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好說好說!”我學著江海濤的語氣笑著說,“在下名字有些見不得人,姓白名癡。”
“白——癡?”他輕輕念叨了一遍,眼中驀地放出異彩,驚問道,“可是那位協助虞允文虞大人智破金兵水師的高人,白癡白將軍?”
“高人不敢,低人倒是在下。”我哈哈一笑,心中十分驚異,沒想到自己隻做了那麽一點點貢獻,竟也一戰成名。
“不知將軍能否賞臉上樓一敘?”他言詞更加客氣起來,我正好有事要求他幫忙,當然不會拒絕,立刻玩笑著答應道:“賞臉不敢,隻要二當家把我這個小小的參將勉強放在眼裏就成。”
江海濤哈哈一笑:“白將軍說笑了,江某江湖草莽,平生隻敬重英雄,像那些見了金兵就聞風而逃的將軍元帥,就算江某把他們放在眼裏,他們自己恐怕也覺得不那麽好意思吧?”
我聞言也不禁莞爾,突然覺得他說話還真對我胃口,除了有事要找他幫忙外,他還真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見他言詞有趣,我也就不再客氣,當即移步上樓。
樓上是幾間雅室,內外裝飾俱頗為豪華,更有年輕貌美的丫鬟侍侯其間,看模樣像是豪客聚賭的雅廳所在。我在江海濤的引領下進得最裏的一間,剛坐定,就有侍女丫鬟把酒菜端了上來,看來這賭坊的效率還真是不低。
“白將軍,江某無以為敬,就以水酒聊表寸心。”江海濤招呼我入座後,率先舉杯,跟著一幹而盡,我也陪飲了一杯,放下酒杯後江海濤便問,“臨安關於這次大戰的傳說很多,尤其是關於白將軍的傳言,幾乎已把將軍傳為神人。咱們後方百姓對大戰也不甚懂,隻想知道大戰的一些實情。”
見周圍幫眾也都殷切地望著我,我就在席間把這次大戰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一遍,聽得眾人眉飛色舞,神情激昂,對虞允文和江淮軍將士讚不絕口。我沒想到這些混跡黑道的江湖漢子,也有普通百姓一樣的拳拳愛國之心,甚至比普通百姓更多了種男兒的氣概和血性。隻有江海濤神情平靜,待我講完後,他望著我若有所思地問:“這麽說白將軍發明的海鰍船,在這次戰役中還真發揮了不小的作用噢?”
我連連擺手謙虛道:“不敢說是我發明,其實是水軍將士們共同智慧的結晶。”
江海濤連連點頭,又仔細問了關於海鰍船的許多細節。最後他屏退左右,低聲對我懇切地說:“白將軍,我對這種海鰍船非常感興趣,如果咱們‘鴻盛堂’在水上的貨船也能裝備這種輪漿和霹靂炮的話,咱們就能在江南水鄉縱橫如飛,既不怕對頭的競爭,也不怕水上盜匪的搶劫。咱們‘鴻盛堂’能否有這種幸運,就看白將軍成不成全了?”
水上盜匪?我心中好笑,搞不好你們才是盜匪呢。見他滿是殷切地緊盯著我,我哈哈一笑,信口問道:“貴幫除了經營賭場,還涉足江南水運?”
“沒辦法,要吃飯的兄弟太多啊!”他感歎了一句,無意間泄露出“鴻盛堂”勢力的龐大。見我沒有輕易答應,他招招手,一個師爺在他示意下立刻送來一疊銀票。他數也不數便把銀票推到我麵前,更加懇切地說,“這點零花錢給將軍喝茶,如果將軍的發明真能給‘鴻盛堂’的船隻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咱們另有重謝!”
