得到母亲的爱,再次放弃和忽略自己的真实想法吗?”
曾榕并没有给冯芸肯定的答复——心理医生不是占卜师,无法预测事件的结果。给来访者不切实际的期待,对他们的自我成长毫无裨益。
因此,她不愿一味迎合冯芸的感受,对她和母亲的关系作出乐观的展望,而是引导和鼓励她向内心探索,提醒她不要将喜怒哀乐寄托在母亲身上,否则就会失去精神上的独立。
冯芸一时还理解不了曾榕的用心,她不在乎母亲的爱是否是无条件的,只要母亲能把爱分给她一些,哪怕是有条件的,她也愿意接受。
“妈,我们今天在外面吃吧。天气热,你做饭又要流一身汗。”
“好啊,姑姑,我想吃披萨。”冯千里抢先回答。
“不用了,在外面吃太贵,别花冤枉钱。”母亲难得地心疼起冯芸的钱包。
“披萨我们谁也不会做,只能在外面吃。放心吧,花不了几个钱。”
冯芸带着他们来到必某客,点了满满一大桌好吃的。
饭吃到一半,两个孩子去儿童游乐区玩。冯芸把切好的牛排盛到母亲盘子里。
“别给我夹了,留给两个孩子吃吧。”
“他们哪吃得完这么多?你也吃嘛。”
她往牛排上浇了些酱汁,用叉子扎起一块肉递到母亲手上。母亲接过,塞到嘴里,嚼了嚼,点点头:“好嫩,味道也不错。”
她问母亲:“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早点告诉我,我好提前买车票。”
这一问,听上去云淡风轻,可冯芸是怀揣着五成胜算,鼓足勇气才说出口的。母亲抬眼看她,又慌忙躲开了她期盼的目光。
“怎么,还是不行吗?”冯芸收起笑容。经历过绝望后重新燃起的希望,特别脆弱。
“我也是没办法,你哥哥家的事太多了……给我和千里买票吧,我们这几天就回去。”母亲低着头说。
冯芸没想到,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结果还是拒绝。虽然少了几分果断决绝,不再那么理直气壮,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令她失望。
“如果杨砾跟我打官司,要你们返还我的资助,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办法,只能你先拿钱顶上。”
温情的面纱滑落,母女间的对话里只剩下骨感的现实。
“你怎么不想想我和两个孩子的生活怎么办?离婚后就是我一个人还贷款,我现在又没有收入,只能动用存款,要是存款再被他分去一大块,过不了多久就要断供了。”
“那不是你自己的错吗?两口子过日子好好的,离什么婚?你的眼里就那么容不得沙子?”危机面前,母亲条件反射似的责备起冯芸来了。
“你怎么还在说这样的话?”冯芸委屈落泪,“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我眼里明明全是沙子!”
不管怎么努力修复与母亲的关系,只要一涉及哥哥的利益,母亲立刻就会变回原来的模样,无视她的痛苦和难处。
她不敢再对母亲抱任何希望了,母亲还是那个母亲,一有困难只会首先指责她,怪罪她,然后牺牲她,献祭她,保护哥哥的周全。
被偏爱的哥哥永远有恃无恐,得不到母爱的她却永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