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毓这一觉睡得颇沉, 等到楚蔽唤醒她时,她一时之间难以睁眼。
倒不是因前不久疑似服用迷药的缘故,只是因这难得的休憩时间太过于美妙。
所以她分明已经听见楚蔽连连唤她醒来的声音了,却也只是闭着眼“嗯”了几声作为回应, 下意识想再赖上一会儿。
“他们都在外头了。”楚蔽再次沉声提醒道。
他们?很多人吗?
还在挣扎着醒过来的咸毓抓住了关键点。
她心下一惊, 终于猛地睁开了双眼。
彼时的楚蔽已然坐在了床榻边沿。他穿戴整齐, 宛如并未休息过似的模样。但咸毓依稀之间记得他好像也陪她躺下休息了。
楚蔽见她缓缓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眼皮子还在打架, 整张脸亦是如梦初醒地还未彻底的醒神。
若非外面来了不速之客, 他自然也不会无故催促她醒来。
咸毓得知那几个长老竟然都来了这里,眼下全在外面蹲守般等着她起来。
她顿时头大。
缓缓清醒过来的脑海中闪过这短短两日内发生的变故。好像一切从她和楚蔽误入此地之后,变得越来越陌生与古怪了。
她回想起自己在那家人的婚房中见到倒在血泊中的新人, 和面目模糊只知道嚎啕大哭的老妪,还有每一个人皆比她胃口大的胡吃海喝场面……
楚蔽在一旁问她道:“你眼下要见他们么?”
咸毓坐在床榻上思索, 像是还未醒神。
她收住自己脑海中的回忆画面,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和楚蔽或许尽早离开此地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如今他们两寡不敌众,那不如她先当一个莫须有的假“圣女”应付一番这里的人,在趁机会找到保全楚蔽和那只猫的方式。
穿了几日的衣裳着实有些脏了, 咸毓准备下榻, 楚蔽问道:“那些衣裳你想穿吗?”
咸毓闻言转头, 看向了那敞开的柜门中的崭新衣裳。
有干净的衣裳为何不换?
可惜这里没有楚蔽可以换的男装。
咸毓一边慢悠悠地穿戴, 一边小声和楚蔽聊了起来。
“你方才说, 昨日那新娘,兴许便是上一个圣女?”她问道。
不过也无需楚蔽分析了。就算方才那老妪不愿多言, 但这么多古怪的事连在一起, 何尝不是一种证据。
咸毓看向楚蔽, 轻声说道:“怪不得昨天一直不见新郎。”
楚蔽闻言挑眉, 明白她的言下之意:“那新郎也是‘奸夫’?”
虽不知缘由,但咸毓此时油然而生一股危机感来。
她还记得那老妪口口声声喊楚蔽是“奸夫”的口气,疯疯癫癫中却又坚定地给楚蔽扣上了一顶大帽子。
而上一个圣女和“奸夫”为何就一夜之间命丧黄泉了呢?
咸毓一脸严肃,却见楚蔽的双眸中闪过一道促狭之色。
咸毓又惊又疑,问道:“你难道不怕?”
这前后之间肯定是有缘由在的。
楚蔽毫不在意地回道:“你我怕他们作甚?”
咸毓轻叹一口气:“他们那么多人……”
楚蔽面色不改地开玩笑道:“你眼下不都是‘圣女’了么?”
咸毓穿戴整齐,无奈地回道:“说得也是,我倒要看看这里的人到底想作甚。”
两人走出里间。
只见外面坐了不少的长老。
咸毓快速地数了数,一共有八人,或许是这里所有长老都来了。
几个长老见到她身穿圣女的衣裳,顿时眼睛一亮,纷纷开口道:“圣女来了。”
但对咸毓身边的楚蔽却也熟视无睹,仿佛他的身影并不存在似的。
他们不像是那老妪声嘶力竭痛斥。也不知是否有意暂时按兵不动。
咸毓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几个长老的反应。
他们虽未起身拜见,但也仍旧坐在下首的位置上,空出了最上首的位置,也不知是否只因主客关系。
现在她好奇的是这里的圣女到底是什么地位?是受人尊敬敬重的身份,还是横死婚房的“牺牲品”?
“你们找我有何事?”咸毓并未在上首坐下,而是直接站着问道。
几个长老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回道:“请圣女进祠堂!”
