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的一抹冷霜凝结在地, 新月挂在天空,像被人画上去似的, 几点疏星错落地点缀在夜空。
第九生产队的夜晚, 美得就像一幅画卷。
这个年代,工业污染还没有侵袭到乡下,乡下的空气无比清新润喉, 最烦忧人的问题不过是黄沙满地的泥土路,一到烈日炎炎就扬起满天的泥沙,一到阴雨又一脚一裤腿泥, 滑不溜丢能把人摔出去老远。
还有焚烧秸秆,燃烧时的黑灰卷天而上, 慢悠悠落到人的衣服上、发梢上。但是,乡下人不把这黑灰当做污染, 而是当做天然的肥料, 能让土壤更肥沃,让来年收成更好。
秸秆从地里长出, 又被以这样的方式焚烧回落大地, 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但这一切,同夜晚都毫无关系,乡下还没太通电,更别说黑白电视机这样的稀罕物,大家都睡得早。
除开单秋玲和年春花一家。
单秋玲践行自己的话, 她就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虎,绕着年春花家团团转, 将平生最恶毒、最激烈、最流氓的词语全用到了福团和年春花身上, 时不时夹杂着用锄头敲碎石头的声音。
她骂得脏, 太有国骂的精髓,把楚家、年家上上下下的族谱都带了一遍,也做到了那句福团不承认,她就把福团的脸皮痛痛快快踩在地上的话。
单秋玲骂得中气十足。
年春花一家敢怒不敢言,刚才楚三叔说了,要追究他们家搞封建迷信、给人断生男还是生女的事儿,本来她家就人心惶惶,怎么还有力气管一个撒泼的单秋玲呢?
年春花一抹脸,头一次觉得这段时间吃的肉也不香,糖也不甜了。
要知道,这段时间,年春花每次捧着碗吃肉的时候,都想到别家只有点清汤寡水沾着点儿油腥的饭菜,那个心,就别提多美了,就是觉得自己个儿比别人强。
没想到,她家现在要被调查了,要吃瓜落了。
年春花想到了几十年前那些光景,一颗心忍不住寒意浸浸,头一次觉得全家人平安比啥都重要。她垂着头,丧着气,就像没了精气神儿,福团小小的身子爬上条凳,拱到年春花面前:“奶奶……”
年春花一见福团,又有了主心骨。
福气都进家门了,这事儿,肯定也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年春花慈和地摸摸福团,一张脸坚定起来,对全家人道:“大家不要有多的想法,咱家的福气是最大的,这事儿啊,不可能真的有多大。三叔再怎么,也是咱家的血亲,还能害了咱家不成?咱们今晚就先睡吧!明天我去队里打听打听消息。”
听年春花这么说,大家也把心放肚子里,分别回屋睡了。
但到底是真的放心,还是只是不想、也不敢戳破风雨来前宁静的假相,就无人知道了。
于是,年春花一家人各怀鬼胎地睡下。
福团睡在**,以往一直好眠的福团此刻居然有些打惊颤,外边单秋玲恶狠狠地骂她犯贱、倒贴去管别人的事儿、人小鬼大……什么脏的臭的都骂出来了。
时而混合着锄头砸向地面,敲碎石头子儿的声音,就像敲到了福团的心里,让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会不会也被这么敲碎。
后悔……福团的福气再大,也抵御不了单秋玲泼天似的嗓门儿。
福团的眼泪悄悄流到被子上,后悔了白天说单秋玲“一撇腿一个妹妹,一撇腿一个女孩儿”的话。
她揪着被子,根本睡不安稳。
福团这时才体会到了,哪怕她自己有福到是块好玉,别人没福得像茅坑里的臭石头,可是石头生起气来,也能把这块玉给砸碎。
单秋玲越骂越脏,古往今来,哪怕是帝王将相,还没发迹时都得注重民意,打成一片?你福团算个什么东西呢,还没脱离群众,就要用福气和人民群众划分出等级了?就要别人让你不顺心一点儿,你那“福气”就要开始坑害人了?
