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揭开了半扇, 暗淡的微光倾斜下来,伴着污迹斑驳的油灯,牢中苍老的身形轮廓无处遁形。
楚蔽兴之所至,将长凳挪到了玄铁牢栏前, 对着有些讶然的老者。
钟老被他突如其来的靠拢打乱了思绪, 怔愣过后, 睁着一双苍老的眼睛,缓缓说道:“是么?那陛下真是英勇神武。”
墙边候着的暗影想过来教训这个竟敢出口讽刺陛下的老人, 却被楚蔽制止了。
他面色不见怒容, 甚至带着一丝趣味。
“钟老,你这是忆起了自己年轻时的光彩了?”
半个多月不见,老人的面上已经没有了身宽体胖的福相, 原本脸颊上的松肉也消减了下去,憔悴的面容上, 一双还闪着光亮的双目显得有些病态的突兀。
“陛下说笑了,”他被阴影挡住了半张脸,口中响起了幽幽的声响,“陛下这处可谓是好吃好喝的招待老朽了, 是老朽时日无多, 回光返照罢了。”
楚蔽笑了笑, 冷声道:“你想死?那朕就不如你的愿了。”
钟老微微挪动着自己的头, 瞧了过来, 说道:“谢陛下的美意,老朽怎敢再得寸进尺。”
他忽然叹道:“先前是老朽不知天高地厚了, 自以为陛下不会同老朽一般见识, 再如何也肯放过我这个半只脚进棺材的老头子。”
他话里话外都是在堂而皇之地指责。
楚蔽问他:“是朕不放过你?”
“陛下不愿承认也就算了, ”钟老自嘲一笑, “我也不算什么人物,管不得陛下惯会自欺欺人的做派。”
钟老笑容愈发绽放,仿佛又像是本该在含饴弄孙的老者,说得话却愈发的胆大妄为了起来。
“你生来天阉,却非要夺获帝位;若是说你逼人太甚,你又不承认。”
“……”
浓黑的暗狱里,静默时只有远处的低哀求饶声。
楚蔽的沉默就像是融进了寒寂阴暗的周遭一般,无声无息。
“钟老不喜朕,朕晓得。”他说道,声音冷漠,“可朕,亦无需你等的喜爱。”
“那陛下寻老朽又为何?”钟老幽幽地说道,“老朽不过是想惬意隐世,与世无争罢了。”
“那钟老为何接住了朕的邀访。”
“老朽怎知陛下是来抓人的。”
“钟老怎知你联络代帝旧部妄图瓮中捉鳖刺杀于朕必能大功告成?”
钟老默然。
楚蔽垂下眸来:“钟老,你的隐世,只是对朕这方的说辞;你的无争,恐怕唯有代帝之子登上皇位了才能做到罢了?”
钟老默了半晌,只顾叹息道:“陛下怎就认定老朽是代帝的人呢?若老朽实则为青盛帝的人呢?”
他幽幽地看过来:“不知这二位,哪一位更让陛下大为失望呢?”
眼下敢说出这等话,他便是新存了死志。
楚蔽随意地打量着老头的脸色,自己面上却是无惊无怒。
“陛下不信老朽?”钟老迎上了他的目光,“老朽虽不说句句属实,但总归不会半句都不真吧?”
楚蔽好整以暇地反问道:“那你可曾想过,朕比你等虚头虚尾之人能说真话多了,你何以认定你等才是正义之士?”
“我不正义?”钟老奇道,“陛下巧夺帝位乃正义?陛下血洗太极殿乃正义?陛下污蔑代帝一朝乃正义?”
说他血洗太极殿,楚蔽认了,他淡淡道:“成王败寇。”
“成王败寇……成王败寇……成王败寇……”钟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伤感来,“你在说你,还是在说代帝?”