“非进不可么?”咸毓问得略带防备。
方才的老妪也不知去了何处,眼下看来,这几个长老正是这里最为掌权之人。
并且这些长老为人更为沉稳,见识到咸毓一如既往的抵触之态后,他们并未失望或者激动,而是颇有技巧地寻了个回旋的余地,开门见山地继续说道:“圣女许是以为进不进祠堂关系重大?”
几个长老和颜悦色地说道:“圣女误会了,只是因圣女还未熟悉我族,才请圣女进祠堂认一认我族之过往。”
他们一口一个“我族”,咸毓却怎么都不觉得他们像是什么少数民族。
但她此刻趁机说道:“我不识字,必须带上他给我念出来。”
她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楚蔽。
几个长老顿了顿,接着交头又接耳了起来。
而后有人回道:“圣女,我族的祠堂并非外人随意出入之地,还请圣女三思!”
又来了,又来了……
这些人在这一点上又成了沟通不了的模样。
咸毓恨不得摇醒他们的脑袋。为何忽然之间,她算是自己人、楚蔽却是外人呢?
“不能‘随意’出入?”咸毓轻哼一声,“那今日便并不随意啊——今日可是特殊的日子。”
几个长老:“……”
趁他们一时无以反驳,咸毓侧过脸来,快速轻声问楚蔽道:“你想进去吗?”
楚蔽淡淡地回道:“随你。”
他倒是无所谓。只要那祠堂中并未危险。若她愿意一人进去,那便由着她。
咸毓轻哼一声。
她刚才虽然有意说自己不识字,但她还真需要他这个“翻译”的呢。毕竟她自知自己很多方面的常识都不够,也不知道真进那个祠堂之后会见到什么。
最后那几个长老商量出了一个折中的对策。
他们可以允许咸毓破例带上楚蔽,但等进去之后,楚蔽不许乱动,一切都只能配合大家,不然由不得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谈判”出了结果之后,一行人这便动身去了祠堂。
等进了祠堂之后。
咸毓见这里的几间屋子外新里旧,像是有些年头了。
只不过外围时不时被翻新过,可见他们这里的人对祠堂的重视程度。
“圣女这边请。”
这趟祠堂之旅颇为和平,几乎是几个长老亲自带咸毓从入口处开始参观。后头也没有跟上旁人。
咸毓有一种“博物馆负责人”亲自带她讲解古董的体验感。
至于祠堂里最为引人注目的一处,则是供奉着一张张圣女的牌位的那间屋子。
甫一靠近,咸毓和楚蔽皆是晃了一眼。
楚蔽目光快速地略过,见那一张张牌位上的日子间隔并不短。便给了咸毓一个安心的眼神。
咸毓这边也听着几个长老给她讲解了过往的几个圣女,怎么看也觉得这里的圣女的待遇好像不怎么低,不像是什么可怜的“牺牲品”?
等到几个长老给她翻阅族谱与族规时,咸毓眉间微蹙,忍不住说道:“你们这些书册……啧……”
旧到纸张破损严重,显然是招了虫子了。
“你们平时有太阳时不晒的吗?”咸毓随口问道。
几个长老:“……”
还真多谢圣女的关心呢。
其实主要是这个地方瞧着便寒碜,想必当初用来做记录的书册纸张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料子。
咸毓虽看繁体字困难,但大致一瞧,便知晓他们再往上,也排不出什么“三皇五帝”来。
说白了,其实此地自始至终也只是个凑合过日子的小地方。
咸毓并不鄙夷此地是小地方,只不过她也是领教了此地的倔强之处。
“你是说,你们的圣女本是一代代继承下来的?”咸毓狐疑地看着这几个长老。
但她可不是生在这里的人哦。
就算那只猫有可能真是从这里逃出去的,她也绝对不可能是这里的人。不然这些人就不会空口反复胡说八道了。
咸毓打起精神来,等着这几个长老还能再说出什么回答来。
这时有人上前一步,替她翻阅到另一页的组规。
“圣女请看。”
咸毓无奈地示意楚蔽,两个人一同凑了过去。
上面竟然真写了能解答她疑惑的内容!
这里的圣女从一开始便已存在,下一任圣女皆是上一任圣女所生。
至于如果出现什么突发状况——一般例如在任的圣女还未生出下一任后代时便去世了时,那上面的确写明白了应对的规矩。
楚蔽低声念道:“临终时近身第一女,为继任。”
咸毓:“……?”
