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三十一章 春生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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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连日来先是去了雾岚山,回到洛城后又心神恍惚,靖羽卫所的宗卷文书积了不少,都等着宁王逐件批阅,此外还要部署操练营伍,修订规程。

尉迟炎临行前将手里所有的事项都移交给了沈翎。刘可度已被押到洛城,由于吩咐在先,靖羽卫已经审问过他一次。

宁王一到卫所,沈副统领就禀道:“此人可说是个滚刀肉,见缝就钻,什么也不认,一时说好话求告,一时口气又硬得很,像是有所倚仗。目前豫州那边还在查证,或能找到几个苦主,送到洛城来告发他。”他的口气中存了几分谨慎:“殿下看,可要用刑?”

洛凭渊沉吟了一下,他目前最关注的仍是证实刘家与东宫的勾联,因而说道:“不必用刑,还是用先前的法子熬他,不许睡觉,不管招出了什么,都马上记下来画押。”

对刘可度的重点审问持续了三日。

第一天,沈翎道:“他不肯招供,又大喊大叫,坚持说自己没罪。殿下若是要他家中的银子,他就全部献出来买命便了。”宁王头也不抬道:“继续。”

第二日,沈翎道:“他开始求饶,但仍然说不知道有何可招,只要留他一命,让说什么就说什么。”宁王心道此人确实是个无赖,说道:“接着问,让他说有用的。另外防着些,莫要让他像上次那刺客般寻了短见。”

第三日,沈翎来报:“幸而殿下有先见之明,这刘可度熬不过,真的从鞋里摸出颗毒丸要自尽,下面将他拦住之后,便大哭大叫,只承认确实逼垮了那户人家的生意,又借逼债抢了他家女儿,他坚持说那姑娘是自己想不开上吊而死,她的哥哥被打死也是因为上门闹事,被家仆阻拦时一时失手才打死的,其他的再不肯说了。刺杀楚校尉之事,他半个字也不认。殿下看,可还要继续?”

洛凭渊见他神色中有未竟之意,问道:“沈副统领对此事如何看法?但说无妨。”

“属下自是想问出究竟。”沈翎躬身说道:“我靖羽卫奉皇命查案,都有人敢来当街截杀,若这样的事不能查明,何以为继?”他略略放低了声音,“殿下,近几日,刘家有人带着银子到了洛城,来了好几次想探望。属下留意了,送他们过来的马车上有梁府的标记。”

“梁府?”洛凭渊略一反应,就明白是新近被封为函关参将的梁臣栋府上,安王妃的娘家。他望了一眼沈翎,那个刺客自尽前的口供沈翎也看过,他明白这位副统领同样动了对东宫的疑心。靖羽卫两位副统领都不可能是太子的人,否则吴亭舟死后,太子只需扶植其中之一即可,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地举荐纪庭辉。因而此刻,沈翎是在等待自己的反应,会不会因为东宫的情面或者说压力,放过刘家。他又想到安王在雾岚围场时,那次带有推心置腹意味的示好,梁府的马车又何尝不是洛君平的一种试探?

“且先停下来,把他关回牢里,这几日将他放一放。”他淡淡说道。

沈翎应了,果不其然,洛凭渊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

他叫住欲待转身的沈翎,问道:“沈副统领,我记得你是四年前进入靖羽卫,可是吴统领找你来的?”

沈翎一怔,随即答道:“诚如殿下所言,属下与吴统领相识于江湖,吴统领武功高强,处事仁义,令人很是心服。属下那时还是漕帮一名小小的分舵舵主,吴统领掌了靖羽卫后,问属下可愿同他一道对付外夷,做一番事业,属下便来了京师。”

洛凭渊初到靖羽卫时,沈翎虽恭谨周到,却没说过这些过往。他隐然明白,经过了楚桓棋盘街夜伏,一众属下对自己已生出了一些期许。他又问道:“来了以后,随着吴统领办事可还顺利?”

沈翎笑道:“江湖中待久了,起初自然不懂规矩。好在吴统领十分照拂,只消忠君为国,有难处也都过来了。属下这几年家室安稳,当年几个兄弟早逝,属下尚有余力看顾他们家眷,对陛下圣恩实是铭感五内。”

于沈翎的官职位置而言,如此答话已可说十分坦白,洛凭渊说道:“现下纵然逼迫刘可度招认,单凭口供,也是证据不足。旁人只会说是屈打成招。况且事情在洛城发生,他能供出的恐怕也是有限。”

沈翎道:“殿下可是也觉得,吴统领之事另有别情?”