我偷眼瞅了瞅銀票,雖然心裏早有準備,也還是暗吃了一驚。隻看銀票花紋便知是官府開出的五百兩以上的官票,這種官票在全國各地都可以隨時兌換成十足紋銀!這麽一疊怎麽也在五千兩以上,還僅僅是“零花錢”!要知道這次朝廷對我這位有功之臣的賞賜也不過區區二百兩銀子而已。
由於有事求他,我也不便拒絕,況且銀子在目前也總還有用。我笑著收起銀子,輕歎道:“其實錢不錢的都還是小事,我這次到貴坊來鬧事,實在是有事相求啊。”
“哦?不知是何事?如果江某幫得上忙,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他兩隻綠豆小眼頓時熠熠放光。既然我有事求他,他也就不怕我不答應他的要求了。隻不過還不知道是何等為難之事,他的神情難免有些凝重。我見狀不禁哈哈一笑,調侃道:“這對‘鴻盛堂’來說不過小事一樁,倒也用不著江兄赴湯蹈火。”
他莞爾一笑,神情輕鬆下來,追問道:“不知究竟何事?”
我心中已打定主意,還是用輪漿和霹靂炮的設計去交換“鴻盛堂”的幫助,反正朝廷也還沒把海鰍船的設計歸入軍事機密,就算給了他也不算泄密。隻是在我給“鴻盛堂”的設計圖中,定不會如軍船那般完美,霹靂炮的威力也要減弱,不然將來若沒人能製服這些黑道之徒,那就是我的罪過了。見他殷切地緊盯著我,我便輕鬆地笑道:“其實很簡單,我想請江兄幫我留意幾個人,他們已經或者即將來臨安,你隻要有他們的下落,我便給你輪漿和霹靂炮的設計圖。”
江海濤終於長舒了口氣,笑道:“這對‘鴻盛堂’來說倒真是小事一樁。不是我吹牛,咱們在城中的弟兄遍布各行各業,隻要有名有姓,或者知道相貌特征,咱們肯定能打聽出來。”
“他們一個叫托尼,一個叫黛絲麗,還有三個契丹人,是複姓耶律的三兄弟。”我立刻道,“或許他們未必會用這些名字,但他們的相貌倒是比較特別,隻要一進臨安你們就該知道。他們中有兩個白種人,也就是你們說的色目人,一男一女,年紀在二十多歲,兩人相貌都十分俊美,身材也很修長高大。而耶律三兄弟中的老大斷了一臂,十分好認。”
我說話的時候心中突然有一種隱隱作痛的感覺,終於要和托尼正麵為敵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幸好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我隻能這樣說服自己。
“色目人?”江海濤臉上驀地現出怪異的表情,那是一種驚詫和意外,我見狀不禁好奇地問:“是啊,有什麽問題?”
“原來你是在找他們!”江海濤微微頷首,“幾天前確有兩個色目人在城郊道極觀出現,隨行的還有三個契丹人,其中一個正是斷了一臂的殘廢。”
“那就是他們了!”我心中暗喜,想不到得來全不費功夫。我連忙問道,“他們五人現在在哪裏?”
江海濤沒有立即回答,卻反問道:“他們是你的敵人還是朋友?”
敵人還是朋友?我猶豫起來,想起與托尼在“死亡之海”的出生入死,想起與黛絲麗一路行來的艱辛,想起與托尼的反目,想起與耶律兄弟從生死相搏到生死相托。我目光迷離起來,默然半晌,我最後無奈地歎了口氣,“我們是對手,但也是朋友。”
“如果他們是你的對手和敵人,你該感到高興,如果他們是你的朋友,你也別太難過。”江海濤也輕輕歎了口氣,眼光落向虛空,喃喃道,“我從沒見過不同民族的人之間,可以如此相互信賴,生死相托。就在幾天前,他們五人遭到一個殺手的瘋狂追殺,已經狼狽逃離了臨安。那三個契丹人武功高強,配合更是難得的默契,但仍被那殺手當場刺殺,那是我見過的最完美而殘酷的劍法!”