一旁的几个长老还在七嘴八舌地问道:“圣女眼下能明白了吧?”
经历过“漫长”的无语之后,咸毓还是无可话说。
她当时只是急于找阿婆,才奋力挤进了婚房,没想到还鬼使神差地凑巧对应上了这条规矩?!
——如果在任的圣女还为生出下一任女儿时就去世了,就让当时在场离得最近的年轻女孩做下一任圣女!
……不得不承认,这规矩离谱中带着合理性。
但咸毓也怀疑,当初制定这种规矩的时候,十有叭九是觉得陪在圣女旁边的年轻女子一般都是近亲后辈少女,所以才制定了这样的规矩。
哪知道这回来了一个她。
而因为她是个外来人口,是唯一不懂这里的规矩的人。
其他所有人则都无需重申。
原来在她挤进那个死了的圣女的婚房内时,他们已经顺其自然地将她作为新一任圣女了!
缓了一口气后,咸毓终于发出了声音。
她干笑了一声,试着争取说道:“可我并非你们这里的人呐,我是不是不能算数?”
有长老低头翻看上下文,一脸严肃地回道:“族规中并未写。”
咸毓:“……”
族规中并未写若上一任圣女临终前近身的少女是外来人该怎么办。
那还不是因为设定族规的祖宗们也不会料想到会有外人能如此凑巧撞上那一刻吧!
毕竟一般情况下,多年以来外人甚至都不太可能进来此地。
他们这些老顽固呐!组规上没写的意外应对规则,就不会随机应变了吗?
咸毓欲言又止,又觉得眼下也与他们说不通。
怪不得她之前再怎么费尽口舌、解释无数遍,他们都如同耳旁风一般,非要一口咬定她是圣女。原来如此。
这时,有长老忽然问道:“先圣女的牌位刚安上了,圣女可要去拜见,亦或是认个干亲?”
咸毓:“我……”
她不止没有拒绝当下一任圣女的自由,还得认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为“干妈
”吗?
“我先去瞧瞧……”咸毓含糊地回道。
方才她只是随意刮了一眼,这回重新回到那间摆放历届圣女牌位的屋子里后,咸毓果然瞧见了最边上新添的那个崭新的牌位。
上面除了写了圣女的任序之外,只有生辰和死期。连个名字都没有记下。
这一个个“圣女”们,虽是被这里的人较为尊重的对待,却也是毫无自由地被迫消失在了历史的记忆里……
咸毓叹了一口气,忽然问道:“她为何会死?”
可是,此时竟然没有人回答她。
咸毓的目光从牌位中收回来,她转头看向那几个长老,再次问道:“她为何死了?”
可以看得出,根据这里的圣女牌位上提供的信息,有不少圣女看样子是活到了寿终正寝的岁数,并非有什么突发意外。
这就意味着这里的圣女应当并不是什么邪恶的牺牲品。的确是单纯的圣女身份。
所以昨晚那个在自己新婚姻惨死的圣女难道真的只是意外吗?那为什么这里的人却仍旧像是有所隐瞒的样子?
正当咸毓考虑自己是否该问出“我干娘如何死”他们或许才可能作答时,有个长老终于开口了:“请圣女看族规上如何再三规定……”
“又是族规?”咸毓无奈,率先又走到了那堆破旧的书册前。
跟在她身边的楚蔽刚要伸手替她翻页,一旁却有长老喊道:“慢着!”
神情极其严肃地让楚蔽不许碰。
这些人“见外”至此,咸毓算是见识到了。她自己本人还懒得翻这些脏旧的破书呢,楚蔽帮她翻一下又如何了?
最后咸毓终于看到了上面有一页写了更多的信息。
但她就算能大致认出一半的繁体字,其实也没怎么看懂。
而且她还对他们装自己是“文盲”着呢。
这时还未等楚蔽给她念出来,就有长老代劳,主动说了出来:“能与圣女喜结良缘之男子,还需通过我族中之选拔。”
紧接着另一个长老也说道:“若圣女执意与男子私通,便是犯了族规。”
说着,他们便都看向了楚蔽。
好吧。一切都有了解释,咸毓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不认可她身边的楚蔽了。
因为她是“名正言顺的圣女”了,可楚蔽却是族规之下的“奸夫”。在这之前,她和楚蔽是根本想不出来这种可能性。
这短短的一天不到的时间内,她和楚蔽的身份怎就这么“天差地别”了?真可谓是离谱至极。
见她一言不发,有长老继续劝说道:“还请圣女三思,让此奸夫尽快离开。”
他们劝说之言,同先前的老妪并无区别,但语气态度上多了些耐心与稳重,处理事情上也像是能有回旋余地的样子。
“此人逐出族外亦可、留在族中也罢,但如今不该就此贴身伺候圣女,圣女应当明白!”
