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巡值房内。
快要上值的领队孟荐看见墙角坐着的身影, 路过时的他顿时嘴角一抽。
“严兄,你可还好?”
严颢闻言,缓缓扬起了僵硬的脖颈:“我无妨,孟兄。”
孟荐却看得直头疼。
这位严颢兄弟来了有几日了, 一切安好, 但亦可以说, 他们禁军这儿也是有不小的变化。
孟荐作为提前被告知消息的人,起先他听无姬大人之言, 还以为有什么走马上任的大人会来禁军这里任职, 接着没几日他们便见到了眼前之人,那时他才知晓他起先是误会了。
不过这位严兄亦非走后门之辈,等到孟荐得知这位先前的遭遇之后, 隐隐约约便意识到,这位若是要走门, 那也甚至可以从“前门”走进来。
而严颢眼下只不过是因为无姬想出来的主意而被挂靠在禁军这儿学手脚功夫罢了,身无半职,甚至旁的不知情的那几个,也只是将其当做若有若无的存在, 没空留意他。
孟荐作为被专门无姬大人敲打过的人, 那么虽然并未明说, 他应当也该主动对这位新来的严兄照拂一二。
只是他没想到, 需要他照拂的地方还不少……
例如, 他也是头一回见到在练武场上扎马步没一会儿便中暑的人……虽然如今已经是秋日了。
不过孟荐倒也并未瞧不起严颢的体弱,毕竟他已经知晓这位以往十年如一日的寒窗苦读, 身子骨自然根本上他们禁军中人普遍的底子。
左右不过是来此历练一阵子之人, 孟荐本着不看僧面看佛面的缘由, 也会耐心关照其练功进度。
当然, 他来拒绝不了无姬大人安排的吟诗作对功课。
于是眼下孟荐默默叹了一口气,主动上前寒暄道:“严兄这是抽筋了,怎不寻兄弟们帮个忙?”
大家都是身负武功之人,对于平日里小小的跌打损伤都不在话下。
但孟荐也知晓严颢这是不愿在小事上麻烦他们。他心知肚明,也未明说,转而朝欲言又止地严颢扯开话题道:“对了,我这儿有刚写的三句诗,严兄得空帮忙指点一二?”
严颢一愣,缓缓点头道:“客气了,孟兄这便给我吧。”
虽然他也不明白小吴兄弟为何请他过来教这位禁军领队诗文,但对于他自己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他自认愿意的。
而且来了之后,他也似乎琢磨出来的小吴兄弟可能意欲何为,因此便安分在这住下来了。反正只要他不胡乱走动,自然不会给禁军们添乱。而且他这身板,如今也没力气随意走动了。
孟荐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皱皱巴巴的纸条,有些尴尬地递了过去:“在下不才,已经经历了。”
严颢淡笑地摇头道:“孟兄不必自谦。”
正如他在练武场上随时都能摔得大马趴似的,术业有专攻,他怎会嘲笑孟荐笔墨上的学识呢。
严颢坦然结果纸条,定睛一眼,接着便是眼角一抽:“……”
“日暮黄昏天色黄,
对影成双我一人,
忠君报国肝胆照,
昔日旧人不相识。”
孟荐汗颜地闭上了眼睛,
他尽力了。
以往他平日里也没有吟诗作对的爱好,如今也没有挥扬笔墨的欲望,他便是挤出一个字是一个字,这诗什么水准,他心里自然清楚。
严颢也不是个拐弯抹角之人,他抬眸,认真又好奇地问道:“孟兄原想做甚?”
孟荐顿时感到自己像是本拷问功课了,他不由地原地站直,茫然地回道:“……啊我,我该作甚?”
严颢无奈地摇摇头:“无妨,在下只是读了之后不知孟荐作此诗,为了咏何人?”
孟荐:“何人?”
严颢:“……”
好的,他知道了。
“孟兄可有心仪之人?”严颢忽然问道。
孟荐被他冷不丁地发问惊着了:“并无啊!”
