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兰终于同意去省城看病,但是她有个要求:别卖鹏程的房子,卖掉老宅。
她说以后搬到鹏程家住。一辈子没住过高档小区,没想到人到晚年,享上儿子的福了。鹏程自然是愿意接母亲来家里住,但一想到老宅将被卖掉,心中难免惆怅。
“哥,你也舍不得咱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吧?”冯芸问道。
“舍不得,但是没办法,救老妈的命更重要。”
老宅被挂到中介,标明“急售”。房产经纪人建议,若想尽快出手,打“骨折”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觉得标价多少合适?”冯芸问。
“这个数。”他比了个手势。
“四十万?太少了。老妈肯定会说不如抵给高利贷。”鹏程眉头紧锁,“再说了,还不知道给妈治病要花多少钱......”
“你们不是‘急售’吗?拿出点诚意嘛。”
“先标四十五万试试吧。”冯芸拍了板。
兄妹二人商量先把一部分值钱的东西搬到江南乐府的家。
李淑兰说:“尽是些锅碗瓢盆、破铜烂铁的,不要拉到高档小区里丢人现眼了。以后也用不着,干脆扔掉,把千里书房里的家具和书搬过去就行。”
两人一起来到二楼冯千里的书房,也是冯芸曾经的卧室。
旧时家具一件没留,屋子里被专为千里置办的环保儿童书柜、学习桌、学习椅,还有路灯式护眼灯占据。
北面墙上贴满了字迹模糊、点缀着霉斑的奖状,抬头处依稀能看到冯芸的名字。这些都是她读书时的辉煌“战绩”。
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绘画比赛特等奖、书法之星......冯芸目光扫过,字迹追随着她的视线逐个清晰起来,而后又模糊下去。
它们之所以能避免被遗弃的命运,也许是因为父亲的极力阻挠。他素来引以为傲,即便到了现在,也常常专程来房间里欣赏和缅怀一番。
当然,更有可能的原因是母亲想以此激励冯千里。她一番苦心的成效体现在了南面的墙上。
冯千里的奖状占据了半壁江山,每一张都细致地塑封装裱。
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科技大赛一等奖、编程小能手......这些称号不遗余力地证明着他是个优秀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个优秀的男孩子。
他是母亲最得意的作品,也是她对冯家做出的最大贡献。
老宅的每个房间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平淡冗长却令人回味。
母亲嘴上说得云淡风轻,但是冯芸知道,她内心一定也舍不得这生活了近四十年的地方。
冯家老宅承载了三代人的记忆。母亲是这份记忆里最浓重的底色,她的强势、她的偏心,滋生出如蔓藤般纵横缠绕的亲情纠葛,剪不断理还乱。
然而,在杂**错的蔓藤间,亦点缀着不起眼的花朵。它们是不可多得的温情瞬间,大都聚焦在哥哥和千里身上。
“哥,我有个想法,跟你商量一下。”
冯芸在老家的行程只剩下两天。雨萱“幼升小”报名在即,她必须在那之前赶回燕京。
她按照谭铭之给的电话联系上了省城肿瘤医院的专家,约好次日一早去医院诊室找她加号。
鹏程向齐乐请了几天假,和冯芸一起陪李淑兰去省城。
三人正要动身,老宅的大铁门被拍得山响。
“是哪个哟?门都要拍垮了。”李淑兰皱起眉头。
鹏程打开门,看到风尘仆仆的齐乐。
“唉呀妈呀,太好了,还没走,可算是赶上了......”齐乐拍打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你家这破地儿真难找,我在巷子里来回跑了两趟才找到。到处乱七八糟的,是不是该拆迁了啊......”
“哪里来的黑皮大马猴?”李淑兰坐在客厅,目光穿过前院,一脸嫌恶地打量着齐乐。
“哥哥店里的老板娘,叫齐乐,人特别好。”
齐乐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鹏程手里:“拿着,路上用得着。”
信封沉甸甸的,鹏程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沓钞票。
“不,我不能要你的钱。请假几天耽误店里的生意,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鹏程连忙推辞。
“你们的房子还没卖出去,看病少不了要花钱,你就拿着吧。”齐乐坚持道。
鹏程说什么也不肯收。
“拿着!”齐乐一把拉过鹏程的手,将信封啪一声拍到他掌心,“就当是预支工资了。还想在我那儿继续干的话,赶紧收下。”
“收下吧,哥。”
冯芸扶着母亲走到门口,她打的车已经到了。
鹏程不好再推辞,只得红着脸收下。
“谢谢你,我忙完家里的事就回店里。”
“好嘞,等着你。”齐乐爽快道。
肿瘤医院的专家给李淑兰开了住院检查的单子,并说根据她以往的经验,这种情况应该尽早做手术。
李淑兰的关注点却不在病情,而在治疗费用上。
“是家里经济很困难吗?”医生问。
“不,医生,我妈只是随口问问。”冯芸解释道,“您只管用最好的治疗方法,开最好的药,不走医保也没关系。”
“最好的不是最贵吗?哪有那么多钱?”李淑兰立即反驳。
“这样吧,你们先出去商量好了再进来,我先给下一位病人看。”
李淑兰佯装口渴,打发了鹏程去买瓶水。等鹏程走远了,她才向冯芸交了底。来看病只为了却鹏程的心愿,所以不想花太多的钱,意思意思即可。卖了房子剩下的钱,留着给鹏程过日子用。
“妈,你怎么能这样呢?哥哥要是知道了,该有多伤心?你舍弃生命省下钱财,当作他日后的生活保障,可是你觉得他能心安理得接受这份馈赠吗?”