别人又不是傻子,吃一次亏不知道是你,吃两次亏还能不知道是你吗?华夏多烈骨,这年头愿意怂下去当孙子的毕竟少。
单秋玲整整骂了两个小时,骂到唾沫都干了,才提着锄头,优哉游哉地回去。
不能在这儿骂福团和年春花一晚上,她也要休息啊,休息好了明天接着骂,不然那俩在里面睡着了,她在这外面熬夜熬坏了身体,那多不应当。
做事,就要有个章程,单秋玲跟个猛虎似的笑了笑。
她提着锄头回家,锄头在泥路上哗啦过,一碰到石头子儿,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楚枫原本都熬不住,快睡着了,一听到这声音就醒了,强行揉揉眼睛,把瞌睡虫都给揉醒。让楚深给自个儿放风后,楚枫跑出去找单秋玲。
单秋玲看着眼前的小萝卜头,认出这是白天安慰自己的小姑娘。
她这人有些混不吝,不太长袖善舞,因此有啥直说啥:“你叫楚枫是吧?我记得你是年春花的孙女,那我可提醒你,现在得离我远点了,不然的话,你离我近了,你奶奶不高兴,她不敢找我麻烦但是敢找你麻烦,你离我远些,能少许多事儿。”
楚枫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她仍旧坦然道:“没关系,我奶奶本来就不喜欢我。”
楚枫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很超出常理,但是福气文,本就是超出常理的。
说来好笑,福气文中的配角个个都是按照常理生活,但是福气主角可不是,因此那些祸害配角的倒霉事儿,配角想破头也只能想到是自己倒霉,她们哪里知道,也许起因是自己说了一句福气主角不好,就要遭到大祸呢?
楚枫只打算说这一句,单秋玲信还是不信,全凭她自个儿。楚枫不会再过多强调了。
她说:“福团也许真的有些灵性,你今天将她得罪狠了,你一定要小心,也要注意你爸妈的安危。”
单秋玲眯起眼睛。
楚枫不知道她信没信,但多的,楚枫不能再说了,不然单秋玲要以为她疯了,楚枫只说:“你好好回想过去队里发生的事儿,我走了。”
说完,她朝单秋玲挥挥手离开了。
单秋玲愣在原地,提着锄头思考,别看单秋玲人高马大,看起来像是粗粗笨笨的,其实她很灵活、很有头脑。
从懂事到现在,单秋玲经历了多少预谋着要吃绝户的亲戚、预备着算计她家财产的男人,所以,单秋玲有识人的眼光。她确定楚枫没有恶意,反而是一种善意的提醒。
单秋玲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福团……当初,福团在大会堂说少吃了肉,陈容芳家那段时间,陈容芳被蛇咬了一口,楚志国摔断腿,楚枫楚深大病一场。后来,福团假装仙女被抓,本来对队上有大功的刘添才却差点当不成队长,对了,最开始说刘添才当不成队长的也是这个福团。
再想到福团“蒙”对了许多孕妇腹中胎儿的性别,单秋玲笑了笑,这个福团确实有点子邪性在。
但,这又如何?
要单秋玲认输吗?要单秋玲以后看着福团随便踩自家的自留地,一句重话也不能说她,说了就要被福团的“福气”做一些古里古怪的断言吗?
单秋玲做不到。
就像她难道不知道她一个独女,顺着那些亲戚,偶尔被那些亲戚占些便宜,她可以不那么苦吗?单秋玲全都知道,但她就是不愿意把脊梁骨给弯下去。
她更知道,顺从了那些人一次,那些人就会有更多、更可怕的想法,就像这个福团,你能顺她十次,能顺她一百次一千次吗?哪怕是城里的工人,偶尔也会和领导闹起来,但是这福团就是连一次闹都忍不了,和她有一句拌嘴就要被她的“福气”欺负。
可去他妈的吧。
单秋玲就是要昂首挺胸,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什么牛鬼蛇神敢来害她,她就用手里的锄头砸死它!
