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這種大炮就交給我好了,”我自信地拍拍胸脯,“我在短時間內就能試驗出樣品,至於輪漿和拱形蓋,李將軍把這結構圖拿給任何一個木匠看,他都能做出來。”
眾將還在猶豫,虞允文已點著頭說:“我看可以試試,李將軍就找工匠立刻做這種輪漿和蓋子,要抓緊時間,這位壯士……還沒請教大號?”
“白癡。”我坦然道。眾人一怔,似乎沒聽明白,虞允文也是一愣,跟著笑道:“你要是白癡,我們這些人就真無地自容了,這是我聽過的最名不副實的綽號。”
我理解地笑了笑,信口玩笑道:“我叫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乃上天派來幫助虞大人擊敗完顏亮的高人。”
本是一句玩笑話,不想虞允文卻當了真,連連搖頭歎息:“以前我聽說韓世忠元帥當年把完顏宗弼困在了黃天蕩,不想完顏宗弼卻鬼使神差掘開老鸛河故道逃得性命,民間傳說他是得了高人指點,我對這說法向來嗤之以鼻,但現在,我不得不相信這世上真有高人了。”
我心中一凜,忙道:“大人想差了,我不過是對古人一些奇巧**技有點研究罷了。”
“是不是高人我不管,”虞允文笑著擺擺手,“不過我相信你真是上蒼派來助我一臂之力的智者,看來完顏亮也是大限快到了。”
我還想解釋,卻發現虞允文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之色,我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不忘隨時增強將士們必勝的信念啊!
“你就抓緊試驗製作那種大炮吧,需要人手和材料盡管開口,我會讓人給你提供一切條件,咱們最多還有半個月時間準備了。”虞允文拍拍我的肩頭,眼中滿是信任,話音剛落,傳令兵又闖了進來高聲稟報:“稟大人,有一自稱韓彥直的公子在營門外求見。”
“子溫來了!”虞允文興奮地拍案而起,“快請他進來,不!我親自去迎接!”
眾人尚未反應過來,虞允文已親自迎了出去,不多時便挽著一個青年公子的手進得中軍帳,那公子衣衫素雅,背後簡簡單單地斜背著個包裹,年紀在三十出頭,卻有一雙洞悉人心的眼睛,麵容儒雅斯文,卻也像虞允文一樣有一股英挺之氣,隻是這股英氣內斂深沉,不易讓人感覺出來。
眾將見來的是一年輕書生,都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客氣的隨意拱拱手,不客氣的甚至懶得搭理,隻見虞允文親熱地挽著那年輕公子的手問大家:“你們可知他是誰?”
見眾人茫然搖頭,虞允文驕傲地說:“他就是通義郡王的大公子韓彥直殿下,字子溫。”
眾將立時靜了下來,臉上皆露出奇怪的表情,那該是一種發自肺腑的崇拜和尊敬,這種尊敬甚至超過了對神靈的敬畏。我見狀不解地小聲問身旁一個校尉:“這通義郡王是何許人也?”
“你連通義郡王韓公都不知道?”那校尉眼中露出詫異之色,望著我就像望著條會說話的牛,見我還是茫然搖頭,他再次提醒我說,“就是當年在黃天蕩大破金國四太子金兀術的韓元帥!”
“哦!”我裝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心中其實在暗自嘀咕:鬼才知道韓元帥是誰!這年輕的殿下多半是靠著父親的威名才博得虞允文如此器重和眾將士如此的尊敬吧?
“彬甫兄不要抬舉我了,沒的讓將士們笑話。”韓彥直淡淡一笑,即便在笑的時候,眼瞳也有如幽潭古井般水波不興,他有一種寵辱不驚的從容氣質,讓我也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
“子溫來得正好!我正缺一個領兵打仗的善戰將領,你突然從天而降,豈不是天助我也!”虞允文十分興奮和欣喜,對韓彥直的推崇竟超過了我這個高人。韓彥直倒也不客氣,隻笑道:“其實我來也不完全是巧合,當我在建康府聽說彬甫兄到江淮軍勞軍,而江淮軍新任主將李顯忠將軍尚未到任時,便猜到兄定會挑起重擔,所以稟明葉大人,自薦到兄陣前做一衝鋒陷陣的馬前卒。”
虞允文哈哈一笑,“知我者,韓子溫也!”
“還不止這些,”韓彥直說著從背上解下包裹,鄭重其事地雙手遞給虞允文說,“母親知我要來采石前線,托我把這個一定要轉交給彬甫兄。”
“這是什麽?”虞允文說著解開包裹,包裹內是一卷黃色綢緞,虞允文小心翼翼地展開,卻是一麵古舊的旗幟,大概因年代久遠,旗幟已經有些褪色,但旗幟中央那幾個血紅的大字,卻還如燃燒的火焰一般,奪目耀眼!
