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谢止礿一个人。铜镜中还出现个笑眯眯看着他的谢似道。
谢止礿除非失心疯了,才会相信这个镜子里的人是师父。
“你是谁,他们都去哪里了?”谢止礿握紧了手上的魂归。
“谢似道”晃了晃,又变为了谢止礿的模样,他笑嘻嘻地说:“你想让我是谁,我便会是谁。我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其他人。”
“叮——”
“叮——”
铃声阵阵钻入他的耳膜,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便如潮水般涌来。
他记得他们三个入了梨园,上了二楼便遇见了鬼鬼祟祟的戏班班主。
他们跟着戏班班主才发现柴房里捆着些年轻人,而这些年轻人便是多日以前被上报失踪,疑似被邪祟迫害的那些戏子。
顺便还看到了被打晕的杜以莲三人。
根本没有什么邪祟,都是戏班班主的自导自演。
谢止礿捂着头,觉得记忆发生了错乱。
那他又是何时进的二楼,又如何看到的铜镜,而邪祟的的确确是被他撞见了,那个“杜以莲”与他说的戏词又是什么意思?
“谢公子,你说这杜小姐真的是在梦里见到了柳生,还是她将遇到柳生误当成了梦境,抑或是,她从来未醒过来呢?”
杜小姐梦见柳生……误当成梦境……从未醒过来……
我梦见了宋弇……当成梦境……从未醒过来……
“谢公子!”
“谢公子!”
“砰!”魂归闪出耀眼白光,化为无数利刃,将周围撕得破烂。刹那间,雕花栏杆、布帘、梨花木桌椅,如纸屑般随着狂风乱飞,四周很快变得白茫一片,唯有那长形铜镜挂于当空。
“谢公子!”柳弦月的声音终于传到了谢止礿的脑内。
“我听到了。”谢止礿缓缓靠近铜镜,冷眼看着镜子里一模一样的自己。
柳弦月说:“谢公子,你赶快出来吧,快三天了……”
“宋弇呢?”
柳弦月呼吸一滞:“他现在情况很不好。”
“我知道了,我找到邪祟了。”
“什——”
“不把它净化了,我是不会出去的。”谢止礿说,“你们羌族向来擅长以心魔构筑幻境,我于嶲县时曾遇浓雾,然后便遇到了心魔,我现在又遇上它了。”
“只是我没什么长进,之前还意识到是假的,这次竟都没意识到。”
大概在他们踏入这梨园时,邪祟便缓缓地攀了上来。
谢止礿拎起魂归,然后对着面前这张一模一样的脸,狠狠地捅了下去。
邪祟吃痛尖叫,如老鼠般四处逃窜,而那铜镜的镜面突然变如黑墨,边缘似晕开滴落下来,只是这黑暗中心藏着个瘦小的身影。
是幼年的宋弇。
梁祀帝好修仙,又崇文,故在皇宫里设立了学堂,让太傅负责年幼皇子们的日常教学,顺便还从各大臣的儿子中选出几个做伴读。
宋弇因着身体瘦弱是没能有什么伴读,旁边只有一个看护他日常起居的太监。
这天下了课,学堂里几个皇子追逐打闹,将宋弇晾在一旁。
宋弇反正也习惯了他们对他的冷眼,只是嫌他们吵闹,又看到窗外飘过的游魂,便出了学堂跟游魂对话。
贴身太监看着宋弇对着空气说话,在一旁偷笑。
做娘的是个疯子,生出来的小孩果真也是疯子。
“你说我母妃情况不太好吗?”
“我也想去看她,可我进不去。”
“那里可以偷溜进去吗,我知道了……”
“快看啊!疯子又在那边自言自语了!”
一张张脸孔此时皆趴在窗棂,刻成葫芦形状的雕花寓意吉祥,可是再吉祥也遮挡不住未受教化的孩童毫不掩饰的恶意。
宋弇冷冷瞥着他们。
“哇,好凶好凶!”
“你去对付他。”
“为什么是我,你去呀,你去。”
“不要不要,被传染了疯病怎么办。”
众人又开始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像阵风一样来折辱一下宋弇,又像阵风一样聚到别处打闹。
宋弇对着鬼魂朋友道:“我是个疯子,是个坏蛋对不对?”
一阵风刮过,身后树叶沙沙。
鬼魂未应,宋弇往旁边看去,本来呆在树荫底下的鬼魂已悄然无踪。
鬼魂只能存于世上四十九天,所以他的朋友最多只有四十九天的时间。
“太傅来了!”
“太傅来了!”
宋弇慢慢吞吞走过去,一踏进门口便听见“砰”的一声。
本在桌上立着的青白瓷壶,此刻在地上碎成了渣,里面装着的茶水洒了一地,将他的脚都打湿了。
他扫视学堂一圈,见杜以莲的脸色煞白,袖口有块地方颜色深了很多。
“你——”
“站在这干嘛,为何还不进去?”
太傅站于宋弇身后,声如洪钟,眼睛巡视一圈自然看到了地上变成碎块的茶壶。
杜以莲抖得更厉害了,都知道这茶壶是皇帝赐给太傅的,太傅甚是爱惜。
“谁干的?”太傅声音颤抖,蹲下握着碎片,身形晃了晃,险些没有蹲稳,又高声了一遍,“谁干的?!”