怎就扯到此事上了。
他一直未成亲的确迟了,但他也是个对此不急之人,说来倒去,反正又不是只有他一人最迟。
严颢怕他误会了,连忙回道:“我并无置喙之意。这诗,在下瞧见的第一眼,便以为孟兄是在自比君妾,借此来抒发忠君之情。不然孟兄便是在回想旧人了。”
然而显然孟荐并未写得如此之深,他只不过是在凑字数……
孟荐的确有些茫然:“原来如此啊……”
严颢和善地说道:“这样吧,孟兄不如传写一事,忠君便是忠君,念旧便是念旧。”
孟荐毫不犹豫地回道:“那我写忠君。我并无旧人。”
严颢忍俊不禁,直言不讳道:“嗯,可如在下直言,忠君之言并非易事,孟兄不如先从怀思入笔练手。至于旧人也好,心仪之人也罢,无非是心中所撰,没有人也可仅凭脑中怀思。”
也就是相像了。
孟荐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严兄说得是,在下明白了。”
经严颢如此一说,他的确是有些眉目了。
眼下的确不适合上来便写一句句难以入目的忠君之诗,相比之下他不如写些简单的儿女情长来练练笔墨。
这么一聊,孟荐忽然还真有一点儿吟诗的动力了,他自觉难得,便想着抓紧时间。
于是乎他快速地和严颢道别,嗖地一下又折身而返。想着挤在自己上值之前再重写一首试试。
好巧不巧,正当孟荐收笔之后,无姬在这时候过来遛弯了。
“哎呦孟兄作甚呢?”
他自然是来顺道看看他介绍来有几日的严颢在此过得如何了。
眼下见了孟荐正在自己屋内作诗,无姬好奇地上前一步,凑过去瞅了一眼:“这么快变作上了?”
孟荐难免尴尬一笑:“无姬大人,莫看了,属下这几句怕是会污了大人的眼。”
无姬是个反应快的,闻言便顿住了自己的动作。
他倒不是过分理解孟荐,而是他能设身处地地想到:正如严颢学功夫一样难以直视一般,因此孟荐学诗也的确有可能……嗯,那啥。
行吧,无姬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双手揣袖,口头问道:“你自行说说看,你写了什么?”
孟荐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回答:“小小诗句,不值挂齿,无姬大人,眼下属下要去上值了……”
“哦,”无姬无所谓地点点头,“去吧去吧。”
他可以自行去寻严颢叙旧。
孟荐连忙将墨干得差不多的新诗揉成一团,藏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而后匆匆告退。
无姬也并未担心,事实就是严颢在这里过得没什么问题。
当然这是他觉得跌打损伤都不算什么的前提之下。
一见到严颢灰头土脸的模样,无姬便满怀期待地上前问道:“严兄,你学得如何了?”
严颢见了他,惊讶地问道:“小吴兄弟,你怎来了?”
无姬无语地闭了闭眼,有些好奇地问道:“严兄,你可曾听孟荐他们提过我?”
孟荐他们教了他功夫,没教他的姓什么么?
严颢摇头道:“孟兄并未提起你。”
这倒也不奇怪。
无姬想想又觉得算了,接着便上前和严颢叙旧。
“孟荐这人如何?”他随口问道,“此人教你功夫绰绰有余了。”
严颢点点头:“的确如此。”
只不过他不见得能学得上来。
正如他指点孟荐诗文亦是绰绰有余了。
眼瞧着日子过得有进展,无姬心中亦是开怀,他笑着说道:“那回头我谢谢孟荐。”
严颢感激道:“那我也得多谢小吴兄弟。”
无姬摆摆手。
他能别喊错他名字,他也谢谢他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孟荐并无不满,那头孟荐上值之后,也在惦记这两人的好。
无姬大人虽然来无影去无踪,但能对他这个禁军中人有所照拂,已是他的荣幸,至于刚刚相识不久的严颢,此人亦是正直之人,他们虽未兴趣相投,但也礼尚往来,因此孟荐觉得自己也不能辜负严颢对他在诗文上的指点。
一想到这儿,孟荐竟然还真对自己的笔墨之事上心了。
难得巡值时走了一瞬的神,孟荐眨眼便发现有人在朝他走进,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不远之处,团儿正一步三回头地走走停停。
明月姐姐竟然临阵畏难,躲在了她的后头!
