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武都旧城。
车轮碾过官道,扬起经年不散的黄尘。
从春河城出发,奔赴京城的路途已过大半,但此地的光景,却与天子脚下的想象相去甚远,反倒像是被繁华抛下的弃儿。
武都,这名字听着尚存几分古都遗韵,如今却只剩一个旧字能道尽其衰颓。
城墙斑驳,巨大的条石缝隙里钻出顽强的蒿草,几处坍塌的豁口用杂乱的砖木勉强填补,形同乞丐衣服上的补丁。
城门洞幽深,阴影里弥漫着牲畜粪便、腐烂菜叶混合的酸腐气味。
城内更是一片狼藉。
主街两旁,歪斜的木质铺面大多油漆剥落,招牌褪色,字迹模糊难辨。
间或有几家开门营生的,也无精打采,货品稀疏蒙尘。
街道本身被各种杂物侵占,废弃的独轮车、散乱的柴禾、晾晒着破衣烂衫的竹竿,还有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麻木的流民。
他们或老或少,衣衫褴褛,对大队人马的到来毫无反应,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证明还活着。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梆子响,大概是报平安?
然而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喧嚣里,那声音只显得更加寥落和诡异。
官府的告示贴在唯一还算完整的墙壁上,但纸页早已被风雨和手撕得只剩残角。
此地,正是这千里迢迢进京路上最混乱不堪的一段。
它横亘在中原腹地。
大队车马仪仗经过此地,连护卫的士兵都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两旁破败的屋舍和沉默的人群,仿佛随时会有不测从那些巷口扑出来。
陈更年虽然此时坐在马车当中,心思却早已飞到了春河城中。
也不知道自己那个纨绔儿子离了自己会不会闯下大祸。
要是自己不在了……
他一人如何在这乱世当中活下去呢?
虽然自己已经做了些部署,可时间匆忙,总还是有些疏漏之处。
他一辈子刀口舔血,在大哥的带领下不知打了多少仗。
从未有过今日的忐忑之感。
是不是霄儿有危险?
看着自己胳膊上根根树立的汗毛,心中的不安愈发的真实。
他眯了眯眼,将手边的宝刀拿在手中。
面色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烦躁地抬眼,目光落在马车前那个宽阔如山的背影上——火屠徒。
这壮汉像一块沉默的磐石,稳稳坐在车辕,将车门挡得严严实实。
一路行来,这汉子几乎没开过口,吃饭、喝水、甚至解手,他都寸步不离,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时刻扫视着周遭。
“火屠徒,”
陈更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我记得霄儿是这么叫你的。此地已近京畿,你带着火字营,现在折返春河城,护着霄儿去。”
前头的身影纹丝未动。
只有火屠徒手中那根马鞭,
“啪”!
鞭梢抽在拉车的马臀上,马儿吃痛,四蹄反而倒腾得更快了些,车轮碾过坑洼,颠簸骤然加剧。
那背影透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休想。
陈更年一口气堵在胸口,恼火与一丝莫名的惊诧交织。
恼的是这蛮汉油盐不进,真把他当成了需严防死守的囚徒。
惊的是儿子身边竟有如此死忠的人物。
陈霄那小子,究竟凭了什么本事?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两侧原本蜷缩在角落里、目光空洞麻木的流民堆里,十几条身影毫无征兆地暴起!
动作快得如同被惊动的毒蝎,方才的奄奄一息瞬间被凶狠的戾气取代。
破烂的衣衫下,匕首的寒光陡现,无声无息,从多个刁钻的角度,直扑马车车厢!
目标明确,狠辣精准。
“嗯?!”
火屠徒喉咙里发出沉闷如雷的低吼。
他庞大的身躯在车辕上猛地弹起,竟比那些刺客更快!
腰间悬挂的一柄制式钢刀不知何时已擎在手中。
“噗嗤!”
“咔嚓!”
刀影如墙。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刺客,手中匕首离车厢帘布尚有半尺,身体便猛地一顿。
一个被钢刀斜肩带背劈开,血浪喷溅。
另一个头颅被刀背狠狠砸中,颈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整个人软泥般倒飞出去,撞翻了后面两个同伴。
但这仅仅是开始。
后续的刺客踩着同伴的尸体和污血,悍不畏死地继续扑上,匕首如毒蛇吐信,专攻火屠徒下盘和腰腹要害。
火屠徒庞大的身躯在狭小的空间里展现出令人惊异的敏捷,他像一座移动的堡垒,双脚牢牢钉在车辕边缘,钢刀在他手中挥舞得密不透风,每一次格挡、劈砍都带着开山裂石的蛮横力量。
马车在混乱中剧烈摇晃。
陈更年稳坐车内,脸色阴沉如水,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却没有拔刀。
他能清晰听到外面利刃破空、骨断筋折和濒死惨嚎的声音。
火屠徒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如同拉动的破风箱,却依旧死死守住车门一线,没让任何一点寒光真正透入车厢。
这场血腥的短兵相接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最后一个刺客被火屠徒一斧劈开胸膛,周围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火屠徒拄着钢刀,站在车辕上,浑身浴血,粗布短打被划开几道口子,露出底下虬结如铁的肌肉,上面也添了几道新鲜的、皮肉翻卷的血痕。
京圈来的护卫士兵们这才如梦初醒,惊恐地呼喝着围拢过来,刀枪对准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大人!您没事吧?”
护卫队长声音发颤,脸上毫无血色。
车厢里沉默了片刻,才传出陈更年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无事。清理道路,继续走。”
他隔着帘布,落在火屠徒微微起伏的背脊上。
这汉子……
队伍在压抑的沉默中重新启程,速度加快了许多。
街道两旁那些空洞麻木的眼睛,此刻更多了几分惊惧,深深地埋了下去。
马车驶入一条更为狭窄的旧街巷。
火屠徒的喘息渐渐平复,但身体依旧绷紧如弓弦。
他左手依旧握着钢刀,目光扫过那些在风中簌簌抖动的枯草堆,每一片阴影都未曾放过。
突然!
数道细长的暗影无声无息地疾射而出!
目标并非车厢,而是直取车辕上的火屠徒!
那是几条通体暗褐、三角头颅、身上环状斑纹狰狞的毒蛇!
它们潜伏在腐草深处,此刻骤然发难,速度快得只留下几道扭曲的残影。
这阴毒的攻击,比先前的匕首更加刁钻致命!
千钧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