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三儿闻言,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剧震!
他猛地扭过头,目光死死钉在小十六脸上。
那眉宇、那轮廓……一丝被刻意遗忘的熟悉感。
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最终凝固在那双被自己亲手废掉、如今只能无力垂着的腿上。
心,沉到了冰窟。
“不……不可能!”
梁三儿喉头滚动,发出嘶哑的低吼。
他猛地转向梁国权,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乞求,
“梁国权!空口无凭,你拿什么佐证?!”
梁国权脸上的冷笑几乎要溢出来,他对此早有预料。
宽大的袍袖一抖,一卷泛黄陈旧的文书“啪”地甩在梁三儿脚下。
“春河城十二载,一草一木,一人一事,皆在吾心,皆录在册!”
梁国权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残忍快意,
“所有在册孩童名籍皆在此!年龄、来历、特征……能对上号的,唯有一人——”
他抬手,精准地指向小十六,一字一顿:
“便是你眼前这个,十二年前被弃于东市瓦砾堆,被乞儿捡回去、像野狗一样养大的——小!十!六!”
“放屁!”
梁三儿目眦欲裂,满脸涨红如血!
是自己亲手敲碎了未来皇储的腿骨?
这念头如同地狱的业火,瞬间焚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堤防。
荒谬!天大的荒谬!
“巧合!全是巧合!”
他嘶声咆哮,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目光凶狠地刺向小十六,
“是你!小畜生!定是你这逆子从哪里听到了只言片语,编造这等弥天大谎来报复我!梁国权!你与他串通一气!休想诓骗于我!世间怎会有如此荒诞之事?!”
梁国权负手而立,脸上得意,眼神冰冷:“诓骗?你尽可查验。春河城这方寸之地,我梁国权说一,无人敢言二。事实便是事实,由不得你不信!”
梁三儿看着梁国权那笃定的神情,最后一丝侥幸也被碾碎。
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如同无形的巨手攫住了他的咽喉,脑中一片轰鸣空白。
他踉跄着,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蹒跚地走向小十六。
陈霄瞳孔微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做好了雷霆一击的准备。
若这老贼失控暴起,便是鱼死网破之时!
今日入城,他早已密令戍边军甲不离身,刀不离手!
若事态失控,纵使羯狄大军环伺,也要拼死撕开一条血路!
万幸,梁三儿眼中虽癫狂,尚存一丝清明。
梁三儿对陈霄的戒备恍若未觉。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方几乎被汗水浸透的旧汗巾,动作笨拙试图去擦拭小十六脏污的脸颊。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精光一闪,猛地蹲下身,一把扯掉了小十六脚上那双破旧的靴子!
他近乎粗暴地翻看小十六的左腿内外侧,毫无所获。
随即又猛地转向右腿内侧——
就在那腿根与躯干连接处,一道指甲盖大小、颜色深沉的陈旧淤痕映入眼帘!
梁三儿的双眼骤然暴睁,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穿!
真的是他!真的是那个孩子!
尘封的记忆碎片炸开:当年护着襁褓中的婴孩突围,情急之下将孩子捆缚在马鞍之上……马匹颠簸狂奔……事后才发现,那粗糙的绳索,竟生生磨破了婴儿娇嫩大腿内侧的皮肤……这隐伤痕,唯有他一人知晓!
旧伤犹在,宛如命运最恶毒的嘲弄!
他失魂落魄,还想凑近细看其他特征,小十六积蓄已久的滔天恨意终于爆发!
“还我七哥命来——!!!”
一声尖啸刺破空气!小十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头撞向近在咫尺的仇人!
“呃啊!”
梁三儿猝不及防,被撞得口鼻喷血,几颗带血的牙齿混着涎水飞溅出来!
他狼狈地跌坐在地,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直勾勾地、失神地看着小十六那双仇恨的眼睛。
完了……全完了……
半生隐忍,半生筹谋,宏图霸业……竟被自己亲手……毁得干干净净!
等等!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猛地窜起!
说服他!只要皇子肯点头,登上那至高之位……谁能拒绝那九五至尊的**?!
梁三儿猛地挣扎爬起,竟不顾身份,噗通一声朝着小十六重重跪伏下去,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臣!梁仲酒!叩见皇子殿下!!”
他声音带着哭腔,“苍天有眼!老臣……老臣寻访殿下整整一十二载,肝肠寸断,夙夜忧叹啊!!”
他猛地抬起头,血污和涕泪糊了满脸,眼神却闪烁着狂热:
“先皇……先皇临终托孤,嘱臣务必辅佐殿下重登大宝!今日……今日种种,皆乃情非得已!误会!全是误会啊殿下!!”
