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先莫回家了,去我那里住。”鹏程对冯芸说。
“有道理,瞧你一身泥,爸妈看了还不得担心死?”齐乐附和道。
“放心吧,我妈才不会担心。坏了她的事,不骂死我才怪呢。”冯芸很有自知之明。
“鹏程,你妈这么不讲理吗?”齐乐问,又说,“那你可得好好教育教育她,你妹是为了冯家的利益才这么做的。”
“哎,别为难我哥了,他也怕我妈。不过......”她转头望向鹏程,笑着说,“哥,真没想到你今天这么厉害,好勇猛。”
鹏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哎,哪有好厉害。我......记得小时候都是你替我出头,有人骂我傻子,你跳起来打他的脑壳,被人家推倒在地也不哭,爬起来继续打。回到家还要被老妈骂,说你疯疯癫癫不像个女孩子。”
“还有这事?”齐乐瞪大了眼睛。
“我当时太懦弱了,吓得大气不敢出,怕人家笑话我,更怕老妈怪罪,她不许我在外头跟别人发生冲突,总觉得我会吃亏。”
“好了,哥,都是过去的事。你现在大不一样了。”冯芸拍拍哥哥的背。
四人路过一家木炭烧烤店,齐乐提议搓一顿,喝点酒,压压惊。
“五花肉十串、鸡爪十串、豆干十串、牛羊肉各二十串......蹄花四碗、苕皮四份,多放折耳根......炒花饭两份,再来一箱啤酒。”齐乐热情地张罗着。
“一箱啤酒?太多了吧?我哥不能喝酒。”
“好吧,来十瓶。”
菜还没上齐,折叠桌上的烤串已经码成小山,快要摆不下了。
齐乐和李大锤举杯相庆,尽情豪饮,鹏程兄妹俩以茶代酒,只为助兴。
“乐姐,今天多亏了你,我敬你一杯。”冯芸拿来一只空杯,倒满啤酒。
“你俩差不多大吧?齐乐可能比你还小点儿。”鹏程道。
两个女人各自报出生日。果不其然,齐乐比冯芸小几个月。
“算年纪我该叫你姐,可是论辈份儿......”齐乐端着酒杯,作思考状。
“辈份儿?”冯芸诧异地问。
“啊?不,说错了。”齐乐连忙改口,“还是简单点儿,咱俩同年,你看着比我年轻,我管你叫老妹儿吧。”
她悄悄瞥了一眼鹏程,脸上露出难得的羞怯。鹏程不语,只顾低头撸串。
两人之间的小细节被冯芸捕捉到,她会心一笑,明白了“辈份儿”所指为何。
大家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连李大锤也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似笑非笑,令齐乐和鹏程尴尬不已。
“来,再敬李大哥一杯!”冯芸端起酒杯替两人解围,“以后少不了要靠你罩着。”
李大锤忙放下手中的烤兔腿,双手端起酒杯回敬,点头哈腰,看上去十分谦卑有礼,与他那副黑帮大佬长相一点儿也不符。
“啥?他?”齐乐噗嗤一笑,“他是我店里的擀面师傅,本名李小芳,大锤是我临时起的名儿,吓唬那几个地痞流氓用的。”
“擀面师傅?”冯芸惊讶不已,“我还寻思着你怎么认识道儿上的兄弟?演得可真像啊,把我都给骗过了。”
“嘿嘿,倒确实练过拳脚功夫。”李师傅憨笑道,“就因为我这副长相,找工作人家都不要,说吓着顾客了。多谢乐姐收留,我才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
“谢啥?我就好收集特殊人才。这叫......独具慧眼。有了你,那些地痞流氓都不敢来店里找事儿了,多给我省心啊。”齐乐又开了一瓶啤酒,给李师傅的酒杯倒满。
“齐乐,我也敬你一杯,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我。”鹏程一把拿过李师傅的酒杯,举到齐乐面前。
“哥,我替你喝吧。”冯芸伸手要拿鹏程手中的酒,却被他挡住。
“我都快四十的人了,难道还怕酒精影响大脑发育?”鹏程笑笑,“别再像老妈那样处处护着我了。我是冯家的长子,应该由我来保护你们才对。”
“说得好,说得好,这才是真爷们儿!”齐乐拍手称赞。李师傅放下撸到一半的肉串儿,跟着鼓掌。
“芸儿,你替我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受了太多的委屈,难为你了。”鹏程握住妹妹的手。
冯芸眼中泪光闪烁,模糊了视线,哥哥的形象却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晰。
哥哥这一称呼终于具象化了,不再是一个沉默的符号,一个需要虔心供奉的神明,而是有血有肉、重情重义,懂得心疼她、体谅她、维护她的男子汉。
酒足饭饱后,冯芸跟着哥哥回到他在江南乐府的家。
屋内寂静无声,一片漆黑。鹏程按下开关,水晶吊灯瞬间光芒四射,极力营造出温馨浪漫的氛围,却仍难以中和空气里弥漫的清冷之感。
“她不在?”冯芸问。
“嗯。跟她摊牌后就没回来过了。”
鹏程告诉冯芸,他向胡美霞提出了离婚。
胡美霞爽快地答应了,也不争千里的抚养权,但是要求房子归她。鹏程坚决反对,说如果她想打房子的主意,就起诉离婚,还要起诉她娘家人骗取装修款。
胡美霞听后,气得掉头就走,消失了好多天,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她想拖着你。”
“能拖好久?等我把餐馆的事处理完了就去告她娘家那群骗子。”
“餐馆?老妈还等着装修升级呢。”
“盘出去了,转让费抵了租金。十年的心血,全没了,你投的钱,等于打了水漂。呵呵,哥哥我真是个废物。”鹏程神情沮丧。
“不能这么说吧,至少你积累了经验,也养了自己的小家十年。对了,老妈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还没告诉她。我先斩后奏的。”
“没事,我支持你的做法。找时间跟老妈解释清楚吧。”
“好,明天就去。”
兄妹二人回到冯家老宅。
冯父难掩心中的喜悦,直夸两个孩子做得对,守住了房产,让他悬了好久的心终于放下来。
他压根儿不知道兄妹俩昨日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危机再次被摆平,他又能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了。
李淑兰听到动静,强撑着疲惫的身体从卧室走到客厅。她双唇抖动,想痛骂女儿一顿,却力不从心,只好用眼神传递无声的嘶吼。
冯芸仿佛看到,困于羸弱躯体中的狂怒正将母亲撕成碎片。
“败家女!”她攒足劲儿吼出三个字。
“不要生气,两个孩子也是为了家里好。”冯父上前劝慰。
“称了你的心,是不是?”李淑兰狠狠白了老公一眼。
鹏程走到母亲身边,含泪跪下:“妈,莫再怪罪妹妹了。她为了把房子从高利贷手里抢回来,被小混混按在地上欺负......自从她工作赚钱后,家里但凡遇到坑坑坎坎,哪次不是靠她拉扯一把?”