单秋玲提着锄头回去,有了楚枫的提醒,她一直凝神着周围,等到走到一个草丛时,单秋玲猛然察觉到草丛里有异动,她提起锄头稳准狠朝草丛里一锄,锄头碰到了什么活物,噗嗤一声,活物被活活锄断。
单秋玲用锄头把死了的东西挑出来一看,是条三角扁头的毒蛇。
她冷冷一笑,一锄头把蛇头给砸烂,砸得稀扁,然后挂在锄头上,顺着原路返回去,什么也不多说,把一整条烂蛇扔在年春花家门口。
毒蛇,确实是很可怕的。
但农民和毒蛇打的交道可多了,这些玩意儿要是能成气候,现在种地的也就是不是人,是蛇了。
翌日。
楚枫和楚深早早起来,反正这个季节大家都没什么事儿,他们俩早就和楚梨说好了,一会儿进学校,去看看学校里的老师上课。
高年级的他们听不懂,但是低年级的课,他们跟着蹭蹭也没什么,听一些天对地,雨对风,大地对长空也很朗朗上口。
而且学校里的风气就不一样,几个孩子都格外喜欢学校,尤其是楚梨。她虽然分了家,但还是住在年春花家,天天听年春花给其余几个孩子洗脑福气最重要、福气最厉害、福团就是贵人,大家都要敬着福团——
楚梨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幸好,她听学校里的老师讲课,倒是没一个老师会对学生说要分辨谁有福气,谁有福气就夸奖谁。
老师会夸奖纪律好的、读书好的、写字好的、有礼貌的……五花八门的都有,唯独没一个是有福气的。
这让楚深、楚梨甚至是楚枫,都格外想去学校,说她们虚荣也好,谁想天天被福气压得喘不过气来,天生就矮人一截呢?
封建社会都被推翻了,后世以资本为尊的社会又还没来,现在居然活活憋出一个福气来划分阶级似的,谁不膈应啊?
就在楚枫、楚深带楚梨出去后,年春花家爆发出一阵吓死人的叫声。
李秀琴拿着漱口杯,不断拍着胸口:“啊哟哟!谁啊?谁这么缺德弄条死蛇放我家门口啊?”
头也扁了,身子也被砸烂了,身子硬得跟冻棍儿似的。
年春花也探出头去看,看见死蛇后啐了一声:“叫什么叫?看这痕迹,除了单秋玲还能有谁?”她寒着一张脸,骂李秀琴:“你天天鬼叫什么呢,大清早的,有什么福气、紫气要来,都被你的鬼叫给吓跑了!把这条蛇拿去埋了,少在这儿胡咧咧。”
李秀琴吓了一跳不说,还被骂成这样。
她心里也有点委屈,妈的声音不比她更大?有福气也是被妈吓走的!
但是李秀琴又觉得,哪个做儿媳妇的不受委屈呢?比起蔡顺英来说,自己已经很受宠了。李秀琴觉得自己是争宠胜利的赢家,因此,也能咽下一点小小的气。
她嫌弃地把死蛇扫进簸箕里,打算找个地方埋了。
就在年春花指桑骂槐、摔盆踢鸡的骂单秋玲时,屋内的福团身子摇摇晃晃,圆润的小脸上满是惊恐,死蛇、死蛇……怎么会呢?
福团昨晚上做梦了。
她明明梦见在一个草丛里,一条蛇埋伏在那儿,单秋玲从那儿走过去,就被那条蛇咬了个正着,单秋玲彪悍地去打蛇,毒蛇在临死前迸发大力气,连毒牙都断在单秋玲腿里。
单秋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第二天被人发现送去医院,那条腿已经保不住了,只能截肢。
福团知道,自己做的梦大多都是预言梦,昨晚上单秋玲这么骂她,福团心里是存着气的,因此做了那个梦以后,福团没觉得太吓人,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适感。没想到,今天一大早起来,那条蛇就被打死了,放在她家门口!
难道单秋玲是知道了什么,故意在用死蛇威胁她?
她不会是想打死她吧?
福团缩在**,几乎不敢下床,小小的身子发起抖来,耍横,她横不过单秋玲,福气……她福气是大,可单秋玲没被“福气”惩罚成功,而且还想报复她,这就让福团无从下手了。
她再怎么自认有福,现在也只是个孩子,被这样一吓,当即身子就有点软,福团想扒住墙,但实在太怕了。
圆滚滚的身子一个站不住,咕噜噜地摔下去,撞倒了屋里的洗脸盆,洗脸盆里半热不热的水咣当倒了福团一身,浇得她透心凉!满身都是湿哒哒的水。
现在也没人顾得上福团,李秀琴匆匆挖坑埋了死蛇,回来洗了把手,才发现一身脏水的福团。
李秀琴:……这要是她自己的女儿,洗个脸都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李秀琴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但这是福团,她不敢。
她连忙把福团从地上扶起来,给福团扎上小辫儿,把她又打扮得跟个福娃娃似的,连忙去上工了。
这还是李秀琴、年春花第一次那么积极地去上工,哪怕做点边边角角的活儿,她们也愿意,想着打听下队里对这次“神婆事件”的处理。
单秋玲一家也从家里出门,单秋玲和单老头提着锄头上坡,于老太则要去供销社买点酱油,顺便也是想再找个媒人,说说单秋玲的婚事。
要去供销社,就必须从学校路过。
楚枫看见于老太穿一身虽旧却整齐的蓝衣,围了一块同色但稍深的围腰帕,虽然眼睛微红,好像是昨晚哭过,白发苍苍但也看起来健朗得很。
楚枫心里那块大石稍稍落地。
穿越至今,楚枫最担心的一点是:福团的福气让和她作对的人患上可怕的疾病。
毕竟,人体是最精妙的仪器,也是最复杂的仪器,“福气”让楚枫楚深差点被蛇咬,她们能够自己躲避蛇的攻击,但如果疾病起源于身体内部,她们怎么躲避?