他膝行两步,急切地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想去够小十六的衣角,姿态卑微:
“求殿下开恩!求殿下不计前嫌!老臣……老臣愿粉身碎骨,鞍前马后!殿下双腿不便,老臣便是您的腿!老臣背您上那金銮宝殿!!”
说到最后,竟真的嚎啕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小十六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他完全懵了。
什么皇子?什么皇位?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老魔头,骗了他,废了他,杀了他的七哥!现在居然跪在这里,像条摇尾乞怜的老狗,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鬼话!
短暂的惊愕之后,是更汹涌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恨意!
“呸!老杂毛!”
小十六啐出一口唾沫,脸庞因愤怒而扭曲:
“收起你这套鬼把戏!要杀要剐,给小爷来个痛快!今天你不弄死我,明天!后天!只要我小十六还有一口气在,咬也要咬断你的喉咙!我发誓!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生生世世,追魂索命!!”
“轰——!”
小十六的诅咒,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梁三儿的神经上!他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
完了……彻底完了……
精心构筑的世界彻底崩塌。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野心,所有的退路,都在少年这纯粹到极致的恨意面前,化作了齑粉。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梁国权亲手为他掘好的坟墓!
悔恨、恐惧、绝望、被算计的狂怒……无数种情绪瞬间缠死了他的心脏,勒紧了他的咽喉!
手脚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涎水顺着破裂的嘴角肆意流淌。
眉宇间死气弥漫,眼神涣散。
他猛地抬眼,死死盯住一旁笑意盈盈的梁国权!
那笑容如此刺眼,如此畅快!是他!都是他!
从进城“偶遇”小十六,到步步引导,再到这致命一击……一切都是梁国权精心编织的杀网!是为了报复!是为了看他梁三儿万劫不复!
“呃……嗬嗬……”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强行咽下,窒息的拥塞感让他眼前发黑。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房间。
唯有梁三儿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小十六因激动而急促的呼吸声。
陈霄紧紧盯着梁三儿,老贼眼中最后那点理智正在飞速湮灭,被一种混乱的癫狂取代。
一股浓烈的不祥预感——这头疯虎,随时可能暴起!
就在陈霄手指微动,准备发出信号强行控场的前一刹那——
“呜哇——!!!”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从梁三儿喉咙里出来!
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十指深深抠进发髻,他佝偻着身体,发出绝望的悲鸣!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失魂落魄朝着好整以暇的梁国权走去。
“儿啊……”
他声音忽然变得极其怪异,“你……你怎么就不懂爹的心呢?”
“爹这几十年的心血……呕心沥血啊……不都是为了你们兄弟几个?”
“爹还能活几年?啊?爹打下这偌大的基业,到头来……不都是你们的?嗯?”
他猛地顿住,声音陡然拔高尖利:
“在我面前装什么父慈子孝?!那云上飞……呵呵,不过是我安在你身边的一条看门狗!一条我随时能勒死的狗!”
他嘴角咧开一个疯狂的笑容,“你倒是有几分本事,竟能让这条狗对你摇尾巴!不过……”
他的眼神死死咬住梁国权:“你等着!等着看吧!等哪天你喂不饱这个小畜生的时候,看他怎么反咬你!怎么把你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哈哈哈……呃!”
狂笑声戛然而止!
梁三儿脸上的怨毒疯狂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猛地转向空无一人的角落,眼神变得茫然无助,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带着哭腔哀求:
“嫂子……嫂子啊!老三……老三我对不起你啊!!”
“当年……当年要不是嫂子你省下口粮给我,给我缝新衣裳……我梁老三早就饿死冻死在路边了!连……连媳妇都是嫂子你给张罗的……”
“你的孩子……我……我糊涂!我该死!我罪该万死啊嫂子!!”
他涕泪横流,对着空气拼命磕头,“求求你……求求你别告诉大哥!求你了!你听我解释!你别走!!”
他猛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下一刻,哀求瞬间化为狰狞的暴怒,他对着那虚无的“身影”嘶声咆哮:
“站住!再走一步!!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咆哮声在屋梁上回**,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令人心悸的茫然,喃喃自语:
“呵……呵呵……大哥?我不怕他……我梁老三……什么时候怕过他?”
他神经质地左右张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诡异的、分享秘密般的语调:
“告诉你个秘密……他早死了!死透了!老二他们做得再隐秘……也瞒不过我!瞒不过我梁老三的眼睛!嘿嘿……嘿嘿嘿……”
他时而哀哭,时而狂笑,时而哀求,时而威胁,时而低语秘密,整个人如同被无数个破碎的灵魂撕扯占据,彻底陷入了疯狂混乱的漩涡!
那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晃动,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毁灭性的癫狂气息。
陈霄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头猛虎,终究还是彻底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