洛凭渊微微颔首:“吴统领究竟如何会突然遇害,辽人何以能明了他的行踪,设伏袭击,还需细细查明。要为他报仇更需从长计议。沈副统领,你可愿信我?”

沈翎不禁动容,他几年为官,谙熟官场套路,虽心生疑窦,也知道事情渺茫,但与出身武林的宁王近段时间接触下来,却对他抱了一些指望,当即道:“不光属下,我等一众都对殿下十分信服,定不会姑息元凶。”又道:“殿下不知,这些日子,我等未能给吴统领报仇,出去都抬不起头,恐遭同僚讥笑,此事还请殿下做主。”

两个人的意思俱已说明,心照不宣。

洛凭渊道:“虽则要停一停再审刘可度,但并不是放下不理。这几日留意卫所内的动静,看看是否有人受托来说情,或者给他传信,再注意查看可有人向外通风报讯,我们内部也需整顿一下了。”说着又道,“还有豫州那边,受过他戕害的人应当不止一家,尽量多找几个苦主出来告他,特别是家产钱财被他霸占过的。”

沈翎离去后,宁王坐在书案边,开始逐条思索修定靖羽卫的规程,他要好好进行整肃,如果连自身职责尚且有许多瑕疵破绽,又谈何其他。

静王曾经如是为他分析:“靖羽卫所凭借的一是父皇的信任,二是严明的规则。好处是不必看其他部衙脸色,坏处是一旦行差踏错,也立时直达天听,无人不晓。因此,除了行事须谨慎周密,还要有严整完备的章程。身有武功者大多桀骜,又重义气,往往不愿受拘束,所以须得下些功夫立规矩,把握好分寸,让父皇看到你恪尽职守,不谋私利,下属感觉你赏罚分明,处事公允,如此经手几件事,渐渐就会树立起威信。”

说起刘家之事,洛湮华认为不宜拖得太久:“父皇等着看结果,仅凭口供也动摇不了太子。我们且来想想,刘可度能为太子做什么,值得这般行险要保住他?”

洛凭渊想了想说道:“钱庄,赌坊。可是这件案子已拖了好几个月,只怕查不到多少东西。”

“刘可度一直留在豫州没有逃走,应是还未处理妥当。”静王道:“靖羽卫可有得用的账房?找个因头好好查他的账。”

洛凭渊应了:“也好,我着人彻查,争取拿到实据。”

“不要紧。”静王淡淡一笑,“让太子觉得你只是例行公事,留了情面比较好。这一次只消查出些端倪,给父皇心里留下一点疑虑,便算是达到目的。”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凭渊,其实你一直做得很好,感觉又敏锐,慢慢就会体会出其中关窍。你只要记得,父皇虽然爱才,却也嫉才,在他面前首要的是忠诚,才干有时反而需要隐而不露。如此即使出了什么事,父皇也会保你,方能立于安全之地。”

在后世记载中,天宜二十一年发生了包括宁王归来,静王还朝在内的一连串大事,其中一件值得记述的,就是在六月末,户部上本,因连年征战,军费开支庞大,国库损耗,故提请加征赋税,称为韶安税。

洛凭渊从靖羽卫所回府,朝澜沧居走去,静王却不在房内,谷雨说主上在给菜地浇水。洛凭渊转到后园,就看到静王正拿着一只葫芦瓢,细细地舀水逐洼浇灌。

“皇兄,你不能在太阳下多待,小心晒得头晕。”宁王走上前去,就要伸手将水瓢接过, “还是我来吧。”

“我得活动一下,总是休息,快要生锈了。”洛湮华道,见他态度坚决,只得将半个葫芦递过去,叮嘱道:“玉米少些,葵菜多些,棉花要半干半湿,小心别踏坏了那边的瓜蔓。”

“我留神看着就是。”洛凭渊道,他观察过静王这五分菜地,十分有趣,只要时令允许,可说什么都种,几道篱笆上爬满豆蔓和黄瓜秧,这边两畦辣椒,那边三陇青葵,陇上兼种着花生,南瓜秧满地爬,几行茄子中间规规矩矩长着绿油油的青菜,旁边的秧苗他不认识,据说是从西域弄来的,叫做番薯,此外就是棉花和玉米,还有一小块地里绿莹莹的,据说是给马吃的草料,叫做苜蓿,听说种植后可肥地力。

宁王殿下认为要是连水都浇不好,岂非会被笑话不知疾苦,白在外面许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对付这么多种菜,便打起精神,在静王指点下一行行浇来,为了撒得均匀,连内力都用上了。两桶水用完,他就去树下的井里再绞上来两桶。毕竟是夏天,待到全部浇完,额上已沁出薄汗,衣服上也溅了几个泥点,再看静王,方才也浇了半块地,一身青衣却保持得干净整洁,他不免有些郁闷。

“我做惯了罢了。”静王笑道,“凭渊随我回去吃瓜。”

“皇兄的前园清雅,后园里的树木睡莲却有些冷清了,好在这块菜地热闹。怎么会想到连棉花都种,”洛凭渊说道,“改日我让人搭起石架,栽上一架紫藤可好?”