就像楚枫穿越来时,不就是正值楚枫、楚深生了一场大病吗?
在福气文中,也有不少和福气女主作对的配角,家里的猪、鸡、鸭患上重病,最后死于非命,惹得配角肝肠寸断哭红眼睛的事情。
现在看起来,于老太倒是健康得很。
楚枫想想,也懂了。纵观福气文,和原身经历的上辈子,福气主角不管再有福,再祸害配角家的鸡鸭猪,但是还真没有配角家里的人忽然生出足以致命的疾病的事儿。
从小说创作的角度来看,反派如果这么早就得绝症死了,那还有什么好看的?福气文里的配角自然也要日日倒霉、夜夜倒霉,吊着一条残命博读者一笑。
从天道有常的角度,那毕竟是几条人命,天道有常一饮一啄,如果一出手就是害命,这种“福气”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无论是哪个原因,至少现在于老太好好的。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年春花、李秀琴已经到了地里,队员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干活儿,翻地的翻地,播种的播种,忙得不亦乐乎。
年春花、李秀琴站那儿还有些格格不入,找不到自己该做什么,想说去问刘添才吧,年春花又抹不开面儿,只能很尴尬地站在那里。
队员们见到年春花、李秀琴,相互递了个眼色,小声地说:“她俩咋来了?她俩这些天不是有外快,对上工是越来越敷衍了吗?”
一个队员听了昨晚的那场大戏,摆摆手:“被抓了。”说着,也不敢再多深入聊这个事儿了,免得引火上身。
另外那个队员一惊,年春花家前几天多风光啊?天天吃肉、吃糖,走路都带着风,那样子看着真不像是乡下人过的日子。
没成想,这才几天呢?就风水轮流转了。
不过想想也是,什么断人生男生女,不就是神神叨叨的神婆行径吗?这种财,是偏财,不是正路子,在这年头怎么能一辈子长久呢?
王萤也在那上工,听着这些话,就觉得心头不舒服。
她肚子还没特别显,因此还是咬着牙来上工了,不然天天在家待着对肚里的孩子反而不好。王萤现在是满心期盼肚里这个是男孩,因此,把福团的话当成了救命稻草。
谁攻击福团和年春花,王萤就觉得她们是变着法儿的说福团不灵,说自己怀的是女娃。
因此,王萤眯了眼睛,哟哟哟地吆喝开了:“你们这是在说啥呢?什么抓不抓的,那楚三叔是他老楚家的人,自家人还能把自家人抓去监狱蹲着?”
谈话的两个小媳妇儿笑盈盈的,乜斜着王萤,懒得戳破王萤那点子心思。
这怀孕还有十个月呢,怎么,为了肚子里那个货,这十个月都要把福团一家当观音菩萨给供着了?什么人呐。
王萤没意识到别人的嘲笑,自顾自说:“福团啊,就是准,就是灵,跟神婆可不一样。队里出一个能断人生男生女的活神仙可多不容易,队长他们要是把神仙吓到了,以后咱们队生孩子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照王萤说,福团断人生男生女,那就是大好事儿!
是好事儿,你队上不得提倡吗?咋还要遏制呢?
那两小媳妇儿噗嗤笑出来,一唱一和:“咱队生孩子容不容易还关福团的事?”