是綺丹韻?這是我心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但立刻又予以否定,綺丹韻刀法雖好,卻還不是托尼的對手,更不足以憑一己之力刺殺耶律兄弟三人,況且她是用刀而不是劍。“那是個什麽樣的殺手?”我心中對這消息的懷疑,超過了乍聞耶律兄弟噩耗的難過。
江海濤眼中閃過一絲懼色,“那劍手年紀不到三十,身材瘦削,個頭不高,卻像把劍一樣筆直挺拔。渾身上下不見一絲殺氣,其劍法也無招無式,不溫不火,悠然而從容,出手不見如何迅捷快速,但殺那三個契丹人也隻不過用了五劍。就是那色目武士也僅擋他數招就受重創,若不是那三個契丹人拚死抵抗,那武士和那色目女子根本就逃不過那劍手的追殺。”
浪烈!我心中驀地閃過一個名字,跟著又搖頭苦笑。不說浪烈右手已殘,左手也斷了拇指,根本握不穩劍,就算他沒有殘廢,也僅僅比托尼稍勝一籌而已,完全不可能有如此高的武功,竟能一舉擊殺耶律三兄弟,同時把托尼逼得狼狽而逃。可若不是他,哪裏又出來一個如此高強的劍手呢?看來天下之大,真是能人輩出啊!
“你是如何得知這情形?他們最後去了哪裏?能不能找到他們的下落?”我心中焦急,言詞便也急切起來。
江海濤眼神猶豫了一下,苦笑道:“說起來不怕你笑話,咱們‘鴻盛堂’無意間曾與那劍手起了點衝突,被他傷了幾個兄弟,剩下的幾個弟兄咽不下這口氣,便悄悄跟著他,並派人火速回來向我稟報。我立刻帶著堂中幾名好手連夜趕到道極觀,本欲為兄弟們報仇,不想正趕上那劍手月下殺人。那三個武功相當不錯的契丹人,轉眼間便成了他劍下之鬼。一見那無懈可擊的劍法,我隻感到渾身冷汗淋漓而下,什麽爭強鬥狠的心都沒有了。我自問在這樣的劍法下,恐怕也抵擋不了幾劍。我江海濤也算縱橫江湖幾十年,大風大浪見過不少,生死搏殺也經曆過無數次,但從沒想到過世上竟有如此自然合理,如此渾然天成的劍法,就是在殺人的時候,都像是風雲變幻、日月流轉、萬物滋長般自然而然,不可抗拒。這種自然之力是人力完全無法抗衡改變的,麵對這樣的劍法,就如同麵對自然之力,人類除了屈服,根本沒有抵抗反擊的餘地。”
說到這,江海濤輕歎了口氣,眼中的懼色已變成淡淡的無奈和失落,黯然道:“見到那劍法後,我再不敢跟蹤那劍手,任他追蹤那兩個色目人離開了我的視線,不過我還是慶幸在有生之年能親眼一見如此完美無缺的劍法,這樣的劍法已經超越了武的境界,那該是一種……一種……”
江海濤眼光迷茫起來,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我卻沒心思聽他對那劍法的崇拜和讚美,忙打斷他的話問道:“你能不能找到那兩個色目人的下落?”
江海濤霍然一驚,似乎才從沉醉中清醒過來,猶豫片刻才說:“那色目武士有傷在身,在那劍手追殺下即便不死,多半也逃不遠,按理在這江南地界,我‘鴻盛堂’沒有找不到的人,不過……”
他再次遲疑起來,顯然還沒從恐懼中完全解脫,我見狀斷然道:“找到他們的下落,我立刻給你霹靂炮和輪漿的設計圖,除此之外,一切免談。”
江海濤躊躇片刻,終於一咬牙:“好!我立刻派兄弟出城打探!”