静王默默看他一眼,总觉得此语像是出自杨越,无论种瓜点豆还是培育花木,的确都能颐养心性,只要洛凭渊心情能恢复些就好。他点头道:“喜欢便好,我听说这些年江南那边种植桑麻棉花更多于稻米,只因当地商贾兴隆,种棉纺纱,收益更多于种粮,故此想看看棉花如何种法。”

洛凭渊听了,总觉得江南少种稻米有些不妥,粮食方是国之根本,他说道:“该是不要紧吧,闻说天下粮仓乃是湖广一带,粮米可供南北。”他想到今日听到的消息,顿时记起自己来找静王的本意:“皇兄可听说了户部上本奏请加赋之事?”

“我今早看到了朝廷的邸报,”静王道,“要将如今每亩五钱银提高到七钱,这多处来的两钱,便称为韶安税。”

两人说话间已走回澜沧居。清明抱出一个被井水湃得冰凉的大西瓜,静王笑着说道:“我们自己来,你们几个都下去吃瓜。”

“谢主上。”清明朝宁王望了一眼,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

洛凭渊感到不是错觉,从雾岚回来后,府里的从人们对他的态度好像友善了一些。他把西瓜剖成两半,一边问道:“皇兄,你觉得国库真的入不敷出,到了需要加赋的程度么?”他回到洛城后,无论宫中还是京城内外,所见都是一片繁华景象,重华宫中陈设华贵,用度奢靡,怎么看都不像缺钱。

“养战不易,这几年边关的军费也确实有所上升,但是从三年来的国库收入和用度看,尚不到需要加赋的程度。”静王道,“赋税是国策,关系百姓生计,民心向背,岂能轻言增加,还迫不及待放在邸报上昭告天下。”他思忖着说道:“每年赋税收入五千万两,韶安军费八百万,不要说库银并未到入不敷出的程度,即使真的亏空,也是因为其他地方调拨不当,并非为了韶安的军费。故此,这只是个加赋的名目而已。凭渊,你如何看?”

洛凭渊已经将半个瓜放在皇兄面前,自己对着另外半只,那清甜的味道不仅能解暑热,亦可平心火,他说道:“当年我有时到翠屏山下为师门买米买菜。记得一年天灾,那里的农户庄稼歉收,好几家交不起田赋,只好将地卖给富户,有的去当佃户,给别家种地,有的到处去帮工,挣几个钱糊口。他们没了地,再遇到灾祸就只能卖儿卖女了。我只想着,若赋税骤然提上二钱,会有更多人家卖地流离。”

“黎庶百姓生计多艰,每逢天灾人祸,最先遭难的便是他们。”静王悠悠说道,“赋税一增,禹周不知有多少农户只得卖田卖地。他们能卖给谁呢?除了乡间富户,便是士绅了。依我禹周律法,只要中了秀才,便可免去家中五百亩田地赋税,若然是举人进士,免税的田亩数量更巨,因此无不乐于购地置产,朝廷加赋于他们并无影响。单是江南所见。不少士家大族坐拥良田千倾,不缴半分税银,他们为了并田,平日里本就有许多串通官府巧取豪夺之行,若然多了韶安税,几年间又会有多少田亩落入士族手中?”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冷意:“贸然靠着加赋来增加每年税银,与民争利,当真能充实国库么?以我看来,此乃雪上加霜,饮鸩止渴。背上骂名的,却是在边境征战的韶安军,特别是临翩。”

上千辆粮车浩**离京,带走大批粮草银两,户部紧接着就上了本,令人自然而然地把加赋归结为战事的缘故。

洛凭渊只听得心里一阵发寒:从长远来看,这般加赋,岂非会令天下可收之赋税日渐减少,百姓生计无着,得利的只有士族豪绅?