另一个媳妇慌忙摆手:“可别,我家那男的小气得很,听到这话要生气。”
她们说着实在忍不住,捧着肚子笑起来。王莹脸色一红,反应过来这俩没羞没臊的开黄腔后,低着头自讨没趣走了。
巧的是,年春花、李秀琴也是这么想的。
年春花、李秀琴见到正在翻地的楚三叔,这么冷的天儿,楚三叔翻地翻得大汗淋漓,只穿了一件红色背心,背心上全是斑驳的汗水。
年春花、李秀琴二人连忙贴上去,年春花堆出一张笑脸:“他三叔。”
楚三叔不理,只细细地翻地,比侍弄亲爹还要细心。
年春花舔了舔唇:“三叔啊,我来呢,是想问问昨儿晚上你说的什么调查那件事。唉,也怪我不对,其实我们是一腔好心,福团这孩子吧,是有点灵,说人生男就生男的,有时候别家拖家带口的来求我们,我们就抹不开面子。”
“一抹不开面子吧,就给他们透露了他们媳妇儿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他三叔,你也知道,咱们乡下讲究一个口彩,别人就为着这口彩,也要给福团一些礼,我们推拒不过,就只能收了,可不是什么故意收钱收东西啊!”
楚三叔面无表情:“别和我说这些,这件事儿现在已经不归我管了。”
“那归谁管呢?您是副队长,咱们队里指望着您呢!”年春花说,她见楚三叔一点搭理她的心思都没有,也着了急。
年春花说:“其实,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福团能断人生男生女这个事儿,其实是个好事儿,哪家不想知道自己媳妇儿怀的是男是女啊?要是提前知道了,就是备下生产后孩子要穿的衣服来,也更妥帖啊。”
啪嗒一声,耙犁将地下的石头敲碎,楚三叔弯腰将地里的碎石头捡出来一扔,带着怒气横向年春花:“妥帖?”
“嫂子,你装什么傻卖什么聋呢?”
年春花一愣。
楚三叔这下是真怒了,照理,他是不能对年春花这么凶的,就像上次他扇楚志业的耳光,也没有对年春花说什么重话。但现在楚三叔忍不了了。
楚三叔指着年春花的鼻子,唾沫横飞:“咱们都活了半辈子,你装什么傻,啊?往前推个十多年,你不是不知道,有的人等儿媳妇生下女婴,就干脆把女婴溺死,再往前推个一两年,那时医院里还能容许查胎儿性别,搞得多少人堕女胎,前脚刚出医院检查科,后脚就去流产。”
“那时性别比多难看啊,一个队,一个社,性别比太难看了上面是要过问的!”楚三叔是干部,操心的自然是这些事。
年春花大概知道了一点,心里一咯噔,但还是故意装傻:“他三叔,我知道有这些事儿,但是吧,有的人就是喜欢男娃,男娃多了劳动力也就多了,对国家不是好事儿吗?”
她一副不知者无罪的模样,那装傻劲儿让楚三叔恨不得一耙犁锄死她。
楚三叔冷笑一声:“好事儿?大家都想生男的,都不想生女儿,到时候结婚的时候能看吗?H省前几年就破获一个案子,一个队都是男孩儿多,没人生女孩儿,最后这个队的悄没声的买妇女去结婚生娃,这是多么作孽的事情。”
“现在,各地医院都在陆陆续续出新规,禁止检查胎儿性别,我们这个县早就实施了这一条,你们倒好,你家那个什么福团,不说她灵不灵的事情,就说她神神叨叨、装神弄鬼地断人生男生女,就已经是大错特错!”
“就像你家那几个儿子,楚志平、楚志茂还有楚志业。”楚三叔越说越气,明面上挑事儿的是年春花,可那几个儿子是死了吗?家里发生任何事儿,他们一概不管,只管侍弄地里的事儿呗?
装聋作哑的,算什么男人啊?
楚三叔道:“你那几个儿子对你都孝顺,不忤逆你,你想想来找你断儿媳妇怀的是男是女的那些老人,听见儿媳妇怀的是女儿后,回家要是逼儿媳妇打胎,这些儿子也只有听从的份儿,那个儿媳妇该咋办啊?啊?”
年春花木着一张脸,只管装不懂。
楚三叔吼道:“你给我装不懂也没有用,这个事儿队里根本不会算了,要是闹到了上面,更有你们的好果子吃,你们就等着吧!自己作孽,自己受着!”
年春花那张故意装不懂的老脸上流露出一阵惊惶。
其余男女队员们都看着这儿,男队员抽着旱烟,女队员坐在地里,都把年春花看得透透的。
年春花那个心思,那个故意装不懂的样子,瞒得了谁?她让福团断人生男生女,不就是想赚那些只想要男孩儿、不想要女孩儿的人的钱吗?
