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寶燕公主猛然抬起頭,聲音異常冷靜而決斷:“父皇,你若要女兒嫁給完顏亮,就當沒有生這個女兒吧!”
話音未落,寶燕公主手腕一翻,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已抵在自己咽喉上,幾個侍衛驚呼出聲,剛想上前搶奪匕首,卻又怕失手落下死罪,趕忙刹住身形,僵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父皇,女兒是生是死就在你一句話。”寶燕公主望著李仁孝淒然一笑,匕尖已刺破下頜肌膚,一縷鮮血正順著鋒刃緩緩流下來,落在素潔的衣裙上,猩紅刺目。我一見寶燕公主臉色,便知她已下了必死的決心,忙向李仁孝急道:“皇上,她畢竟是你女兒啊!”
“出去,你們都出去!”李仁孝疲憊地揮揮手,幾個侍衛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緩緩退出了大堂,我還想勸慰兩句,李仁孝抬手阻住我的話,黯然道,“你也出去,讓我們父女單獨呆一會兒。”
我默默地退出了大堂,順手帶上房門時,我最後看了這對父女一眼,這一瞬間,我突然發現李仁孝像衰老了許多。
我矗立在大堂一側的陰暗處,那裏有一扇暗窗,可以聽到大堂內的聲音,我倒不是成心要偷聽,隻是怕有什麽意外,雖然一旦有什麽情況我也來不及救援,不過守在這裏總是有點聊盡人事的意思。李仁孝的聲音從窗隙間飄出來,有些發悶:“像朕,性子真的很像朕,一旦下定決心便再難回頭。”
李仁孝的聲音在移動,他像在房中緩緩徘徊,聲音也有些飄忽:“唉!朕子女雖多,但哪一個不是朕的心頭肉?哪一個朕不像疼自己心肝一樣嗬護著?你六歲那年出痧子差點活不回來,朕在你床前守候了兩天兩夜;九歲那年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左腿,朕幾乎每天一散朝就去看你;十二歲那年你練劍刺傷了自己,朕便重責你的師父,不再讓你練武……太多了,你這短短十幾年人生中的所有傷痛與災難,喜悅與幸福,朕幾乎都記憶猶新,朕能當沒有你這個女兒嗎?”
“可你還要把女兒往火坑裏推!”寶燕公主的聲音並不因此而感動。
“朕是一個父親,更是一國之君,”李仁孝謂然長歎,“你身為朕的女兒,婚姻大事便不再是你自己個人的私事,而是與整個大夏國的利益聯係起來!誰不知道金國皇帝完顏亮貪**好色,暴虐無常又好大喜功,是個十足的暴君,你這一去便如羊入虎口,身陷火坑,但你想過沒有,如今完顏亮集傾國之力,征百萬雄兵,意欲橫掃天下,如今遣使上門求親,那是兩國結盟的意思,你若不去,大夏國便有可能首當其衝,以夏國目前的實力,根本無法與完顏亮抗衡,屆時玉石俱焚,祖宗百年基業便毀於一旦,我李仁孝就是黨項族千古罪人!”
令人窒息的寂靜持續了足有盞茶功夫,才聽到寶燕公主以軟弱的聲音說:“這跟我有什麽關係,軍國大事是男人們的職責,總不能讓我一個女子首先去犧牲,再說完顏亮掃平了南宋,大夏還不是難逃此劫,何必做這無謂的掙紮?”