“……”咸毓仍旧默默不语。
这些人都把各种安排的选择摆到她面前了。他们作为这里的长老,对待她这个新上任不到半天的圣女也是客客气气,打心底将她当做自己人的态度。
但是他们也都没有在意她的愿不愿意。而她当然也从未想过自己真来做这里的“圣女”。她只想和楚蔽出去。
但见识过这里的人固执己见的一面后,咸毓也不敢保证自己和楚蔽能直接硬冲出去的成功率。
所有人都在吃席的时候见过她了。光他们这里的人对“圣女”这一人物存在的重视程度,她今后走到哪里都是个显眼的角色。
至于还有楚蔽……咸毓忽然问几个长老道:“他为何就不能是与我成亲之人了?若他符合条件呢?”
几个长老闻言一愣,面面相觑。
接着有人说道:“待我翻翻族规……”
……再看看若是外来男子相关的规定可有记载。
“不必了。”咸毓忽然打断道。
又是翻族规。这些人着实都是无法变通之辈。
而且咸毓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她摆摆手,平静地说道:“再给我几日想想。”
几个长老答应了。
但他们仍旧警告道:“还请圣女莫触犯族规,如若不然……”
咸毓知道。
如若不然,她会像是上一个圣女一样的结果。
这几个长老虽未直说,但一切已经算是坦诚布公了。
虽然当她再三与人问及起来,他们皆是支支吾吾。
那对新人无故死在新婚之夜,那么昨日那个迟迟没有现身的“新郎”应该也并不是符合规矩的新郎——正是众人眼中的“奸夫”。
之前她和楚蔽两人的推测都是正确的。真相已经展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就算并未与他们两坦诚布公,但这几个长老想必也料到他们两此时已经明白了。
而咸毓也不想再在这个祠堂待下去了。
她带着楚蔽走出祠堂,身后的长老们想要再三劝说,她却不许他们再跟过来。
方才已经与他们约定了,她眼下口都上是保证自己不会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只要她还假扮一日的圣女,他们便会认真对待她一日。
至于她答应他们关于楚蔽的考虑时限,不过是她和楚蔽尽快离开的缓冲时日。
在走出祠堂之前,她在心中已经有了计划。
咸毓站在祠堂门口举目四顾。
先前摆丧事酒席的桌凳也早已撤走,视野中出现了几个偶尔路过的人、亦或是正在不远处洒扫的人,皆是在悄悄打量她。
或许是因她穿上了圣女珍贵的衣裳。她好像也在他们的眼中发现了尊重之色。
但于此同时,他们看向她身侧的楚蔽,依旧是无法掩盖的古怪。
咸毓并不在意这些目光。
因为这些目光无论是怎样的态度,实则皆是多么的虚无缥缈。
她轻声同楚蔽说道:“我想去那边逛逛。”
楚蔽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那边……
应当是今早那对新人举行葬礼的位置。
两个人虽不知晓具体的位置,但也是顺着先前的记忆,默默地踱步过去。
北地夏日的风光宜人。
两个人走在温暖的太阳底下,脚下的影子短短一截。
咸毓这时没有什么食欲,甚至人也格外的平静。
她身侧的楚蔽依旧沉默寡言,出了祠堂之后,也并未有什么与她说的悄悄话。
他们在路上偶尔又遇到几个匆忙路过的人,皆是投注那种组合在一起的目光过来,但亦是远远地不会朝他们靠近。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后,咸毓才兀自开口低声说道:“我们参加了一场注定会连着葬礼的婚宴。”
昨天误入进来的她,当时吃得还不少。
而只有他们两人毕竟完全不知情。其他人却竟然也没心没肺地吃得很是欢天喜地。
可是他们都是知道那对新人的下场。他们还在那装模作样的欢庆。转天又争先恐后的哭嚎。
多么的情真意切,又多么的荒谬绝伦。
楚蔽本不在意此地的民风和为人,可当他听出她言语之中的悲哀时,目视前方的他也侧过头来瞧看她的面色。
咸毓也侧过脸来,她对上他的双眸,轻声说道:“他们这里的人真是不可理喻。”
“嗯。”楚蔽淡淡地应道。
咸毓又不再多言,继续一同沉默地走向了远处的荒地。
“这便是你想来此处的原因?”楚蔽接着先前的话问她道。
他明白咸毓只是好奇前不久的那一场葬礼。
婚房的现场应当已经被处理干净了,或许葬礼的场地上还留有一些痕迹。
他们两人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的露天野草地。
上面都是烧焦了的野草,想必便是刚举行不久的葬礼场地。
此处有人守着。
他们都认出了咸毓,先后上前同她问好。
“圣女。”
“圣女。”
……
一个个都当一旁的楚蔽不存在似的。
咸毓也不理会这些与她打招呼之人。
她转身,朝另一边乌黑的草地走了过去。
那边有刚撤走的木架印记。至于地上的鲜草,早已被活生生烧得乌黑一片,唯有等待下一个春季再生的机会了。
“他们将她烧了。”楚蔽走到她的一旁站定。
咸毓看向在微风中摇曳的草灰。
何止啊。
那个“奸夫”亦是如此。
而那个触犯族规的圣女至少是留了一个牌位,剩下两个人的骨灰,也不知被这里的人抛弃到了何处?