要是那些人没有这个心思,就不会跋山涉水跑来找神婆断男断女了。
一些队员摇摇头,太作孽了,这年春花家实在太作孽了,好手好脚的不能自己上工赚工分?偏偏要干这种不劳而获的缺德事儿。
年春花已经顾不得队员们明里暗里的目光,哪怕是那些之前找年春花断过肚子里是男是女的人家,也低着头,生怕被牵扯了进去。
年春花带上李秀琴就往家里赶,不行,楚三叔说得实在太严重了。
调查……他们会怎么调查?年春花必须把家里的那些糖酒之类的转移出去,免得被人查到。
就在年春花快步如飞的时候,学校那边,也有一列汉子,带着几名哭红眼睛的妇女和一个憔悴的年轻媳妇儿,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他们看起来都很面生,不是第九生产队的人。
为首的汉子看见楚深,和蔼问他:“小孩,你知道福团家怎么走吗?”
楚深有些警惕,没有冒然回答,那个憔悴的年轻媳妇儿气若游丝,一睁开眼,眼里全是泪水:“哥,我知道……我来指路。”
“好,好,三妹,你指路就是,你身体弱,不要多说话。”那汉子连忙说。
年轻媳妇儿指了一个方向,就这个动作,就让她咳嗽得差点喘不过气来,疼痛地捂住肚皮,队伍里的妇女们哭得更加伤心,一名看起来像是她妈妈的人抱住她,哀哀哭着:“我的三妹啊。”
一行人就这么哀伤、愤怒地往年春花家走去。
楚深被这阵仗吓着了,有些磕磕绊绊地说:“妹妹,这是怎么了?”
“可能,发生了一个最坏的事情。”楚枫说,从知道福团开始用福气断人生男生女开始,楚枫就一直担心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但是没办法,福团的福气就像是无形的刀剑,架在人的脖子上。
“对福团好的都能沾光,得罪福团的都要倒大霉!”
这种情况下,楚枫根本阻止不了福团显露福相,展示神迹。
楚枫拉上楚梨的手,轻声而坚定道:“快,我们去把你妈妈带出来,哥哥,你去找一下队长。”不是楚枫要帮谁,而是担心一会儿会闹出好几条人命。
几人分头行动。
那边,单秋玲做完一上午的工,又跟流氓似的堵在年春花家门口,开始骂福团、骂年春花。
她已经打定主意,至少要骂那个嘴贱的福团一个周,否则她还觉得她单秋玲好欺负。单秋玲行事泼辣油滑,她也不动手,只对着年春花的家门口大骂,要是从窗户影儿里看见了福团的身影,那就更要凑过去大骂才肯罢休。
可怜了福团,福团被吓得像是惊弓之鸟,连吃饭都吃得不香了。
单秋玲骂得实在太脏,什么“一撇腿一个女孩,一撇腿一个妹妹你都知道,这么小一个孩子说这些话是半点不害臊,你们家就教她啥是撇腿啊?”
又比如什么“怀孕了的媳妇她能看得出生男生女,没怀孕的她也能断言生男生女,是不是下一步,你们家就要开起馆子治不孕不育了,让周围的大小媳妇儿都来你家怀娃子?”
单秋玲这句骂中暗含了一个典故。
当初,有一个古里古怪的医生开了家医馆,说是能治不孕不育,开了几十年都没什么事,结果被他治疗的媳妇们孩子渐渐大了之后,却和那个医生长得越来越像。
这时大家才知道,被戏弄了。
楚家人听着单秋玲的辱骂,气得身上发抖,偏偏又说不出什么理来。
倒是方婶儿听着不像话,去劝单秋玲:“秋玲,你昨晚就骂了这么久,今天也差不多了,以后福团肯定不敢再那样了,好歹她也是个小姑娘,你骂的这些,有些脏了。”
单秋玲把一身的火气收起来,平和对方婶儿道:“我知道我骂的是脏,但只有这样,她们以后才不敢惹我。”
方婶儿苦笑,心说可不是,经此一事,谁敢说单秋玲的是非?