見他終於答應,我便留下聯絡方法,並問清了去道極觀的路後告辭出來。既然黛絲麗和托尼都曾出現在那裏,它一定跟我要找的那部《易經》有關,甚至很有可能它就是保存原版《易經》的所在,沒準那部寶貴的經書還沒被黛絲麗騙走,我打算連夜去碰碰運氣。
“哦,對了!”臨出門前江海濤像想起了什麽,突然叫住我說,“那個劍法出神入化的劍手好像是個番人,不怎麽懂咱們的語言。”
我聞言心中又是一凜,那種不詳的預感越加濃烈。
天色早已黑盡,城門也已關閉,幸虧我這身份幫了大忙,好說歹說總算讓守軍開門放我出城,此時城郊已是懵懂一片,除了天上黯淡的星月,很難看清其它任何東西,路旁的垂柳槐楊如鬼怪般隨風而動,發出滲人的“嘩嘩”怪響,偶爾從道旁竄出的一兩隻野鼠小獸,猛可間能驚人一身冷汗。不過這樣的天氣倒是適合偷盜殺人,我對這天色很是滿意。
道極觀在城郊的一處山坳裏,離城不到五裏,不過就這五裏的路程我也用了足有半個時辰,當我最後到達時,我不禁有些懷疑起自己先前的判斷。若不是江海濤事先告訴過我的道觀後那棵千年槐樹的標誌,以及門前那條渾濁的小河和岌岌可危的獨木橋,我未必能在黑暗中找到這座偏僻破舊,毫不起眼的道極觀。
道觀背山而建,占地方圓數十丈,規模不算龐大,不過在這荒郊野嶺也算不小了。此時隻見觀中黑壓壓一片迷蒙,清清寂寂毫無聲息,讓人恍惚覺得這是一片沒有任何人跡的墳場,又或者是吞噬一切生靈的暗黑煉獄。
置身於觀後那棵十多丈高的千年槐樹的樹冠中,俯瞰著斜下方這片黑黝黝的所在,我對自己心中的感覺感到有些好笑。不過是個出家人修道的場所,就算我摸進去被人發現,頂多被道士們當成盜賊打出來,又或者抓去見官,哪有什麽凶險?一想到官,我這才想起自己身上還穿著參將的軍服,便慢慢脫下來,咱再怎麽百無禁忌,也不能給江淮軍丟臉不是?
紮緊貼身的中衣,我從樹上溜下來,繞著道觀斑駁破舊的觀牆走出數十步,便找到一處趁手的所在,那牆柱上的破損處正好落腳,利用它輕輕巧巧地爬上數丈高的觀牆,我不禁對自己的身手感到滿意,看來我還真有點犯罪天賦。
觀內鴉雀無聲,寂寂一片,附近幾隻蟋蟀的鳴叫也顯得有些喧囂。我觀察片刻,然後小心翼翼地從牆上滑下來,像所有作賊的人一樣,半伏著身子,邊走邊觀察四周動靜,一步三停,悄悄向二門摸去。剛進二門,陡聽一個清清淡淡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施主,觀中清貧,無甚可取之物,唯膳房尚有幾個冷窩頭,施主若不嫌棄,便用完再走吧,恕貧道不送。”
我渾身一震,慢慢直起腰來,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右側那間破舊的廂房——尷尬地嘿嘿一笑道:“道長真是慈悲為懷啊,可惜我不是餓肚子的小毛賊,道長美意恕在下無法消受了。”
廂房中沉默了數息,那個清清淡淡的聲音又再次響起:“那施主要失望了,觀中除了兩件貧道日間所穿的舊袍,晚上蓋的破被,就隻有數尊三清神像了。施主要不就耐心找找吧,說不定還有一兩件貧道遺忘之物呢,隻是手腳輕省些,莫驚了貧道好夢就是。”
見自己行藏被人點破,我反而鎮定下來,在最初的尷尬過去後,我也就不打算再掩飾自己此行的目的,幹脆直截了當地問:“《易經》呢?不知道長能否借來一觀。”
廂房中沉默的了好一會兒,才聽他輕歎:“原來你是為借經而來,可看你的行徑並非求道之人啊,要那《易經》何用?再說坊間書肆,一本最好的《易經》也不過百十文錢,何必深更半夜到本觀來求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