不过眼下她也能理解,毕竟明月姐姐人生地不熟,相比之下,她至少认识迎面走来的人。
眼下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人一向如此,求得了前一回之人,便是更容易被求第二回 的人。
团儿也并非有意,但眼下走来的孟荐,或许是真当较为合适之人。
在这一刻团儿承认自己松了一口气,她觉得天无绝人之路,眼下不如寻这位孟大哥帮个忙想想主意,也是一个希望。
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孟荐停下脚步后,便让身后的兄弟们先行离去。
他们也认得这是咸池殿经美人身边的宫女,如今自然会礼待一二。
“这位是……”孟荐眼力过人,自然也瞧见了远远立着的陌生面孔。
“那是明月姐姐。”
团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说罢,她越发明白相较于明月姐姐与宫中之人并不相熟,眼下的确也只有她上前来寒暄了。
“孟大哥手头可忙?”团儿先是礼貌地问道。
孟荐回道:“也忙不到哪去。”
无非是日常巡值敬职之事,怎能算是忙。而眼下宫内并无什么大事,自然算不得忙。
至于眼前站着的团儿,孟荐倒是有点儿意外。前不久听说咸池殿的经美人都得宠了,这团儿宫女也跟着飞黄腾达了,竟然还肯赏脸来寻他叙旧?
团儿眼下实则才是难为情的那个,她一时也开不了口,总不上上来便同人说,今儿是七夕……这不误会的都会被误会上呢。
这位孟大哥是禁军领队,她可不想拖人家下水。
于是团儿便也只是磕磕绊绊地说道:“孟大哥眼下可否抽空片刻,我、我……”
孟荐瞧出了她有难言之隐,便颔首回道:“但说无妨。”
他们禁军自然要给咸池殿面子的。
两人往边上走了几步后,团儿深呼一口气,朝孟荐说道:“孟大哥可否帮我个忙?”
她实在是也一时寻不大旁人了。
孟荐闻言,并未拒绝,点头道:“你先说说,乃是何事?”
这团儿怎能直接说出口。
她也不知该如何从头说起起因和经过,但此刻摆在眼前的时机,也逼得她尽快说出紧要之托。
这时,站在不远处的明月自然也仔细瞧看着两人的动静。
她并未走上前来,当然不是因为与人生疏。而是她毕竟是暗中之人,而禁军中人身负武艺,他们同道中人难免容易瞧出对方一二。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事后,明月也是谨言慎行,想着暂且不上前与禁军打交道了。
而此刻她远远望过去,也瞧见这位禁军的正直模样,或许是肯答应团儿襄助一二的?
可就在这时,明月忽然又发现了怪异之处。
这位禁军一手扶着腰侧的刀,另一只手却负在背后,像是在袖中握着什么东西 。
身前立着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团儿,这位禁军不多加提防、负手而立倒也无碍,但明月瞧着其更像是无意之举,想必那只衣袖中之物乃是旁的事,与他眼前的团儿无关。
接着明月转念一想,这许是破解之法。
于是她不在耗费时间,在悄无身息的一瞬之间,手中一挥,将一颗石子击向团儿的脚后。
“呀!”团儿正有口难言中,突然觉得自己的后脚跟一疼,下意识地抽起脚尖,顿时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
“当心!”孟荐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了一把。
他的位置也无法注意到团儿背后的目光,而他自己本身今日刚刚耗费过脑力,眼下只以为这儿团儿宫女是发现自己猜到了鸟屎。
可因为这一刹那的意外,孟荐虽然伸手扶住了差点摔倒的团儿,但他握在衣袖中的那团纸也掉了出来。
团儿发现后:“咦?”