“夫戰,勇氣也!”虞允文輕輕念著那幾個字,眼眶漸漸紅了起來,眼裏漸漸噙滿淚花,“這是韓夫人當年在黃天蕩擂鼓助韓元帥大敗金兵,親手繡製的那麵戰旗啊!”
眾將士臉上現出悠然神往之色,似乎親眼看到了那壯烈的一幕,眼中俱閃出激越昂揚之情。虞允文把戰旗一揮,舉旗大聲道:“當年韓元帥以八千勇士,在黃天蕩擊敗金國第一名將完顏宗弼十萬大軍!韓夫人給咱們送來這麵旗幟,正是要咱們效法當年韓元帥,以忠勇之誌,創彪炳戰功,留千古美名!”
眾將士振臂歡呼,群情激昂,已完全掃盡新敗的頹喪。虞允文在歡呼聲中把旗幟交給身旁一個將領,下令:“把這旗幟掛在軍營最高處,讓韓元帥在天之靈,庇佑我軍再創奇跡!”
那將領領命而去,不多時,營帳外傳來無數兵卒激昂的呼吼,充滿鬥誌和陽剛,由中軍大營開始,漸漸響徹整個軍營,聽到那震耳欲聾的吼嘯,虞允文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他知道,這麵特殊的旗幟在江淮軍勝利的天平上,又增加了一個重要的砝碼。
七天之後,在采石磯附近一條長江支流上,第一批作為實驗的小船改裝完成,望著水麵上那幾艘輕盈如飛的小船,我心中頗為驕傲,尤其我親自設計製造、用鐵筒作成,可以重複使用的金屬大炮,可以把點燃引信的火藥包送出十多仗遠,完全可以用於實戰。身旁的虞允文和韓彥直也十分驚喜,顯然沒想到這種小船的性能如此出色,火藥的威力如此巨大。
“大人,這種小船還沒有名字,你就給起個名字吧。”水軍統領李保邊說邊搓著手,興奮得有的手足無措的樣子,大概恨不得馬上就把所有小船都改裝過來。虞允文望向我說:“你是這種小船的發明者,就由你來起名吧。”
見眾人都望向我,我也就不客氣,沉吟片刻後笑道:“這種船最大特點是速度奇快,在水中如泥鰍一樣靈活,我看就叫泥鰍船好了。”
“不太好!”李保連連搖頭,“這名字太過小氣,以這種船如此大的威力,不如就叫海龍船吧。”
“不妥不妥!”虞允文微微搖頭,“以如此小船卻稱海龍,實在有些名不副實。”
“叫海鰍船如何?那種新武器也可稱為霹靂炮。”嫻靜如處子的韓彥直突然插了一句。
“海鰍船?霹靂炮?”虞允文略一沉吟,立刻鼓掌讚歎道,“好!這名字好!海鰍乃傳說中海裏一種神魚,貌似泥鰍而神通廣大,正合此船特點,霹靂二字,正好也點出了這種新式火器的威力!”
海鰍船?我在心中默念了兩遍,這名字果然比泥鰍船威風多了。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某日,我始終沒弄清不同國家日曆的計算法,應該是我和蔣老刁蠻牛三人渡過長江,投入江淮軍陣營的第十五天,也即虞允文接管江淮軍的第十五天上,完顏亮終於沒耐心等到第二批戰船建成,便以僅有的八十艘戰船,從采石對岸開始橫渡長江。
朝霞使江水泛起閃爍的磷光,片片船帆映著霞光從對岸緩緩逼來,雖不能說鋪天蓋地,卻也慰為壯觀,湍急的江流使船隊無法保持完整的隊形,在數裏長的江麵上一字散開。隆隆的鼓聲從江上隱隱傳來,鼓聲不大,卻有一種難言的蕭殺和肅穆,似一下下擊在人心上,震得人心尖子都在發顫。
我侍立在虞允文身後,從采石磯數十丈高的懸崖峭壁上,可以俯瞰江岸隱蔽處嚴陣以待的宋軍,隻見人人半跪在亂石後,箭上弦刀出鞘,每個箭手身旁的地上,都有三壺狼牙羽箭,這是步軍的箭陣,是對付登陸金兵的第一擊。箭陣後,是一隊隊如獵豹般伏地待起的步卒,這是步軍統領時俊親領的衝鋒戰隊,我努力想從中找出蠻牛的身影,但在數千同樣服飾,同樣彪悍的步卒中,很難分清誰是誰。
江邊遊弋著幾十艘中型戰船,這是宋軍水師的疑兵,他們的任務隻是拖延金兵登陸的速度,以減輕岸上步軍的壓力。如果金兵一旦登陸成功,在采石渡建立橋頭堡的話,以金軍騎兵風馳電掣的速度,一日之內就可兵逼這次戰役的總指揮部建康。
我把目光順浩淼江水轉向上遊,那裏隱有江淮軍水師最新的秘密武器海鰍船,由水軍統領李保親自帶隊,這才是江淮軍水師主要的力量,不知道蔣老刁的水戰功夫是不是也像他自詡的綽號一樣棒?