他又悲凉地笑道:“是啊,如今满天下所知的,皆是代帝目无亲情,趁皇兄驾崩、皇侄受困之际,篡改诏书,骗得了个把月的帝位。
“而你,才是那正义之士,宠辱不惊的十皇子!忍气吞声的天阉弃子!为了父兄一脉的皇位,亲自出马!劳苦功高!雷厉风行地平息了贼人。”
说起了大半年前的宫变,老者的眼中却像是在忆往昔。
毕竟在这之中的有些人,多多少少的确是他相识已久的故人了。
有些本已先一步辞世,有些死在了太极宫的尸堆中。
“陛下少时孤僻,老朽自是没见过你几回。倒是东宫储君,老朽可算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的。他为人彬彬有礼,谦和仁慈,若不是那些年几个兄弟们争得太狠了,青盛帝怎会对自己一众儿郎失望透底呢?”
这些大家都看在眼中。
钟老不顾他的脸色,继续说道:“代帝的那些儿郎们,老朽亦是相识不少,各个都是品貌端正,光明磊落之辈。”
楚蔽静静地看着他说了这么久,只是讽刺地说了一声:“荒谬。”
钟老只顾自言自语了下去:“若陛下为人多一丝如父兄们的仁慈,怎会弄得如今孤家寡人的境地。”
他的双眸混沌地起来,气息起伏不稳:“这暗狱可真冷呐!彻骨冰寒!藏着多少的冤魂?与去岁太极殿的一众亡魂一同死不瞑目!一条条人命都在夜里瞧着陛下呢!
“陛下你冷吗?你孤家寡人可曾寂寥?你无儿无孙可会苦闷?你不能善终可想而知!”
边上的暗影斥责道:“你放肆!”
“哈哈哈哈哈!”钟老大笑了起来,笑声比哭还难听,“只许这暴君疯起来屠宫,不许老朽学他疯言疯语?”
楚蔽淡淡地说道:“钟老许是关久了有些苦闷,朕得空再找几个你心爱的伴来。”
钟老哼笑一声:“陛下唬老朽呢?若老朽病了,陛下还好心送医官来?”
楚蔽道:“你说朕不够仁慈,可自带你进暗狱来,朕一直交代的可是保你毫发无伤。钟老若是住得不适,倒是可以同此处的人说。”
“陛下不必大费周章了,”钟老幽幽地说道,“陛下的手段老朽已经领教透底了。躯体之伤,比不过陛下手下阴狠的谩骂,比不过目睹狱情的刑责,老朽身心俱疲,早已如行尸走肉了。”
“因此朕方才说,会再找几个伴来给钟老作陪,”楚蔽说道,“钟老病了,看似心病,实则冥顽不灵,老眼昏花,如先帝们般昏聩,无可救药。”
“那你怎不让我死!”老人大喊道,说着扑向了牢门,对着他厉声道,“你不是杀人不眨眼吗?快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楚蔽微微往后仰了身子,面不改色地说道:“就算是药石无医,朕也会吩咐医官全力医治钟老。钟老还想治何病?一并说出来,朕听着。毕竟朕网罗了世上一众圣手为朕调理隐疾呵。”
“……”
钟老忽然又平静了下来,喘了口气说道:“老朽没疯,该吃药的是陛下你,陛下脸皮厚到都肯自己说自己的无能了。”
“嗯,”楚蔽说道,“朕无能,才留你等到如今。朕残暴,才留着一众兄弟仍不杀。”
他笑了一声,说道:“朕想通了,朕今后还是将那几位都杀了罢。什么太子,什么堂兄弟,钟老最为钟爱哪一个?告诉朕,朕杀给你看。”
钟老“呵呵呵呵”地笑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刺目的天窗,转而盯上牢外的双眼:“陛下,你还未找到那东西吧?”
他笑得诡异了起来:“你骗不了我。”
楚蔽眼睛都不眨:“朕有说朕找着了么?”
“哈哈哈你活该找不着!”
楚蔽不置可否:“朕日后会将咸池殿夷为平地,掘地三尺。”
“地下的亡魂都看着你呢!陛下!你这是要放他们出来了吗?哈哈哈!”
楚蔽起身垂眸看着老头:“你莫要太想念他们了,朕会留着你的。”
“老朽什么都不记得了!”
“朕还没问你呢。”
“陛下又何必问老朽呢!”