“房子卖出手也只有四十五万,我看病花掉二三十万,能剩下多少?鹏程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
“哥哥自己也能挣钱啊,他已经自力更生了。再说......”冯芸思忖片刻道,“房子不止能卖四十五万。刚才中介发信息来,说有人愿意出六十万。”
“少骗我,哪有这么好的事?”
“没有骗你,是真的。也许......是看中了那块地皮。说不定......整条巷子真的有可能拆迁呢。”冯芸的大脑飞速运转,努力编出一个还算过得去的谎言。
“我不管,除非亲眼看到钱到账了。”
“行,我催催中介。咱们先把住院办了,按照最好的方案治疗,万一房子没卖出去再说,可以吗?”
好说歹说,李淑兰总算同意了冯芸的提议。
安顿好母亲,冯芸匆匆赶往机场。
连日奔波劳碌令她疲惫不堪,她从上飞机一直睡到降落。
当她饥肠辘辘地拖着行李箱走过出口时,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抬头一看,谭铭之竟出现在眼前。
“我是饿出幻觉了吗?”她走到他面前,晃了晃脑袋。
“是不是幻觉,自己尝尝就知道了。”谭铭之手中变出两个小纸盒。
浓郁的酱汁香味扑鼻而来,冯芸的胃里发出热情的召唤。
“章鱼小丸子?!”她惊喜不已,“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
“大概是心灵感应。快吃吧,还热乎着呢。”谭铭之接过冯芸的行李箱,将章鱼烧递到她手上。
冯芸等不及上车,打开盒子一边走,一边大快朵颐,没几分钟就吃完了一份。
“来,我的这份也拜托你了。”谭铭之适时地又递上一盒。
“那我就不客气啦。”
谭铭之宠溺地望着冯芸,此刻的她像个天真的孩童。
“你看上去情绪不错,家里的事办得还算顺利吧?”
冯芸嗯了一声,放慢了咀嚼。听到家里二字,她的神情很快黯淡了下来,手中的章鱼烧也不香了。
回家的路上,她几乎一言未发。
她用手机银行给哥哥的账户转去六十万元,并在微信里叮嘱他一定要瞒住母亲,就说是有人买下冯家老宅,全款转账了。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真相,否则她一定会拒绝继续治疗。
哥哥告诉她,部分检查结果出来了,母亲的病情已发展到三期,手术后五年生存率在五成以上。医生说要是刚发现时做手术,生存率能在九成以上。
他后悔没有及时重视,早些劝说母亲去大医院治疗,错过了最佳时机。
冯芸同样感到惋惜,但她只能安慰哥哥,医生会用最好的方法给母亲治疗,效果一定也不差。
谭铭之安静地开着车,没敢再问冯芸情况。从她的表情,他能推断出她母亲的病情不如预期中乐观。
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下,冯芸长长叹了一口气。在老家的几天里,她忙前忙后,注意力始终在解决当下的问题上。然而一回到燕京,脱离了问题所在的环境,潜伏在心底的情绪立刻一拥而上,将她重重包围。
她原以为心中已经放下母亲,此生不会再与她有情感上的牵连。谁料命运与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竟以母亲的生命为要挟,对她发出灵魂拷问:你真的已经不在乎她了吗?
怨恨化作坚冰,牢牢保护着失望的心。不经意间,残留的爱化作一滴铁水落到冰上,坚固的盔甲瞬间汽化、沸腾、开裂......失望的心再次**,不知何去何从。
无论是爱一个值得恨的人,还是恨一个值得爱的人,皆是残酷的挑战。
她,还是割舍不下母亲。
“到了,我送你上楼吧。”
谭铭之的声音打断了冯芸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月色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谭铭之急忙扶住她,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冯芸再也压制不住汹涌的情绪,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我好难过啊,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