“真是個孩子,”李仁孝啞然失笑,“南人雖然孱弱,但人口眾多,物產豐富,家族感民族感極強,每每於民族存亡之際迸發出無窮潛力。所以雖有昏君庸臣當道,金國用了幾十年也無法盡滅,如今又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完顏亮南征的勝算並不大,更關鍵的是,完顏亮是篡權奪位,名不正言不順,國內一直有反對勢力蠢蠢欲動,若戰事順利也還罷了,若前方遇到挫折,後方必亂,完顏亮的霸主夢便就此破滅,甚至會更糟。”
說到這李仁孝頓了頓:“你不為父王考慮不為家族考慮,總該為我大夏百姓想一想,他們平日把你當仙女一樣尊敬,你忍心因你一人而把他們拖入戰火?我大夏與南宋不同,是多民族混合的國家,我黨項族人數並不占多數,缺乏南人那種強烈的民族凝聚力家國觀念,打實力相當的仗還行,一旦實力太過懸殊,民心必亂,根本沒有本錢與金國抗衡,如果哪怕有一點點的勝算,父皇也不會用你去換取和平。朕是你的父親,但更是大夏國的皇帝,這兩者之間父皇現在隻能做好一樣,朕相信你理解父皇的選擇。好皇帝就要先把天下百姓裝在心頭,而不是把自己個人的感情放在第一位。父皇也希望你做一個好公主,一個讓所有大夏百姓永遠銘記在心頭的好公主。你是父皇最大的女兒也是最喜歡的女兒,把你嫁出去就如挖父皇的心頭之肉,但父皇不能流淚也不能叫痛,父皇的眼淚隻能在沒人的地方悄悄地淌。”
大堂中再次沉靜下來,我暗歎口氣,知道沒有人能抵擋這番情真意切的說詞,寶燕公主肯定也不能,我不知道她的犧牲值不值得,更算不清其中的利害取舍,有時候是非對錯之間,真的很難說清。
大堂中傳來“當”的一聲輕響,那是匕首墜地的聲音,然後是李仁孝漸漸冷靜下來的聲音:“還有,楚王多次暗中遣使去金國,並給完顏亮送去無數珍寶美女,其目的可想而知,這次你去中都,不僅要討得完顏亮歡心,最好還能查到楚王與完顏亮往來的秘密,讓父皇能防備於萬一。”
“你別說了!”寶燕公主聲嘶力竭地大叫道,“我答應你,盡快嫁過去便是,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我要白癡做我的送親使節,一路送我去中都。”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響起李仁孝平緩的聲音:“好,朕答應你。”
第十二章 千裏送親
雖然對李仁孝第二天的召見早有預料,知道自己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我還是心懷惴惴,不知道他會不會順帶處罰我一下,比如來個三、五十鞭什麽的,我不怕死,卻有些怕痛。還好,在上次召見的偏殿,李仁孝不再提窩藏公主一事,在我行完大禮後,隻對我平靜地說:“現在朕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讓你們去做。”
我不敢露出早已知道的表情,隻順著他的話問道:“皇上有何差遣?”
“朕要升你和托尼為千夫長,為寶燕公主護駕送親,”李仁孝平靜地說,“盡快把寶燕公主護送到中都,以挽回金、夏兩國岌岌可危的友好關係。”
這是用女兒去換取政治利益與短暫的和平,可不是我喜歡的差事,我連忙擺手推辭:“微臣不喜歡跟金人打交道,再說浪烈未死,我和托尼都不甘心。”
“浪烈先放在一旁,”李仁孝不為所動,“你們先辦完這事再說。”
我笑道:“皇上,咱們當初的約定隻是殺浪烈,可沒有其它雜七雜八的閑事。”
李仁孝臉色立時沉下來,拍案怒道:“放肆,朕沒有治你窩藏公主的死罪,你居然還敢跟朕講條件?”
我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我跟皇上講條件是把皇上當朋友,如果皇上希望我還是把您當皇上的話,盡管下旨便是,也不必跟我商量。”
“朋友?”李仁孝無意識地重複了一聲,繃著臉緊盯著我,直盯得我心裏有些發毛,正想改口告罪時,李仁孝突然一笑,歎息道,“朕真不明白你是個什麽樣的人,如此狂妄犯上的話居然也敢信口而出,要換其他人,你就有十八顆腦袋也該砍得差不多了,可你仍泰然自若,你這鎮定和大膽就像是天生的,常常讓朕覺得砍你的腦袋實在是件無趣的事。”
“幸好皇上不是其他人。”我趕緊賠笑拍馬。
李仁孝突然板起臉孔:“不過你要記住,自古以來皇帝都隻有臣民沒有朋友,誰要自認是皇帝的朋友,那他離死也就差不遠了。”
說著李仁孝站了起來,在書案前來回踱了幾步,這才像下了決心般轉向我道:“‘風雲堂’已查到你那聖女的下落,她已被掠為女奴送給了楚王,又和其他幾個女奴一起,由楚王秘密遣人送往中都獻給完顏亮,大概現在已在去往中都的途中。”
我一怔,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了黛絲麗的消息,還沒來得及表示感謝,李仁孝又緩緩道:“另外,在寶燕公主剛定親的時候,朕便得到消息,楚王府有不惜一切手段秘密阻止這場婚事的計劃,隻是因為寶燕公主的出逃而擱淺,如今公主若要去往中都,楚王府必定派人沿途攔截,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浪烈。如果真是這樣,隻有你和托尼護送公主,朕才能稍稍放心。你們也就有機會在途中伺機除掉他!”
