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颠倒

第61章 机关算尽(六)

字体:16+-

微阳初至日光舒,初升的太阳自布拉尔雪山脊背探出头,晨雾霭霭,神圣金光铺满了远处山峰。

卡恰替阿琳擦拭了一遍脸颊后换上守山人的衣袍,锁了门便去爬上更高一些的山峰,准备照常做清晨的礼拜。

清晨的植被沾着露珠,湿润冰凉。卡恰跪在草地上,任由露水蘸湿衣袍,面朝着布拉尔雪山最高的山峰深深叩首。

然后直起身,用丹水语诵念着经文。语调平直,波澜不惊。

大约念了一炷香的时间,卡恰再次双手摊开,手心朝上,朝着天边又是一个叩首。这次磕地的时间比刚才都要久上许多。

山间鸟鸣猿啼声不止,卡恰紧闭双目,聆听着山神化为自然万物带给他的讯息。

骤然间,天边金光大作。亮度超越了普通的日光,金光穿过眼皮,卡恰的眼球竟都能感受到亮光刺激。

他猛然睁眼,抬头便见着漫天霞光笼罩着一个人影。那人骑着一只巨大的山羊,羊角晶莹剔透,身体雪白。两只燃着火焰的神鸟伴在他身体左右两侧,在七彩祥云间嬉戏打闹。

“山神!”卡恰热泪盈眶,身体颤抖。

山神双耳过肩,三目四臂。他与画像无差,慈眉善目,充满着布拉尔雪山的圣洁。

山神缓缓开口,声音如洪钟,一阵一阵地回**在山谷间,犹如平静湖面上扔下的石子。

“卡恰,你有多久未领人进山了?”谢止礿模仿着荣格一字一字教给他的丹水话,心中有些不安。

卡恰精神力顽强,进入他梦境已十分困难,谢止礿怕自己蹩脚的丹水话会被他发现。

不过卡恰并未对梦境的真实性存疑,他脸上布满泪水,用丹水话讲着什么,说完立刻砰砰几个响头,再抬头额上已破了个血淋淋的洞。

直面一个彪形大汉五体投地和泪流满面,这场面还是有些冲击力的。

谢止礿听不懂卡恰在说什么,拉高音调道:“用大梁话回我!”

“您是觉得我没有资格说丹水话了对吗!”卡恰浓眉大眼间布满委屈神色,“您请责罚我吧!我未能履行守山人的职责活该受罚。但是,山神啊!我对您充满景仰,您是丹水人的圣山,您的圣水哺育着——”

“卡恰!”谢止礿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忙打断道,“我未打算惩罚你。等你醒来后,去布拉尔河旁找到那最特别的花,将滋养它的泥土挖下,放入水里,用火烧开后再给你妻子服下,她过些时日自然会好。”

卡恰已是涕泪纵横,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空气的姿势:“我伟大的神啊,您要我如何感激你,我愿把我的身体埋葬在丹水的土壤,以我血肉供养您——”

“……”谢止礿饱受震撼,为什么这么大的块头,揍起人来分毫不留情面的棕熊一般的人,会进行如此感情充沛的诗朗诵。

他胸中涌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之情,于是清了清嗓子道:“那什么,不要忘了你的职责,将那两个外乡人带入雪山去。”

卡恰瞪如牛眼:“这,这两外乡人是什么身份?”竟然会引得山神亲自显灵。

糟糕,这对话事先可未彩排过。

谢止礿心中慌乱,突然想起谢似道曾与他说,“装神弄鬼之时,不会回答的问题便直接不回答就可以了,人们自己就会替你解释。”

思及此,他干脆眼睛一闭,再也不说一句。

果然,卡恰并未再追问。只是神情掺杂着震惊、惶恐和恍然大悟等多种情绪。他深深叩拜,震声道:“我知晓了!”

谢止礿:“……?”你知道什么了。

师父诚不欺我!

谢止礿草草结束梦境,此时天空刚泛起鱼肚白色。

他慌忙撤掉阵法,从卡恰的屋顶滚下来,火急火燎赶到丹水县旁的那条布拉尔河。

“成了,成了,应该很快便会来这了。”谢止礿跑得气喘吁吁,问早已等在河边的狼耳,“药粉已磨碎埋好了么?”

狼耳点头,指着地上埋着的白布制成的绢花,“在这下面。”

“这是什么花?”谢止礿愣了愣。

“阿奶白事要用的花。”

“……”也行,够特别的。

谢止礿让狼耳这位孝子贤孙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灵海却突然捕捉到一丝微不足道却有些熟悉的气息。

他蹲下身,看着布拉尔河清澈缓缓流动的水,然后将手放在河里细细感受冰冷水流缓缓淌过他的手掌。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脑袋里浮现。

谢止礿拘了捧水,放于鼻尖闻了闻,又尝了一口,胸中窦疑丛深。

他拿出腰间水袋,稍稍灌了些水,接着闪到宋弇藏着的树林里,低声道:“这水有些问题。”

宋弇接过水袋,闻了闻,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水沾着师父魂魄的味道。”

“水里有些邪祟。”

二人同时出声,却说出了两件事情。

一是水里有谢似道的残魄气息,二是水里混杂着邪祟的味道。

谢止礿脸色白了白:“为什么会这样?丹水县百姓日日要饮这水,一时半会儿不要紧,日积月累下来岂不是慢性中毒。”

宋弇半垂着眼睛说:“你觉得是为什么,你觉得世上真的有山神吗?”