“朕有说还会问你么、”
“……“
”暴君!你滥杀无辜,目无尊长,人神共愤,终遭天谴!”
楚蔽走到一旁,冷声道:“朕觉得不必替钟老你请医官了,钟老在此处衣食无忧,虽看起来身形消瘦,但没想到仍是中气十足。”
铰链在枯草堆里急速摩擦,坑坑洼洼的泥牢里黑黝黝地脏污不堪。
老者的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吐出的字眼仍然是骂骂咧咧地嘶哑之声:“你个暴君……你个疯帝……你不得善终……”
背着身离开地楚蔽回过头来,平静地说道:“钟老,你且正眼看看,此刻到底是谁疯了,曾经到底是谁残暴?时至今日到底谁才算是不得善终?”
墙边的守卫有些不知所措,低头请示问道:“陛下,稍后可要对此犯人用刑?”
从方才见势不好,就可看出这老人是活不久了。
疯老头这是污了陛下的耳。
楚蔽却目视前方地说道:“好生招待着罢,朕不缺他那口粮。”
守卫闻言便去找破布,想塞住老头无尽谩骂的脏嘴。
“不必封口。”楚蔽淡然道。
周遭有一瞬的惊滞,接着应声再次取走了脏布块。
楚蔽道:“钟老一人在这间难免孤寂,难免苦闷,难免寂寥,孤家寡人一个,老了也无人作陪。”
他继而看向喘着粗气的老头:“儿孙呢?孝心何在?没一个肯出面侍疾送终的?钟老生那么多也白生了。朕替你都找过来罢?”
说着,他面无表情地拂袖而去。
声后传来的还是老头的怒喝:“多死几个老朽的儿孙又如何?正如同那咸池殿亡魂一般的无名冤屈!世人今日不知,终有一日亦会昭告天下!真相大白!”
*
过了一日。
咸毓用完午膳后,困得像是一只鬼。
因为她起迟了,腹内空空如也,却一口气吃了顿大的,所以一下子就吃完无比犯困。
要说她为什么吃得那么快,还是因为昨天冒出了良公公的情况,让她一个起迟了的人有些儿急了,怕自己饭还没吃上,又有什么公公登门前来。
她猜宫里做事肯定是章程稳妥的。可能她住的地方的地理位置,正好他们安排好顺序的时间点是午间。别到时又有上门请她的,然后她还没来得及吃完。
所以咸毓突然有了晚起的危机感来。之前她睡懒觉是仗着原身身份边缘无人关心,但现在连皇帝大叔身边的太监都那么和蔼可亲的,可见这个宫里好像不太看人下菜碟?
国库丰裕的朝代真是舒坦呐,宫里不受宠的嫔妃用度都不亏待。
咸毓推测明白后,就觉得自己完全明白了。
可是虽然午膳吃得急,但今天倒是没等到什么公公了。
咸毓正要再等胃里消化片刻后就回榻上睡午觉,这时门口迎见人的团儿就小跑了进来。
“美人,甄才人又来了。”
“啊?又来了?”咸毓惊讶道。
只见甄才人踏进了咸池殿,她的身后一如既往地跟着一名抱着古琴的贴身宫女。
“经美人今日可好?”甄才人见礼道。
不好。
看来要没得睡午觉了,一点都不好。
真的。
咸毓忍着自己的悲伤,开始招待起人来。
这个甄才人看样子是本就打算三顾茅庐的。甚至选了这个时间点过来,有可能是觉得上回正好碰上她在用膳,有些不礼貌,所以就掐着估计她已经用完膳后的时间点来的。
咸毓这么认为,是因为她看见了对方发现她桌上还未收拾的碗筷时眼中闪过的诧异。
嘿嘿,没想到吧,她今天其实还是起迟了,所以吃得也晚,要不是想着吃快些,不然还是会撞上她正在吃的时间呢。
就在这时,咸毓突然灵机一动。
对付有礼貌的人,她就只能刻意不懂礼貌了。
甄才人不是有心避开她吃饭时的打扰吗?那她就……
——不如继续吃下去!用招待不周来迂回扫客人的兴。
中午的份额已经下肚了,咸毓呼唤团儿,让她速速将早上领的早膳热一热,她还能再吃!