我皺起眉頭,不解地問:“楚王為何要阻止這門親事?難道不知得罪金人的後果嗎?”
李仁孝憤然道:“他是把個人利益置於家國利益之上,怕朕有完顏亮這個強援,他再不能與朕爭鋒,再無今日的顯赫地位。”
“明白了,”我點點頭,不想陷入這場爭權奪利之中,但黛絲麗已被送往中都,看來中都勢在必行,我隻好問道,“我們什麽時候啟程?”
“越快越好!”李仁孝立刻道,“朕會派野利莫仁將軍帶一營近衛軍和你們同行,另有朝廷重臣為送親使節,沿途若遇騷擾阻攔,無論何人,立斬不饒。朕答應你們,隻要安全把公主送到中都,你們便可以脫離近衛軍,去繼續你們的使命。”
“遵旨!”我趕緊道,要知道我和托尼早就想脫離李仁孝的近衛軍,作個真正的自由人。
從皇城出來的時候我長長出了口氣,雖然不喜歡這差事,但我還是想早一點離開夏國,早一點找到黛絲麗,早一點奪得《易經》,早一點離開這野蠻之地去享受我那十億元。
月色朦朧,夜空很美,知道黛絲麗下落,我心情也變得好了起來。
送親的隊伍第三天便集結出發,文有中書學士李秉常為送親使節,武有夏國名將野利莫仁領軍,我和托尼為副,點近衛軍一千人隨行,隊伍浩浩蕩蕩,百官十裏送別,場麵好不熱鬧。黃昏時分,我們總算護送著輦車踏上東去中都的旅程。剛走出不到十裏,便有一人一騎孤身追來,我老遠便猜到是王子李純祐。見他滿身風塵難掩那一臉悲戚,眾人俱不敢阻攔,任他直衝到輦車前,勒馬飲泣。
“哥,我沒事,”輦車簾子一掀,露出寶燕公主強作歡顏的臉,“我總要嫁出去不是?好歹我的夫君也是大金國皇帝,也不算辱沒了我。”
李純祐抹去淚水,強笑道:“我隻是給你送來小時候你最愛吃的興慶煎饃,還溫著呢,趁熱吃吧,離開了興慶,以後恐怕再難吃到。”
說著李純祐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裹,錦帕包著的煎饃已滲出亮黃的油漬,寶燕公主趕緊接過來,剛打開包裹,淚水便像斷線的珠子砸在冒著熱氣的煎饃上。
“離開興慶,再不能像以前那樣任性刁蠻,該學著做一個聽話的女人,這樣才能討男人的歡心,才能……”李純祐絮絮叨叨地叮囑著,卻因哽咽再說不下去。
“我知道,”寶燕公主強忍淚水,卻怎麽也忍不住,隻得捂住嘴深深地低下頭,“你……你回去吧,記得常差人來中都看我。”
“一定!我會讓人經常給你送去這興慶煎饃,還有杜記老字號的鬆子糕!”李純祐說著,發誓一般舉起了右手。
兄妹二人終於揮淚告別,隊伍繼續上路,直走出十多裏,仍然能看到身後那靜靜矗立的一人一騎,在夕陽下顯出萬般的無奈和無邊的悲戚,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他其實也有些可憐,我對他恨意全消。
一離開興慶地界,野利莫仁便催促隊伍加快前進步伐,我想這該是李仁孝的叮囑,雖然隊伍出發前已遣使快馬加鞭把喜訊給金國送去,還是要盡快把寶燕公主送到中都,以安完顏亮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