“擂鼓!”虞允文輕輕說了聲,越到大戰前,他的神情越是平靜,完全不像從沒指揮過軍隊的文官。我突然覺得,新任命的江淮軍主帥李顯忠將軍未來得及趕到,對南宋來說,或許反而是件幸運事。
鼓手緩緩擂動戰鼓,鼓聲如悶雷滾過江麵,鼓手身後,高高飄揚著那麵有著光榮曆史的神聖戰旗,戰旗在凜冽江風中卷曲翻滾,把那上麵幾個血紅的大字在半空中不斷張揚昭顯——夫戰,勇氣也!
金兵的呐喊聲遠遠傳來,幾隻戰船已衝破宋軍水師阻截,直撲江岸,對那種前端蒙有鐵甲和鋼刺的蒙衝鬥艦,宋軍戰船隻有逼開其鋒芒,從側麵攻擊,兩軍的戰船已完全糾纏在一起。衝到岸邊的金兵戰艦前端甲板已放下,騎隊嗷叫著縱馬躍入半人深的江水,高舉的馬刀在朝霞映射下越加耀眼,擂鼓的健卒把焦急的目光投向虞允文,我也轉望著他,隻見他雙目炯炯,俯瞰著已經撲到淺灘的金兵騎隊,神色平靜如常。
金兵前鋒即將衝過淺灘,直撲江岸,呐喊聲更見瘋狂,在金兵歇斯底裏的呐喊聲中,終於聽虞允文一聲斷喝:“變鼓!”
鼓聲陡然一緊,瞬間即擊出震撼天地的昂揚鬥誌,使人的心跳也幾乎加快了一倍,隨著鼓聲這一變,宋軍箭陣中立刻飛出如蝗箭雨,帶著撕裂空氣的輕嘯,直撲江邊。
第一批衝下戰船的金兵,幾乎沒來得及慘呼出聲就盡數栽入江中,江水瞬間即被染成濃淡不一的血紅,摔倒的戰馬聲聲嘶鳴,更增添了戰場的慘烈之色。
戰船不斷衝到江邊,金兵前赴後繼勇往直前,冒著箭雨,踏著同伴的屍體嗷叫著徒步衝上江岸,戰馬在登陸中反成為累贅和多餘,衝在前麵的盾牌手為後麵的同伴擋住了大半羽箭。在淺灘丟下上千具屍體後,箭雨開始稀疏下來,隻盞茶功夫,宋軍箭手三壺狼牙羽箭便已告罄。
“再變!”虞允文陡然一聲厲吼,戰鼓又是一緊,鼓點越加緊密,震得人心髒都像要從胸腔中蹦跳出來。隨著鼓聲再緊,箭陣後半伏的步卒一躍而起,齊聲呐喊直撲江邊,衝在最前麵的是手舞雙刀的步軍統領時俊,緊緊追在他身後的,是一個背負著一種特製背簍的建卒,那背簍中是十餘把雪亮的鋼刀。
“殺——”從無數人歇斯底裏的嚎叫中,我似乎仍能聽到時俊的那聲咆哮,隨著那咆哮聲,兩個身著金黃服飾的金將已被時俊攔腰斬為四段,其勇武凶悍立時震懾了迎麵而來的金兵,即便在人人奮勇衝鋒的時候,金兵也遠遠避開時俊,不敢捋其鋒芒。此時我才知道,為什麽他的親兵要在後麵背上一背簍的鋼刀。
金黃和青灰兩種服飾的兵卒在淺灘中糾纏在一起,鼎沸的人聲讓江水似也沸騰,不斷有人栽倒又爬起來,再栽倒,在數裏長的江岸淺灘上,瞬間即散落下上千人的斷臂殘肢和血肉模糊的身體。生命在這裏是如此低賤,一錢不值,許多兵卒僅僅一個照麵就再也爬不起來。即便如此,雙方兵卒仍無人退縮半步,歇斯底裏的呼吼漸漸平息,剩下的,隻是兵刃相擊的鏗鏘,刀鋒入肉的悶響,以及臨死前最後一聲慘呼。滾滾江水,不多時便被鮮血染成渚紅。
冬日的暖陽漸漸升起,更為江岸染上一層濃瀝的血色,鏖戰數個時辰的兵卒終於也疲怠了,就連時俊預備下的十多柄鋼刀也全部卷刃報廢,現在手中仗持的,是一杆從金將手中奪來的狼牙棒。雙方的兵卒隻是在機械地打鬥著,戰場上除了打鬥聲,就隻有間或響起的一聲嘶啞慘叫,臨死前的慘叫,戰鬥成了膠著狀態。
“息鼓!”虞允文終於下令,他的臉上神情凝重,顯然沒料到金兵是如此堅韌,即便在背靠長江,又不習水性,傷亡如此慘重的情況下,鬥誌仍然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