拼了!
甄才人也见得了经美人今日仍有些不便,但来都来了,她不想无功而返,于是便也还是硬着头皮坐了下来,如上回那般,在咸毓吃着的时候开口说起了来意。
今天膳房安排的早膳就是普通的小粥配小菜,咸毓捏起了筷头,听着甄才人说起了开场白。
“经美人,上回打扰咸池殿是妹妹我失礼了,那日经美人说得很是中肯,可是妹妹我回去之后又一想,如今我……”
“——好啊甄姐姐原来你来了此处!”
殿门口突然响起了一道响亮的脆声。
有一个不亲自来的客人出现在了咸毓的面前。
“我瞧着甄姐姐你抱着琴出门,还以为in又想刻意出门,妄想在内苑偶遇陛下呢!”
武宝林笑着走近前来。
好浓的火药味。
咸毓捏着筷头愣住了。
武宝林看着呆坐在位置上的经美人,随意地请了个安,打招呼道:“呦,经美人,上回见你还是你我选秀之时了,你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在咸池殿做何事?莫不是整日里只知道睡觉吧?”
哇!竟然被她讽刺地猜对了呢!
于是咸毓决定不开口否认了。
“上回春日宴经美人你也告假,”武宝林说道,“得亏经美人你也不去呢,不然光甄姐姐一个人留在我们相思殿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高姐姐同妹妹我故意挤兑她,才害得她没得赴宴呢。”
咸毓眨巴眨巴眼。
这事好像她还是可以避而不言。
那就再不出声吧。
“经美人?你怎地了?”武宝林凑过脸来,笑着说道,“妹妹同你说笑呢,你可别当真,那日北苑我是见着经美人的。只是,不知经姐姐可否瞧见了我?”
甄才人端坐在一旁,冷声道:“武宝林,你与经美人并不相熟,何必跟着过来?”
“我不熟?”武宝林说道,“弄得你同经美人甚熟似的!”
她面色不悦道:“你出了相思殿,仍然敢嫌弃我搬弄是非?”
甄才人撇过眼:“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很有才学吗?怎就不懂了。”
“你不要胡搅蛮缠。”
咸毓瑟瑟地舀了一勺热乎乎的粥,喝了一口,转换成筷子之后,又想抄小路去夹小菜。
“我胡搅蛮缠?我看你才是脸皮子太厚!”
咸毓手中的筷子抖了抖。
她好像……脸皮也挺厚的,到这时候了还想吃……
刚才是真的饱了,但是出了扫甄才人兴的心思之后,她也觉得自己再吃一顿还是撑得住的。
而且等吃的都上来后,她就有点强迫症了。东西都是好吃的,好吃的不能浪费呀。团儿早上又没帮她这份也吃完,所以留下去就会浪费了粮食。浪费粮食怎么可以,她肯定是要吃得一干二净的。
“武宝林,”甄才人突然清泠泠地喊了一声,“我登门拜访咸池殿,你呢?你来此处为了何?”
咸毓跟着望向了武宝林。
对呀,怎么又来了一个。
都是惦记酷盖的宝藏吗?
武宝林毫不介意地说道:“我想跟你来了!若是你邂逅了陛下,总不能便宜了你一个人。”
咸毓敬佩地望着武宝林。
不是吧,妹子,皇帝大叔真的有点儿老了,你们还真有想要争宠的啊。
佩服佩服。
“你……你……”
甄才人或许想说人家过于大胆放言吧。但武宝林说得话理直气壮,想要争宠也挑不出错来。
“我什么我!”武宝林抱臂讽刺道,“你不会是鄙夷我抢你的机缘吧?”
她说起来就有气,瞧见一旁的长琴,就直话直说道:“你的东西谁都不让碰,你有什么也不会分我们!我不跟着你抢着学着,难道等你善心发作再来分给我吗?”