单秋玲说:“而且,也不是我小气,我昨天只是让她别靠近我家鸡,我就这么一句话,没得罪她吧,她的心就那么毒。现在我也朝她学,我也小气,我看她受不受得住。”
方婶儿怔住,单秋玲虽然莽,这番话确实有道理。
福团的心确实太窄了。
单秋玲没说的是,这福团确实邪气得很。
就拿之前仙女事件来说,刘添才没得罪她吧,刘添才就差点被下课。这福团的“福气” 睚眦必报得很,既然她睚眦必报,那她单秋玲也有样学样,看她福团受不受得住。
光脚的还能怕穿鞋的不成?
福团被骂得涨红了脸,缩在家里,恨不得时间倒流到昨天,她就不会说那句话了。
楚志平听着单秋玲的话,听得火起,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跑去拿着锄头,就要出去和单秋玲打。
单秋玲也隐约看到他的动作,毫不示弱举起手里的锄头。
楚志平的手扬在空中,又无力地垂落下去,不占理啊!确实是福团嘴贱先去说别人的是非,唉!
他正懊恼间,就瞧到白佳慧静静地望着他。
这些日子,白佳慧和楚志平非常生疏,楚志平每每看着弟弟们一家和和美美,团团圆圆,自己却跟孤家寡人似的,老婆和女儿都走了,心里就有股莫名的孤独。
他也朝白佳慧低头认过错,可是楚志平始终是孝顺,无法达到白佳慧的要求,甚至白佳慧后面根本不朝楚志平提条件了。
楚志平现在好不容易见到白佳慧这样望着他,心里一热:“佳慧,我……”
白佳慧却立刻回头就走。
楚志平跟上去:“佳慧,你怎么不理我?你要是不理我,你刚才看我做什么?我知道,我们夫妻这么多年,我们是有感情的。”
白佳慧不胜其烦,冷冷道:“我看你是因为,以前你妈骂三妮没福气,要三妮敬着福团捧着福团时,你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单秋玲骂了福团,你就拿上锄头要去拼命了,你可真是福团的好二伯。”
楚志平的血一下子冷到脚底,他结结巴巴地说:“佳慧……妈再说什么,我也总想着都是自家人,自家人的舌头和牙齿哪儿有不打架的?”
“哦,幸好我们分家了,幸好现在咱们不是一家人了,不然在你这儿可是连公道两个字都要不上了。”白佳慧奚落道。
这段日子,白佳慧过得反而爽多了。
不用打理一大家子的饭菜、衣服、家务,不用和妯娌勾心斗角,她自己做饭自己吃,有时间给楚梨梳好看的头发,把楚梨的衣服上绣上一些花花草草,再加上楚枫、楚深的帮忙,楚梨肉眼可见的开朗了许多。
白佳慧觉得这个日子很好,甚至一个以前想也不敢想的、离经叛道的念头多次浮现在她心底,烫得她心动。
那就是离婚。
可是在这个年代,离婚到底太离经叛道了,多少夫妻没有感情、甚至分居两地也没有离婚的,因此,白佳慧现在暂时只是把这个想法憋在了心里。
正说着,楚梨从外面跑进来,一笑起来,漾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不复当初冻猫子般的怯懦。
楚梨说:“妈妈,妈妈,我找你有事,你快和我出去。”
“好,你别急。”白佳慧温柔地道。
楚志平看见乖女儿,下意识一笑,却猛地发现楚梨压根没给他任何视线,那股笑就这么空****地悬在半山腰,咽不下嚼不烂。
楚梨一路小跑来,终于把白佳慧带离了那个是非之地。
白佳慧本来还疑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就见一列的彪形大汉和几个妇女悲伤、愤怒地走来,站定在年春花家门口。
“福团!”为首的汉子吼了一声,“福团是这家的吗?”
中午时分,大多数队员都在家里吃饭,被这一嗓子给嚎了出来。
这一列人穿着都不错,看起来挺有钱的,当然,也不排除是走亲戚时故意穿得好些。队员们不知道怎么又扯上了福团,全部出来看。
楚志平见为首那个汉子似乎脸有怒容的样子,警惕地对楚志业道:“这几个人看起来来者不善。”
楚志业轻蔑地瞟了眼楚志平,要不说这个二哥蠢呢?福团的大福气,这段时间楚志业可是看了个真切。昨晚上,福团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今天就是老天爷给福团送福来了!
这几个人,穿得都那么好,一看就是有钱人,看着脸色倒是不光彩,但那不是因为单秋玲在外边骂福团吗?这些给福团撑腰的人听着福团被骂,怎么高兴得起来呢?
楚志业就在心里盘算开了,这几个人,说不定就是福团的亲戚。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