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
春河城北门外。
被日头晒扭曲的盐碱地传来“哒哒哒”的声音。
一头毛驴子载着个老道,朝着春河城而来。
那老道看起来也是可怜的紧,身上的道袍补丁摞着补丁,道髻松垮得只剩半把枯发,在秋风里飘得凌乱。
他突然“吁”了一声。
颤巍巍的翻身下驴,弯腰捡拾了一根又粗又直的枯枝。
似是得了什么宝贝,玩心大起地在那里比了几个剑招。
遂又点点头,骑上毛驴一路眉开眼笑。
此时的老道站在城门外看着箭楼上挂着的三尺白绫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陈老九!”
“你怎还不吊死啊?”
“快开城门,老疯子来送你一程!”
老道一张嘴,城楼之上原本就震惊异常的士卒更是惶恐。
羯狄大军退了吗?
重重围困之下这杂毛老道从哪来的?叽叽歪歪还骂了好半天。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更年初闻也是疑惑不已,当即站在城楼与那老道四目相对。
“梁三儿?”
“陈老九?”
两人同时开口,似是久别重逢,更像是仇人相见。
一阵沉默。
陈更年心中一凛,回想起陈霄跟自己说过的计策。
羯狄人此刻肯定要想办法进城一探虚实。
这个老兄弟此时来城中,其目的……
他目光闪动,向羯狄营盘扫视一眼,低头沉思片刻安排道:“开城门。”
士卒们皆是大吃一惊。
大将军昨日还曾说即便他死了也不许城门从内打开。
这人到底是谁,竟然让大将军违反自己的军令。
……
城门关闭。
屏退所有人,被称作梁三儿的杂毛老道昂首在前,陈更年在后朝着城中缓步走去。
梁三儿举起手中木棍指了指城楼上的白绫:“咋了,你活够了?”
“三哥说笑,如今的情势你也看到了,我若不死在此处,怎么向大哥交代?”
梁三儿闻言一怔,随即开怀大笑:“人都死多少年了,交代什么?你小子占了大半辈子便宜,现在是想还账吧?”
“你不也是一样?看你这根棍不错,怎会这么直,”陈更年则不理会梁三儿的揶揄,反而顺手就要拿走他的木棍,“借我耍耍。”
“你妈的,一根棍你也要抢?”梁三儿翻了个白眼,手中画了个弧线,捏得更紧了些。
“我若不抢,你不是白来一趟?”陈更年却是一肃。
梁三儿面色僵了僵:“白不白来,那自是我的本事。”
“你能孤身一人闯**羯狄十几年,你的本事,我从小就是服气的。”
陈更年随意打趣地开口:“你今日来是给羯狄当个细作?”
“老九,我看你岁数大了,便放你一马,莫在嘴上讨便宜。”梁三儿面色一寒,手中棍儿疾转了两圈。
陈更年呵呵一笑:“我岁数大了?你比我都长几岁,”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一顿。
“你来这里是为了那孩子……难道在这春河城中?”
梁三儿似是有些亢奋,点了点头:“当年的消息有些问题,在羯狄的这些年来我可没闲着,此次,我有八成把握。”
“哦?若真被你找到了,你如何做?”陈更年目光闪烁,对梁三儿接下来的话上了心。
梁三儿疑惑地看向陈更年:“你这狗东西,问得什么话?这天下便是我们打下的,自然是物归原主。”
陈更年突然脚步一顿,丢下一句:“老疯子。”
也不停留,扭头就回去了。
“一点都没变,果然还是那个怂样子……”梁三儿低低的骂了句,一脸傲气地独自朝前走去。
分道扬镳。
一路行来,城中的风貌渐入眼帘。
他记得临走那年,最后在大雍的落脚便是在春河城。
何等的繁华,而此时城中的光景却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半分相似。
一些衣衫褴褛的饥民紧紧地盯着他的背身。
对于这种侵略性的眼神,梁三儿毫不在意,反而好奇地打量着民房门口那一卷卷的破布草席。
一股恶臭扑鼻,他眉头就是一蹙。
紧走几步捏着鼻子揭开草席的一角。
是一具残缺的老者尸首。
“住手!”房中惶急地走出一个皮包骨的年轻人,苍白的面容染了一层怒色,抬手一指:“杂毛你要作甚?”
梁三儿似是对眼前发生的事早有所料,抬了个起手,口称“慈悲”,弯腰说了句:“施主莫怪,”
而后指了指那具尸首:“这都臭了,还能吃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那年轻人更是勃然大怒,随手抄起脚边的爬犁就朝着梁三儿打去。
“那是我老父!你胡说什么!”
梁三儿尴尬躲避,猫腰狗叫了一句:“既不是吃食,如何不埋?放在此处,活该你遭瘟!”
谁也没有料到,甚至梁三儿也没有想到。
那年轻人似是突然遭了一记极为恶毒的诅咒,突然脸色狂变,猛地佝偻起来,竟是当场呕了出来。
围观的街坊似乎也被点破了心思,捂面四散离去。
梁三儿神情淡漠,冷哼一声:“既做的,如何说不得?”扭头也要离去。
那年轻人却是抬起头来,双眼通红,状若疯魔,低声叫了声“爹”,便脚下发力猛地朝着屋舍撞了过去。
“嘭!”
鲜血将墙面浸透,年轻人软软地倒了下来。
梁三儿口念“慈悲”,翻了个白眼,脚步一抬被一阵喧闹吸引而去。
“快走!少将军在巷口要设立粥铺,我们去搭个手,说不得多分些……”
“你自去,我回家取些钱财。”
“别耽搁了,来的士卒说是不要钱……”
梁三儿惊疑不定。
刚刚还笃定的眼神突然剧烈波动。
哪来的粮?
随着一路行来,脸色却越来越沉。
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人群熙熙攘攘,竟是将他撞得左右摇晃。
这些百姓拖家带口恨不得把自家的水缸搬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忍着暴怒将手中的棍子别在腰间,双手一背挤着百姓朝粥铺走去。
他今日倒要看看。
这两粮从何而来?
这少将军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连推带搡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却是被一名少年拉住了手臂。
“老爷子,你这身子骨就别往前凑热闹了,饿极了的话我先给些饼垫一垫。”
那少年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馍饼,塞在了梁三儿的怀中。
梁三儿更是诧异莫名,接过馍饼咬在口中:“你是哪里来的小东西?”
“这馍饼又是从哪来的?”
“你个老杂毛,说话也不会说,”听到梁三儿不客气的话语,这少年也是有些生气,伸手就要拿回馍饼。
“小爷我叫小十六,也不道声谢。”
梁三儿单手将馍饼举高,逗弄着小十六:“你若说馍饼从哪来的,我便还给你。”
小十六眼见着老东西将馍饼举得老高,不由心中大急。
大哥昨夜还跟他们说过,让他们自己偷偷留着吃,若是被这些饿鬼盯上了,那后果……
“那馍饼是……”
话在嘴边,小十六眼前突然一黑,一名高大的身影朝着梁三儿就冲了过去。
“七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