这一切尽在不远处明月的计划之中。
她当然料到团儿难以向人直白开口,于是她便为团儿创造了一个契机,有了双方闲聊的话题,接着团儿便能引出自己今日之所求了。
至于对方那个禁军手中之物,她们实则也并未有冒犯窥探之意。
虽然有些瞎打误撞,可接着倒是如明月所盼,不远处的两个人终于正的聊上了话。
说来也巧,双方也没想到,两人的近来的难言之隐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团儿的烦恼显而易见,而方才孟荐自然也有了自己小小的困扰。他知晓严颢布置给他的建议并非难题,但真当落笔之时,他亦是亮眼茫然,心中亦是没有笔墨。
因为他并非真情实感地下笔。因为他实在没有相关的情感。
可眼下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他上哪寻个心仪之人去。莫说是心仪之人,他身居禁军之职,甚至从未和女子打过太深打交道。
本以为自己在笔墨上的本领进度就这么走一步看一步了,眼下的孟荐却灵机一动,觉得自己好似碰到了一个可以请合适之人帮忙的机会。
虽然是有些难以启齿,可这不巧了么,眼前的团儿宫女像是也有什么私事想要寻她求助。
孟荐也瞧出来了,团儿应当不是奉咸池殿之命来寻他的。
然而团儿是也不是。
两人心怀忐忑,到底是吞吞吐吐地将各自的话说了上来。
……
一切出乎意料又皆大欢喜。
这明月都有些吃惊。
等到两人相携往回走时,明月和团儿才小声地边走边欢庆了起来 。
“孟大哥答应我,回头就将那荷包处置了。”团儿欢欣鼓舞地说道。
这样她也不用管这荷包的后事了,反正也算是交了她家美人的差事。
而对方孟荐也是拜托她看了一眼那首诗,请她瞅一瞅那诗写得如何。
这对于团儿来说小事一桩,她也不会好奇孟荐为何写诗,她不闻不问,自然也不会多管闲事。
最终互帮互助的两人成功帮对方解决了各自的烦恼。
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天晴朗,万里无云。
将心中烦恼一扫而空的团儿和明月相携往咸池殿而去。
而巡值完这一趟的孟荐也回到了巡值房。
彼时严颢也消减了脸上的疲惫,已经有心思喝上一口茶水了。
“回来了,孟兄。”严颢客气地打招呼道。
孟荐正有些走神。
方才团儿宫女帮他看了诗文,她说她瞧这不错,那想必是他写得有些水准了?
不过当然孟荐也不敢立即自以为是,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因此只能说他写的诗能在女子那过了眼,但在学富五车的严颢眼中,想必还待进步。
但眼下孟荐已经知足了。
心情颇好,见了严颢之后也更是心怀感激之情。
虽然他写一手好诗瞧着也不是什么有用之事,但他也感谢严颢的教导之心。
于是孟荐上前一步,将手中的荷包掏了出来,客气相赠道:“严兄,这个赠你吧。”
严颢疑惑地接过:“啊?”
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个崭新的钱袋子。难不成是孟荐家中人给他送过来的?
严颢最近有攒钱的心思,这钱袋子倒是颇合他的心意,所以若是旁的东西他可能就不好意思接下了,但此刻他接过荷包之后,并无再三推辞。
左右不过是个小物件。孟荐觉得自己不过是将此处置了,而且还能借花献佛。而严颢以为孟荐想必是多得是这些称手小物,眼下他有却之不恭了。
“你两闲聊什么呢?”无姬不过是去了趟茅房,回头就看见两人刚聊完。
孟荐喝杯茶便要再次去巡值了。便就此告退,先行离开了。
留下来的无姬坐在了严颢一旁,好奇地取走了他手中之物。
“拿来的荷包?”
严颢正想说是“孟兄所赠”,一旁的无姬已经脱口而出:“哪个小娘子送你的?”
“噗!”严颢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无姬一滴都不剩的全躲开了身子,然后自问自答道:“嗷……你那未过门的远方表妹吧?”
严颢一愣:“并非如此!”
什么小娘子?
他想说这是方才孟兄随手分给他的。
然而还未等他解释,一旁的无姬已经瞪大了眼珠子:“什么?不是!?严兄,难不成这是旁的娘子赠与你的?”
严颢急得解释道:“不是!不是什么娘子!”
“你骗我作甚?”无姬犀利地问道,“我可瞧得出来,这是小娘子才有的手艺。”
严颢无奈地道:“你胡说什么呢。”
这是孟荐赠与他的,至于孟荐家中何人做了这钱袋子,也并非他所好奇的。
严颢这便想再和无姬解释两句。
可这时无姬闻言却邪笑一声,似是而非地道:“你们怎总是小瞧我,也不看看我是办什么差事的。”
严颢一脸迷惑:“……?”
这和他办什么差事有什么关系。
无姬打趣道:“没想到喜欢严兄之人也不少。”
“你真当是误会了!小吴兄弟!”严颢解释道,“你为何非要说是旁的小娘子相赠?”
这分明孟荐的东西。
“哼哼,”无姬老气横秋地说道,“实话和你说罢,前不久我在宫外办的差事,学了不少的见识,这荷包一看便是小娘子的手艺,你瞧,上头绣的鸳鸯!”