楚蔽乃是个警觉之人,三两眼之后,他的目光便投向了另一边。
这处是个荒僻的小崖边。
咸毓也望了过去。
若将骨灰跑下去,那便没入了一望无际的森林之中。
等到夜深人静之际,或许有豺狼虎豹,将那些大火烧尽的骨灰叼食……
也许就是这样吧。
咸毓是一个能接受火葬之人,但她也了解这时代的人对于“抛尸荒野”的忌讳。
因此,这是一种残酷的惩罚。
那对鲜活的年轻男女死在了规矩之下,最后连尸骸都没有资格留下来。
而在这之前,其中一人还是这里所有人颇为敬重的“圣女”。
他们这里的所有人,则是可以随时翻脸,再根据族规认一个新的“圣女”。
楚蔽见到咸毓难得的沉默,便出声问道:“你想做这圣女么?”
咸毓闻言,讽刺地笑了一声。像是觉得并不需要考虑这种问题。
她当然不想做这种离谱的圣女啊。
她看着他,轻声回道:“这与你我先前在宫中有何区别?”
楚蔽微微一怔。
咸毓转头看向了远处的森林。
此地得天独厚,与世隔绝。有林有水,还有一群知足常乐的人们。
但是这里的“圣女”却成了最不自由的身份!连自己的对象,都需要按规矩选拔。那的确和皇宫有异曲同工之处了。进宫的人身不由己,做这里的圣女亦是身不由己。
正如先前的他们两。一个是身不由己的后宫嫔妃,一个是迫不得已的炮灰皇子。
那么如果她在这里做一个遵守族规的圣女,不正如她留在宫里继续做那个“皇帝大叔后宫中的经美人”吗?
在宫里,她和他没有任何合法在一起的机会了,难道还在这里乖乖遵守什么老旧的族规吗?
楚蔽神色动了动,他无声地牵起了她的手。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道道陌生的目光像是刀锋一样投射过来!
皆是不赞同这两人的亲昵姿态。
连咸毓都感受到了“如芒在刺”,可她也如同楚蔽一般,并未回头查看。
只要她还是他们的“圣女”、那些长老还答应了她几日思考的时间,谅不远处那些人也会忍上几分。
他们或许都是在默不吭声的一忍再忍罢了。一个个都等着最坏的打算。若几日后的咸毓还是坚持选择楚蔽,那接下来的下场他们也熟能生巧了吧?不就是再送一对新人在他们所有人庆贺的新婚之夜命丧黄泉么。
两人牵着手,沿着小崖慢步在温暖的阳光之中。
他们像是颇为轻松,丝毫没有任何烦恼需要思考的模样。
不远处的几个人心知今日也无法对新任的圣女多加指责,因此也只能继续忙着自己手头上的活去了。
咸毓边走边轻声问楚蔽道:“你察看此地的逃脱路径,需几日?”