“我一直觉得无论人信或不信什么,都是他们的自由,有寄托不是坏事。可是……”谢止礿犹豫道。

“可是这一旦变成敛财的工具,就并不是单纯的寄托问题了。”宋弇冷酷道,“这是在谋杀。”

羌族的巫师们捏造出山神形象,让人们乖乖将平日辛勤劳作的东西都供奉上去,并利用谢似道的魂魄与邪祟相结合,像是投毒一样融入布拉尔河。丹水县百姓日日饮用布拉尔河的水,魂魄沾染邪祟,长此以往,百姓们便会神魂离体,染上疾病。

只信扣扒不信郎中的丹水人自然会再用大笔的钱财去换取固魂丹。吃完固魂丹,神魂稳固后,丹水百姓们对山神的信仰只会更深一层。

对假神的信仰如慢性毒药,在生理与心理上对着丹水百姓埋下双重毒性。

谢止礿不寒而栗,扣扒的巨大阴谋终于浮现了冰山一角。

他十分气愤,抖着唇道:“买不起固魂丹的羌族人就这么活生生等死了?就像狼耳的奶奶,她本来不用死,根本不是什么突发恶疾,一切都是蓄意为之。到底还有多少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不行,我要去告诉他们……”

宋弇抓住他的手腕,沉声道:“你觉得他们是相信你的一言之词还是相信几百年的传承?你听我的,你若是不忍心看到丹水百姓再受疾病困扰,就从源头上净化布拉尔河,其余的都不要多说。”

谢止礿被他说得冷静下来,心情变得十分低落:“人心为什么会这么坏。扣扒利用师父魂魄为非作歹,残害普通人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因为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宋弇叹息。

卡恰终于出现在湖边。

如果说方才谢止礿只是觉得卡恰迷信的样子有些好笑,现在透过树林看着他挖到药方后手舞足蹈的样子,内心只余心酸与同情。

淳朴之人的心不该被人利用与随意践踏。

卡恰拿牛皮纸装着药方,对着天际的雪山又是拱手又是叩拜,叽里呱啦用丹水方言念了一通后才依依不舍地从溪边离开。

谢止礿他们从湖边赶回丹水县居民聚集处后,特地选了几户买不起固魂丹的人家。经过几番探寻,发现这几户人家虽外在表现不一,但内里果真都是邪祟侵入魂魄,魂魄离体的症状。

而且每户都表达了对无法及时给予山神供奉的歉意,并认为自己是咎由自取。

谢止礿不忍,偷偷用灵力帮他们驱除邪祟,并出声宽慰他们,人只要一心向善,就能取得山神的谅解。

他们最后到达了狼耳的家。

阿巧已在人世间停留一月多,算算便是这几天了。

她前几日翻黄历说今日是个送葬的好时节。反正都要走,还不如挑个好日子去地府,搞不好来世还能投个好胎。

按照丹水县的规矩,应当是得请守山人从雪山另一边请来扣扒。让扣扒唱诵哀歌,引领亡魂走往黄泉路,防止迷路。

但阿巧说谢止礿的魂归本身也是招魂引魂之剑,文化虽不同,但都是一样的效用。

“你们进到卡木珍后麻烦帮老婆子看一看,看看扣扒们是不是骗人的。哦哟,你们不知道,扣扒可玄乎哩。他们都说自己能通灵,让死者附在自己身上,并与亲属对话,老吓人了。”阿巧开玩笑道。

可没人笑得出,因为都知道这一别便真的是阴阳两隔,再也不见了。

狼耳脸皱得像苦瓜,捧着阿巧的骨灰盒不撒手,眼睛又直勾勾地盯着她。

阿巧蹲下来看着狼耳,笑了笑说:“狼耳,你得谢谢懿王和谢公子。要不是有他们两个,你早看不见我啦。”

狼耳点了点头,倔强地咬着嘴唇。眼泪却像断弦的珠子,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听话,让二位公子替你找个好人家。你在人家家里要乖一些知道么?阿奶也没别的愿望,你能平安长大,快快乐乐的就行了。”阿巧说着说着声音里也带着哭腔了,“哎哟,我这是咋了,再说下去要舍不得走咯。”

谢止礿吸了吸鼻子,他仿佛看到了谢似道与阿巧的身影重叠到了一起。因为再过不久,他收集完谢似道的魂魄,便也要像狼耳这样送别最亲的人。

他问谢似道能不能不走,谢似道未回。

所以他迟早也要迎来这么一天。

阿巧站起身,朝谢止礿行了个礼:“谢公子,谢谢你让我能回到丹水。人死后果然还是想回到呆得最久的地方啊。”

“我与狼耳给您选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风水很好,您放心吧。”谢止礿说。

阿巧含泪点了点头,又朝宋弇行了个礼:“懿王殿下,卓嘎殿下的事情我一直十分愧疚,也不知我下了地府能不能再见到她……应当是不能了,她这么好,早就投胎转世了吧。”

宋弇低下头:“斯人已逝,过去的就过去吧,你且安心投胎。”

阿巧深深拜别,一路向着西方前行,身影越来越浅,几乎全透明后回头道:“卓嘎殿下……她一定深深爱着您。”

山谷清风刮过,阿巧最后一丝魂魄也消逝了。

“阿奶——!”

狼耳抱着阿巧的骨灰与贴身衣物纵声大哭,其声凄厉,空谷回响,哀转久绝。

谢止礿收起魂归,只觉树林郁郁葱葱,明明是热闹繁华的样子却饱含寂寥。仿佛孤身一人置身于热闹群体之中。

“人很孤独,”他对着宋弇道,“不断建立联系,切断联系。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

伯爵乌龙茶:

用迷信打败迷信,用魔法打败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