严颢也是无奈小吴兄弟为何在此等无足挂齿的小事上极为细心,他闻言才仔细瞧看了上头的绣活,但他也瞧不出所以然来。
对于严颢而言,平日里惯用之物,实用是紧要于美观的,毕竟他穷,实在是没工夫有花里胡哨的注意力。
至于小吴兄弟的心细他也是佩服至极,不愧是在陛下身边办细活之人,眼疾手快也并非他人所能及。
所以严颢还是没将无姬的话听进去。女子绣的又如何?男子绣的才少见呢。十有叭九是孟家家中的阿娘为他所制,严颢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无姬最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严兄的确不像是情场中人。难道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严颢索性也不同他费口舌解释了,他心态平和了起来,眼下的心思也只放在了眼下过的日子。这也不为什么,只不过是他每日练功之后浑身疲惫,真没心思在意旁的有的没的。
无姬虽然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接着也忙着回两仪殿,便又将严颢撇在一旁了。
两仪殿内瞧着与往日里无甚区别。
一样的安静,一样的平静。
无姬进去之后,只见到了面无表情的万良。
万良说道:“陛下此时在炼丹殿。”
无姬一噎:“陛下又寻史玄道人问道了?”
偏偏宫里宫外的外人也就算了,陛下演戏的本事倒是滴水不漏,还真一直坚持着时不时同那史玄道人带上一阵子。
虽然他们两个陛下的心腹最为清楚,那个史玄道人还不见得想见陛下呢。
做做戏的时辰,对于楚蔽来说是一段排遣的时光,对于史玄道人而言却是一种折磨。
他从一开始的畏惧与无畏共存,接着又愤怒与无奈齐具。
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皇帝!
骗得了天下众人,还强迫他一起配合!
天理何在?!
然而拿捏他乖乖面圣的理由一直是他满怀担忧的小道友。
这么多日过去了,也不知那个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们的小道友可还在世?
暖烘烘地炼丹炉旁,史玄道人的心拔凉拔凉的。
万良和无姬走到了炼丹殿外。
无姬凑在一旁小声问道:“万内侍,你我这般打搅陛下‘炼丹’,也不大好吧?”
万良白了他一眼,反问他道:“你以为呢?”
这小子难道分不清孰轻孰重吗?
日理万机的陛下来这打发时间,对于万良而言不如让陛下得空小憩片刻呢。更何况他当然是希望陛下有这时间不如同经美人多加相处。
说来道去,也不过是近日来的陛下真当是有些奇怪。
就算一切都如同往日里一般,但万良也心知肚明,这分明一点儿都不一般。
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分明已经不是孤家寡人了,为何日子还过得同往日里那般相差无几?
这才是不对劲的地方。
开头几日万良当然已经都旁敲侧击过无数回了,而陛下应对他的反应波澜不惊,反倒显得他皇帝不急太监急了。于是接着他也暂且耐下心来,以为陛下过几日总会有所动作。
没想到他低估了陛下的心性,哪怕是男女之情,陛下竟然也如此沉得住气?
难道亦或是前不久经美人那头的态度,扰了不下不高兴?
万良也不是没有想过,是不是陛下已经对经美人失了兴致。
但若是如此,那陛下为何有同往日里不一般的行径,例如一日比一日睡得早,真当像是个孤家寡人一般。
此番种种,就算万良克制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也不成,但他还是不敢完全放下心来。
于是眼下万良带着无姬过来,也想着顺势再观摩观摩。
两人轻手轻脚地进了炼丹殿内。
上首的楚蔽一动不动地正在打坐,哪怕必然听得出他们两人的脚步声,但也并未睁开眼睛,显然是并未有所反应。
但一旁的史玄道人却是乍一眼便瞧见了这两人。
一个是皇帝跟前的老内侍,一个是侍卫。
难不成是来找皇帝有事的?那再好不过了!这两人能不能将这个进来后就一言不发快要将他憋死的皇帝给请走?!
史玄道人心中亦是有对自己的愧疚之心。他不得不承认,来了皇宫之后,他身上的道术亦是有所懈怠了。
瞧,才刚进来两个人,他便走神发现了。
但这并非是他来了皇宫之后飞黄腾达吃香的喝辣的所导致的,而是他千真万确被精神折磨所导致的!
史玄道人很难忍住不用幽怨的眼神看向这些皇宫中人。
并且,就算眼下他们变得人多势众,但也拦不住他想超他们质问的激动的心。
“咳咳,”史玄道人直接问道,“不知我那小道友近日可好?”