他立时说道:“我去对父皇进言,此事须得阻止才行。”

“可视情况在廷议上提出,”静王道,他面前的西瓜还未动,说话间不知不觉拿起勺子,从正中舀出圆圆的一块,放到洛凭渊那边,“父皇可能不会表示赞同,说不定当廷还会斥你两句,但并不意味着他没听进去。他想收读书人之心,但并不代表能容忍他们在地方上日渐做大,分走朝廷的利益和权威。你表明了立场,朝中的士族或许会忌惮你,但也会有立场相同的臣子因而靠近你。”

“那皇兄觉得,父皇会因此否决户部的提请么?”洛凭渊看着那块圆形的红色西瓜,自己小时候就喜欢抱着半个西瓜吃个痛快,尤其爱吃正中间这一块。近几日他发觉静王有时会不经意地照顾他,一如当初的习惯,是因为见到自己郁郁不乐吗?

“没有这么简单。加赋有很多眼前的好处,各层官员也会得到更多火耗和分润,因此朝中会有不少人支持,父皇有可能动心。”静王微微一笑,“但是不要紧,这样的国之大事不会一时半刻就议决,先看看户部如何出牌,再行设法。”

“就像上次对付盛如弘一样的办法么?”洛凭渊笑道,他的心情莫名地轻松了一些,仿佛静王说会想办法,事情就能解决,语气里便带了几分玩笑。

“还以为五弟不会问了,”静王不意他转而提起这件事,“其实没想瞒着你,只是当时有一些不便之处。而且,毕竟都是暗中的手段,迫不得已为之,终究不是正路,所以我不想你将太多心思放在这些事上。”

他沉静的神情里多了一丝倦意:“当年,母后曾经想改换幽明的职能,不再让他们做暗袭、刺杀之类的事情,因为朗朗乾坤,自有律法,如果习惯了凡事都用暗中手段解决,难免会沉溺其中,本性就偏离了正道,于国于己危害非小。可魏无泽的想法却全然背道而驰,他多年所思所想俱是偏门,怎能受得了一朝改弦易辙。出事后,他曾到长宁宫对我说,他最恨所谓名门正派的道义正统,偏要以那些被人弃之不用的旁门左道取胜。什么正道邪道,赢了便是道理。”

洛凭渊首次听他说起当年经历,心中震**,这会不会就是自己见到魏无泽从长宁宫中出来的那一次。他低声问道:“后来呢,皇兄,他可对你做了什么?”

“也没有什么,”静王道,“我只对他说,正因为他这样想,所以必定赢不了,他便长笑而去,说在宫廷朝堂,我已输得万劫不复,等到琅環覆灭,他再来向我这昔日少主问一句,谁赢谁输。后来我才查知,他那时已经投了昆仑府,而且已在秘密地训练死士。我想他所以背叛,一是痛恨母后否定了他的信条,二是为了青鸾。”

洛凭渊默然,他几乎有些后悔问起此事,他轻声说道:“邪不胜正,千古皆然,错的就是错的,岂会因为一个魏无泽不服而改变。皇兄,我明白你的难处,只要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不气你隐瞒,如何?”

“说来听听,什么条件?”静王微微扬眉,洛凭渊如今尽管不再炸毛,但还是不好应付。

“第一,要是我自己猜到了来问,皇兄要老实承认。”洛凭渊道,“这第二么……”他唇边浮起了笑意,“再下雨时,皇兄弹一曲琴给我听吧。”

宁王用过晚膳后带着小狐狸回含笑斋去了,洛湮华看着他离开。自从洛凭渊搬进来之后,静王府并没有像担心的那样变得宾客盈门,仍然保持着远离尘嚣的宁静,不过自己的澜沧居却不断被造访,若非洛凭渊每天都要外出办事,自己这边快要没时间听秦霜禀报消息以及与下属会面了。

顺其自然吧,他静静地想,等到宁王府造好,这样的日子就会结束,这段相聚就像上天的某种补偿与玩笑,无从抗拒,唯有淡然处之。

他独自在房中走了几步,云王戍边征战,保境安民,天下景仰者众。然而韶安税一出,百姓原本质朴的爱戴或许就会转变为怨言甚至责难,特别是在远离北境的南方,许多民众感受不到战乱之苦,更不愿为此平添重赋。战事如若取胜还好说,一旦落败,云王要承担的罪责和骂名便会滚滚而来。单是现在,征税之议随着邸报传播开去,北境将士的心中便多了重负与压力。而他了解天宜帝最在意的是自身的权威声名,对云王受到的拥戴和麾下的精兵强将未尝没有忌惮,此番能用战事做借口,是有可能动心同意的。

“好一个韶安税啊。”他淡淡自语。结交士族,陷云王于困境,更要紧的是看似无意间挑动帝心,隐隐将云王放在了对立面。这般一举数得,看来太子身边,还真招揽了几个有能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