楚蔽回道:“一夜足矣。”
咸毓点点头,又深呼一口气。
她还没忘那只猫。
就算那只猫真出于自此地又何妨?那小家伙既然已经在外生活了,那也不必继续回到这里。城中的客栈比这里自在多了,甚至客栈里的伙食也比这里好。
这样看来,一切像也不像是难事。咸毓乐观地估计着。
或许也不需要几天的时间,只要她尽管要到猫,她和楚蔽几乎就可以随时出发了。
而且她如今可是名正言顺的“圣女”,要回一只猫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这处荒草地,这便打算回去要猫。
路上的咸毓还有心情和楚蔽打趣道:“我方才可是叫你一同歇息了,不知你可有歇息好?”
毕竟今晚还得劳驾他的身手,偷偷趁人不注意先去打探一下离开的路线。
“你大可放心。”楚蔽回道。
那么两人最快一日之后便能离开这里了。
咸毓估摸着等今晚楚蔽研究出来路线之后,两人明日养精蓄锐,等到明晚便可动身了。
不仅如此,城郊的屋子他们也租不下去了。虽然浪费了租金,但咸毓也不打算朝那个老妪要回钱了。等他们出去之后,不如就此离开城郊,以免以防万一这里的人若出来抓他们了……
一切都计划好之后,两人也走回了屋所。
这里有伺候的人,但咸毓从未在意过。
等到她刚一进门,就有人提醒道,先前那个老妪又来见圣女了,此时正在客厅候着。
咸毓从前不久在祠堂中看到的那些族规中得知,这里的人几乎是靠遵守族规安分守己过日子的。族中的大事由那几个长老拍案,剩下唯有充当“吉祥物”的“圣女”也算是个身份了。
至于那老妪,显然是这里的族人。虽不知先前此人为何竟然住在林子外面,但如今他们两已不与此老妪亲近了,咸毓也并不好奇老妪的过往。
所以先前那老妪和她唠叨那么久,那是看在双方之前的交情下。可能后来那几个长老见那老妪的劝说并未有什么效果,之后也没再吩咐她出面了。
等到咸毓走到客厅,微微诧异了一瞬。她上前一步招呼道:“多谢阿婆,帮我找到了猫。”
只见那老妪抱着母猫,安静地站在客厅中央。
但当她看见与咸毓共同进来的楚蔽之后,满是沟壑的脸上又露出了不认同的敌意。
这里所有人都是这种态度。咸毓一点儿都意外,也不会在意。
她有意克制自己的欢喜,和楚蔽先往里走,边走边朝擦肩而过的老妪假装随意地说道:“阿婆将猫放到地上便可,回头我再谢谢阿婆。”
回来路上一直惦记的猫正巧送上了门,咸毓心中极为开心。
虽然她其实已经猜得出来,在这之前,这个最为熟悉她的老妪实则一直拿这只猫作为威胁她的把柄。而当时的她一开始却并未设防。
但她眼下是他们的“圣女”了,咸毓都已经应下这个身份了,那反而是她更有些地位吧?她心中颇有底气。
然而,这时的老妪却又叫住了她。
“圣女!”
咸毓停下脚步,背着身子的她皱了皱眉,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问道:“阿婆还有何事?本圣女想歇息了。”
那老妪却双眼直直地盯着楚蔽,一脸认真说道:“圣女怎能带他进里间?!”
咸毓叹了一口气,和颜悦色地说道:“我已进过祠堂了,该守的族规也已知晓,阿婆就莫担心了,而且我与几位长老商议好了,再等我几日考虑好了之后……”
“圣女不可!”抱着猫的老妪急急地说道,“就看在圣女还喊我一声‘阿婆’的份上,圣女就听老身的劝吧!”
她仍旧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却显得一大把年纪的她格外的倔强与执着。
咸毓面色一顿。
她还叫她“阿婆”,只不过是不想与她撕破脸罢了。
但这老妪早就不是先前和蔼热情为她承包伙食的房东阿婆了。
此人已经露出了自己真实的性情。
她虽年迈迟暮、但精神烁烁,根本不是先前话不多的阿婆,实则是个固执己见的老妪。
兴许是年纪大了,连那几个长老都可以商量通的事情,在这老妪眼中却像是天理不容一般。
咸毓觉得自己若再和楚蔽牵手进里间,这老妪或许能大叫起来。
哪怕她和楚蔽只是单纯的盖被子聊天而已。
但这个老妪显然是极其拥护族规的老妪,根本容不下眼前视若“奸夫”的楚蔽。
咸毓忍了忍,再次说道:“阿婆,几位长老都能答应的事,阿婆怎还多虑呢?我保证遵守族规,几日后会给众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画完大饼”,咸毓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
不然也她不想理会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妪了。
咸毓快速地看了一眼老妪怀中的猫。
那只母猫像是短短一日之内都没个安宁,身子骨也消瘦了几分。也不知有没有人喂它吃食?