这已经是他无数回问起了。
面对他这一而再的询问,这些人给的回复也是周而复始的各自如出一辙。
冷面的皇帝,永远的忽视他,一句都不会回他话。
老道的老内侍,则是永远的打太极,答非所问。
而眼下,史玄道人当着他们几人面再次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所见到的结果也没有任何的意外可言。
冷面皇帝仍旧一点儿都没有理会他。
而眼下那老内侍虽然现身了,但皇帝不言,内侍便也没啃声。
史玄道人:“……”
真当是气煞他也!
他在问了一句:“敢问陛下,你们将我那小道友如何了?!”
说实话,这位史玄道人除了平日里完成被逼完成的差事之外,他在两仪殿内说的最多的话便是询问小道友了。
莫说是偶尔过来装装样子的楚蔽了,就算是肯主动揽事的万良,也早就耳朵起茧了。
此时,一向不管事的无姬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观摩着这个激动的史玄道人是否会惹怒陛下。
毕竟对方不知道,其口中所心心念念担心挂念的小道友本人,乃是经美人。
而陛下不见得会容忍这个史玄道人一而再地质问吧?
无姬是这般想的。但这是他余光一瞥,却发现立在一旁的万内侍脸色颇为奇怪。
无姬:“……?”
这又是他不懂了吗。
万良眼下的确是存了一份特殊的心。他来此也算是一种顺水推舟,眼下这是巴不得史玄道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在陛下跟前询问经美人的近况。
万良心中一叹。
如今他都到了盼望史玄道人能触动陛下的地步了。
而此刻的史玄道人竟然不负万良心中的所托,在一而再所求失望之后,还是没有彻底的气馁,反而激发了更多的勇气和不忿。
只见忽然之间,在炼丹炉旁盘腿坐着的史玄道人坐不下去了,他嗖地一下站了起来,朝上首的楚蔽问道:“陛下,贫道就此一事所求,陛下为何不能宽宏大量呢?”
史玄道人眼睛一酸,险些都快要哭了。
都怪一旁的炼丹炉烟灰熏的。
这下连观摩中的无姬都缩起了脑袋。
这史玄道人是不想活了吗?为何如此大胆地敢质问陛下。
而他接着又一瞥。咦!?为何万内侍的脸上有一阵的兴奋之色一闪而过?
史玄道人眼见着分明这几个人都难得到场了,但他还是如同与一众哑巴对话一般,得不到一丝的回应。
这真是欺人太甚!
史玄道人愤愤不平地看向一张张的嘴脸,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也罢也罢。
或许这便是他的劫难。
“陛下!”他再次同上首说道,“贫道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贫道代为小道友受罪?贫道愿意!”
万良心中一动,估摸着接下来有戏了。
果不其然,上首一直闭目养神的楚蔽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自然一直听得见方才的那些话,不过是不想理会罢了。
而万良了解楚蔽,眼下这史玄道人总算是做了一桩好事。
好事归好事,但此时陛下的脸色肯定也会是什么好脸色。
但万良却反倒默默满意。
他果然没料错。陛下怎会真当一点儿古怪都没有呢。
楚蔽只不过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沉得住气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旁人可以一而再地来触霉头。
“你代她?”他冷声质问道,“你能代她作甚?”
史玄道人一副英勇就义的态度:“陛下尽管吩咐!”
这是已经将生死置之与度外了。
楚蔽眉间微蹙。
旁人为她如此义气,他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
因为这便显得他们之间还不够亲昵了。
史玄道人哪知道眼前这当皇帝的小心眼。
他的心中只有担心,他担心自己那个有缘相遇的小道友。
他们如今所遭遇的事情皆是无妄之灾,他做不到置之不理,他还是有他的本性,就算在所不惜,他也只想问心无愧。
楚蔽自认自己没有道人所谓的心性本性,他在不少人眼中是个“恶人”、是个“疯帝”,也就这个史玄道人,竟然比酸儒书生都刚正地一而再想与他讲道理,谈条件。
但这厮又是在讲什么废话。
他代她?
“旁人带不了她。”他淡淡回道。
这话说得万良的嘴角倒是压不住了。
然而史玄道人却彻底垮了脸。
上首的皇帝所言,一字一句,皆是让他心惊肉跳。什么叫做“代不了”?他的小道友到底被他们怎么了?!