“靠她?要不是她无情无义不给你钱装修餐馆,我用得着把房子抵出去?眼见五十万要打到账上,她居然给拦了下来,想气死我吗?”
冯芸不知何从辩解,也懒得辩解。她早已不在乎母亲的评价了,行事只求问心无愧,爱骂就骂吧。
她搬了一把椅子到门外坐下,望着院子里的杂草,听雨,发呆。
顽强的杂草,不管被割除、践踏多少次,总能重新站起来,无须任何人的照料,独自野蛮生长。
冯芸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李淑兰,她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抄起藤条要教训女儿。
“妈——”鹏程抱住母亲的腿,鼓起勇气道,“餐馆已经盘出去了,我盘的。”
“什么?你再说一遍......”李淑兰低头看着儿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前几天刚出手,所以也用不着再筹装修款了。”
说出实情,鹏程心中如同卸下千斤巨石。
“长本事了?都不跟我商量一下?那是你,也是我们家十年的心血!”
“还有妹妹的资助。”鹏程补充道,“我实在没有那个能力继续经营下去,以我的实力,当个厨师顶天了。妈,我不是那块料,你还不愿承认吗?”
“没了餐馆,你老婆要跑,家要散啊,不晓得重要性吗?”
“已经散了。妈,胡美霞这样的女人留不住的,她也不会照顾千里,你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呢?”
“你......欠打,欠抽!”李淑兰举起藤条抽向她最心疼的儿子,“我一辈子的心血白费了,怎么也救不起你的人生,救不起啊......”
“妈,你打吧,骂吧,莫再憋在心里,也莫再把气出到妹妹身上了。都怪我,是我不好,连累了全家。”
李淑兰停止抽打,紧紧抱住儿子的头:“你瞎说什么?妈什么时候怪过你?......要怪也该怪我当初糊涂,把你一个孩子丢在家里,那时你才三岁,还发着烧......”
冯芸很想听接下来的故事,她一直好奇哥哥三岁时那场高烧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母亲却以不断的哭泣终结了诉说。
鹏程将母亲扶回房间休息。冯芸去了厨房给母亲熬药。
她端着熬好的药来到母亲房间。鹏程接过碗,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到母亲嘴边。
“妈,去省城医院看看吧,我已经托人找好了医生。”冯芸劝说道。
“是啊,这样拖着好不了,你也难受。”鹏程附和。
“不想去。能活的时候努力活着,不能活了就痛快去死。人生潇洒走一回,知足了。”
“妈,瞎说什么呢?”鹏程听到母亲提起死字,头皮一阵阵发麻,“你不能死,你死了,千里就没有奶奶了。”
李淑兰陷入沉默,孙子是她最放不下的人。
“不要担心花钱,治疗费我来出。”
“起开,我不要你的钱。”李淑兰将头扭到一边,“死都不要你的钱了。”
冯芸知道,母亲好面子,还在记恨她拒绝为餐馆装修掏钱的事。
“妈,你怎么又说这个字?妹妹明明是一片好心。”鹏程道,“你不要妹妹的钱,那我来出。把我的房子卖了,治疗费肯定够。”
“卖房子?你那是高档商品房。”李淑兰看着儿子,凹陷的双眼瞪得老大,好奇他哪儿来这么大的主意。
冯芸也没料到哥哥有如此想法,餐馆没了,房子是他唯一的依靠。
“倾家**产也要给你治病,就当是我尽孝了。我快四十岁了,从来没有机会做些什么事情来孝敬你。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吧,妈。”
鹏程的话语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本已丧失求生欲,对一切不抱希望的李淑兰潸然泪下,她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等来儿子的报答。
“鹏程啊......鹏程,你......我今天这眼泪是止不住了......”
母子俩抱头痛哭,冯芸也忍不住落泪——哥哥彻底觉悟了。冯家的长子,终于在三十九岁的年纪,主动撑起了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