毕竟一时没有了活动的自由,想必猫也不大舒坦吧。
咸毓也没露出过于关切的神色,她状作并不在意地收回目光,打算“送客”。
“阿婆回去歇息吧。”她平静地说道。
心中想的当然只有老妪怀中的猫了。
“圣女!”老妪却仍执着地看着她和楚蔽。
咸毓摇摇头,同老妪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圣女呢!本圣女的话你不听、却让本圣女听你的话?”
真的有些离谱。
咸毓也变成了认真的口气:“阿婆,是你不好好遵守族规吧?”
那老妪却像是深陷在自己的执着之中,依旧不肯退让地回道:“圣女若能遵守族规,老身也无需劝谏圣女了。”
“你倒是‘功臣’了?”这时,一旁的楚蔽忽然插嘴道,“那你怎当不上长老呢?”
这一针见血的话,咸毓差点儿没忍住笑。
他平日里话少,一出口却能言语中伤他人。也算是一种天赋了。
不过还不是是这老妪自找的。她的确多管闲事、太过于遵守那些莫名其妙的族规了。
这老妪果然噎了噎,然后脸色一变,看向楚蔽的目光带上了更大的敌意。
好似楚蔽就是那个勾引圣女妖言惑众的“男狐狸精”,恨不得早些将楚蔽如同上一个“新郎”那般处置了。
楚蔽自然不把这老妪放在眼里,但咸毓却对这人的目光感到了不适。
她在心中十分清楚,这里的人都是“刽子手”!
他们所有人,刚刚才直接、间接地谋害了一对鲜活的生命!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规矩的由头之下。
所以咸毓不喜欢老妪拿这种目光看着楚蔽。她也清楚,如果自己几日后若一再坚持,她或许也会被老妪用“该死之人的目光”看待。
“好了阿婆,”咸毓的嘴角扯出一道笑来,“有什么事,你同族中的长老去汇报吧?”
既然对方顽固如此,咸毓也并不会和她硬碰硬。
她不想再理会这个极为固执的老妪了:“这样吧,我一人进里屋如何?阿婆也快些回去吧。”
咸毓已经假装做出了退让了,但这老妪却仍是将信将疑,看着两人说道:“那圣女为何不让这‘奸夫’滚出去?”
这老妪倒是挺精明的。
咸毓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他眼下出去了,住哪儿呀?”
老妪严肃又冷漠地回道:“这不该是圣女关心之事。”
咸毓也懒得演了:“阿婆,这也并不是你一人能置喙之事吧?”
岂料几步远的老妪竟然正巧也处在一个“爆发点”的边缘,此时见他们的圣女“冥顽不灵”,老妪情绪起伏,忽然将自己怀里抱着的母猫举了起来:“圣女!”
咸毓一惊,不知道这老妪又要发作什么,她稳住心神,问道:“阿婆你……”
老妪的嘴角露出诡异的一笑。
她的目光在咸毓和楚蔽身上流转了一圈后,坦言道:“圣女莫要装了,凭你在我家中租住那几日,我便只你对这只猫宝贝得紧!
“你先前也说了,是为了这只猫才误入了我族——你怎会不在意这只畜生呢?”
咸毓抿了抿嘴,直视老妪问道:“阿婆便是如此同本圣女说话的吗?”
老妪摇摇头,坚持己见地说道:“我都是为了圣女好,圣女太年轻,听不得老身的劝。”
咸毓反问道:“那你可有听过本圣女的话?本圣女已经答应不带他进里屋了,你为何还咄咄逼人?阿婆!”
那老妪闭了闭眼,像是决定做出一个英勇的决定一般,举着手中的猫朝咸毓说道:“圣女,眼下这猫,就在老身的手里,你要猫、还是要那个‘奸夫’?”
咸毓立即回绝道:“我不选。”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题?
老妪狠狠地瞪了楚蔽一眼,咬牙切齿地逼迫咸毓道:“若圣女想要回猫,眼下便让此‘奸夫’即刻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
楚·也吃猫的醋·蔽:?你这老太婆,竟然让朕和猫做比较……
咸·即将答题·毓:你猜我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