一开始史玄道人不是没有被他们安抚稳定过。
但是他的一颗心,无法永永远远地就此安定下来。
随着时间一日日的推移,他难免再次提心吊胆了起来。然后等到他再次一而再询问自己小道友的安危时,却一直得不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直到眼下,他听见冷面皇帝薄凉地说道“无人可以代替小道友”。
这……什么意思?
史玄道人心中慌乱一片。
尤其是眼前的皇帝在外界的名声并不好,当他听见这句话时,脑海中的画面甚至忍不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
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走邪门歪道的道士动过祭献的手段。
史玄道人就算有生以来从未亲自见识过,那也凭借自己的道术积累,自然有所耳闻过。
而眼前的冷面皇帝说出那话的那一刻,他心中便不由地觉得不太妙了。
难不成……难不成……
他们到底把他的小道友如何了!
史玄道人心绪激愤,恨不得冲上前去好生质问对方,他们到底将他的小道友如何了。
然而此时的楚蔽确实正在难得地走神中。
全然没把史玄道人当回事。
等到他不一会儿便回过神来时,目光也是略过半空,来到了门口墙边的万良那头。
“怎都过来了?”他一如既往平淡的口气。
万良闻言回道:“奴婢瞧着陛下来此也一个时辰了。”
“嗯。”楚蔽知晓万良这是来催他莫在此浪费时间了。因为他也只不过是对外做做戏进来坐坐罢了。
万良却快速瞅了一眼他的脸色后接着又说道:“不过眼下奴婢瞧着,陛下若还想呆上一阵子,奴婢便告退了。”
一旁的无姬疑惑了:“?”
方才来的路上,万内侍您可不是这般说的。
不是说陛下好端端的同一个道士呆这么久作甚?有这时间,不如多陪陪经美人。
话虽这么说,但无姬哪怕是个不够懂事的,也心知这可是个棘手之事。
因此来这之后,他也只是乖乖立在一旁,等着老道的万内侍出手劝谏陛下。
可没成想,此刻的万内侍竟然变卦了?
万良那望过来意有所指的眼神楚蔽自然看得懂,而此时的史玄道人的确也是个在此事上不省油的灯,他只顾着继续朝他们挖自己所担心之人的消息。
“陛下!”史玄道人打算了楚蔽的目光,往一旁走了过去,迎着楚蔽的目光,直直地跪下身来。
这算是打心底的求人了。
楚蔽神色漠然,慢慢收拢自己的目光,将视线搁置在自己眼前的几寸,像是在终于可以考虑史玄道人提出的交还的自行请命一般。
史玄道人也是带着最后的希冀,期待自己能迎来期盼已久的曙光。
然而片刻之后,他依旧是失望了——
楚蔽冷冷地抬起眸来,看向地上跪着求他的道士。
他只觉得无趣,便随口说道:“你不是一身本事么,自行补个卦便是了。”
竟然还公然朝他要人。凭什么。
楚蔽说的敷衍,但闻言的史玄道人却是一本正经地采纳了他的话。
他也只自己关心则乱,先前一直都沉不下心来。
但眼下他退无可退,的的确确是真的等不了了。既然如此,他便当场卜了一卦。
为是个看客的无姬也哭笑不得,同身旁的万良小声说道:“万内侍,这不成吧?”
陛下何必戏弄这个死脑筋的史玄道人了。
然而还未等万良会他话,殿中央的史玄道人却突然浑身一颤!跪着的身子都跌倒在地!
眼疾手快的无姬当然一瞬间便留意到了动静。
这个史玄道人怎如此一惊一乍呢?
楚蔽亦是皱眉问道:“哪一卦?”
然而此时的史玄道人却已经满面心慌,朝他磕头道:“求陛下饶命!求陛下绕过道友!”
无姬吃惊了:“哎你这道士怎……”
他还未说完,这时从外面冲进来了一道极速的身影——
本应该在经美人身边伺候的明月忽然未加禀报地寻到了此处的炼丹殿内。
她的脸色也不对劲,进来便是单膝跪地:“陛下恕罪!经美人不见了!”
一旁离得近的万良和无姬闻言皆是一惊。
与此同时,殿内的史玄道人哀嚎的声音还在徘徊之中:“……求陛下放了小道友!贫道愿替她受罪!求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