不知谁喊了一句:“宋弇干的!”
“我没有。”
杜以莲立刻高喊:“……是他干的,我也看到了!”
“贼喊捉贼,你衣袖为什么湿了?”
杜以莲赶紧捂住袖口:“这是我之前沾上的露水。”
“就是宋弇干的,我们都看到了。”
“对。”
墙倒众人推,宋弇一人难敌四口,再加上他本就不爱讲话,只能站在原地,咬着牙将眼泪憋在眼眶。
他眼底发晕,头脑发沉,只能倔强地看着太傅。
太傅看了底下坐着的众皇子,又看了看眼前幼童的神情,来龙去脉心中已估得差不多。
他于内心叹了口气,将碎片清理了,嗫嚅几下后说:
“六殿下,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你先将《大学》抄写一遍吧。”
“我不抄,”宋弇用袖子将泪擦了,一字一句道,“圣人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圣贤书都是假的,我不抄。”
说完便摔门而出。
他边跑边恨着这个世界,耳边突然有嗡嗡的声音乱扰。
“这世界全是虚伪的仁义道德,没有爱的,大家不过是利益牵绊连结,只有变强才能让人怕你,畏惧你。”
宋弇堵住耳朵,朝丽妃宫殿的方向奔跑。
他心想,我至少还有母妃。
他看到湖畔有母鸭领着群小鸭在水中游**,蕴在眼眶里的泪终于刷地下来了。
丽妃殿内森严,除了特定的宫人,无人能进去。
宋弇沿着鬼魂与他说的琉璃瓦墙一路往西,于一棵榕树前停下。然后将灌木丛拨开,果真露出了小小的洞。
他欣喜若狂,也不顾细嫩的胳膊被灌木丛划出几道红痕,钻出了小洞便往丽妃的寝殿跑去。
丽妃寝殿大门紧闭,四周还贴着画着奇怪纹路的黄符。
一个宫人拿着吃剩的餐食走了出来,宋弇藏至柱子后,看着宫人将门又贴了一道黄符,然后端着餐盘匆匆离去。
他垫着脚将黄符撕了,然后推开沉重的大门。
殿内云遮雾绕,烟雾飘飘袅袅,散发着一股奇特异香。
他懵懵懂懂地踩在冰凉地面,对着坐于**的女人叫道:“母妃……”
一阵锁链“叮当”的声音响起,女人在**爬了两下,瘦削的肩膀像是要将衣服刺破。
宋弇看到形如骷髅的女人也有些害怕,便往后退了几步。
女人问:“你是谁?”
“……”
他看着女人空****的眼神,转身便想跑,鼻子兀地一撞。
梁祀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微微弯着嘴角,笑容却比不笑更为阴森恐怖。
“宋弇,你知道擅闯这里是什么罪吗?”
在巨大的体型差面前,梁祀帝像是一座巨大的山,遮住了他所有视线。
他心脏狂跳,全身血液都似凝固了。
“……”他腿脚一软,又被梁祀帝扶住。
梁祀帝声音冰冷:“未经允许,私会妖女,是通敌卖国之罪。”
宋弇被关到了漆黑窄小的屋子里。
据飘来的贴身太监的鬼魂说,梁祀帝这还是大发了慈悲的,通敌卖国本来是死罪,念在宋弇年幼且是初犯,便只罚半月的禁闭。
太监的声音十分怨恨:“殿下,你为何要瞎跑呢,我死得好惨啊。”
宋弇捂住耳朵,不想听太监任何声音。
太监的声音是听不见了,可之前的魔音却从脑海内部传了出来。
“没有人会爱你的,你母妃根本认不出你。”
“可是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宋弇哭道。
“没有错,你没有错。这世界本来就很奇怪,人们本来就是丑恶的,你只能往上爬,让他们都怕你。”
“……”宋弇哭得心肺都快呕出来了,黑色的邪祟趁机慢慢慢慢侵蚀着他的神魂。
黑雾像是一团巨兽,饕餮吞噬着谢止礿身处的白芒之境。
“小谢!你快出来!子时的更声快敲了!”薛蕴之焦急的声音传来。
“不!”
谢止礿拿魂归死命砸着铜镜,一边敲一边喊宋弇的名字。
铜镜纹丝未动。
“不行,我要强行把他拽出来。”柳弦月举起手上的铜铃,铃声嘈嘈如急雨,冲刷着谢止礿与宋弇之间的连结。
谢止礿咬牙,看着逐渐透明的双手将灵力汇聚。
然后奋力一击!
“轰!”
柳弦月他们身处的现世灵力暴乱,将二人皆弹飞出去。四周摆着的瓶罐应声俱裂。
与此同时,那铜镜终于碎裂成粉齑。
宋弇身处的黑暗“咔咔”露出一道白光,接着便以那道白光为起点,自四周散开,最后光芒大盛。
黑暗与白光的交界线处,谢止礿从天而降,满手的血。
他紧紧抱住宋弇,用鲜红的手抹开他脸上的泪痕,哽咽着说:“我来晚了。”
屋内灵力再次归于平息。
薛蕴之揉着摔疼的屁股说:“现在怎么样了,两人怎么还没醒?”
柳弦月满脸愁容:“他把我与他的连结强行切断了。”
“……什么意思?”薛蕴之脸色惨白。
“两人醒不醒的过来,看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