咸毓恍然大悟。
哦……看起来是寝室矛盾了。
她无声的端起了碗来。
“我为何要将我的东西分给你?”
“你的东西都是你从娘胎肚子里带来的吗?你摘的桃枝本就是你的吗?”
“这等小事你还记着。你何等的小肚鸡肠?”
“我背后说你的那几句你敢说你没记在心里?”
咸毓端着碗,左看看,右看看,又舀了一勺粥,小口吞了进去。
这两个真的都是来抢酷盖的宝藏的吗?
看着像是本来就有恩怨的吧?总不可能是装着演给她看吧?原身的脑力也不用她们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吧?都可以试试直接套话了。
这个甄才人上回来的意图咸毓算是想明白的,可能就是想上门拉个救援小分队的临时队友?
这回第二次来,刚坐下时的开场白好像也没什么。
另一个刚对上脸和身份的武宝林来意好像更加明显了,大大方方来掐架的。
掐架咸毓不擅长。
但她也不擅长劝架。
总之她擅长的不多,她擅长干饭,所以她还是决定继续端稳自己的小粥。
甄才人的脸颊也有些怒而泛红了,她皱眉说道:“你非要如此说话吗?”
武宝林翻了个白眼:“好啊,今日就敞开天才说亮话了!甄才人,你以为我总是争着你的东西,实则——你才是那个学得有模有样之人!”
武宝林冷笑一声:“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一天到晚的模仿裴顺仪的清高无尘!”
“你胡说八道。”
“你被我戳中尾巴了吧?裴顺仪清冷你模仿她的清冷,裴顺仪抚琴你就学她抚琴!”
“……”咸毓左看看右看看。
她这个局外人第一回 听说这些细节耶。
二位真不把她当外人呐。
甄才人被气得一噎,怒着一张脸说道:“你非要这般说,那经美人被陛下钦点侍寝的当夜,你挖空心思打听经美人常画的妆容又是为何?你不也在模仿他人吗?”
啪嗒。
咸毓的筷头掉在了碗沿。
怎么她一不留神,战火就好像要蔓延到她这边了?
眼看着两人的视线都投向了她。
咸毓重新捏紧了筷头。
算了,还是不劝了。再装继续聋子避避。
武宝林:“经美人长得貌美,我学她怎么了怎么了?你不也学裴顺仪!”
甄才人:“我何来学样?你才是学得有模有样。”
武宝林:“我只是想抄她的妆容,也不算过分之事。”
甄才人:“你这都不算,你有何底气指责污蔑我抄学裴顺仪抚琴。”
咸毓微张嘴。
啊这,你这两抄子怎么在这事上也较起了劲来了?
可能是听得不上心吧,这会儿头顶上方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声对于此刻吃饱犯困的咸毓来说有点像是催眠曲了。
她真的有点儿困了。
不是一丁点,是很多点点点……
咸毓感觉到自己好像支撑不了再多的时间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这儿总不可能一直当做免费战场吧。
要是酷盖的探宝竞争者们,她可能还耐心留着观察对方的动向。
但是现在,咸毓觉得她得想个主意让她们回自己殿里去吵。
“我学没学样不是由你来说的。”
“笑话,你当是学堂抄书啊?需有个先生过来做评判?”
“我瞧着着你长得才想是会抄文章之人。”
“你少跳脚,小心有朝一日你阿兄阿弟抄文章教人检举了!”
咸毓:“……”
赶紧干完这份小粥配菜,再不吃小心古代淑女吵起来也是会漏口水细沫的。
“我说了我没有学样。”
“你学样了说自己没学样的模样真好笑。”
“你不也是自话自说?”
“你以为你最有理了?”
咸毓正捏着筷子夹住最后的小菜,忽然两道声音朝她传播而来——
“经美人!”
“经美人!”
“你来评评理!”
“你来评评理!”
啪嗒。
端着碗的咸毓的筷头终究是没捏住。
这几乎前后不差半秒的相同的话,不约而同的竟然都是想邀请她来做裁判了?
好吧,这就是所谓的等待的时机已到吧!
咸毓放下的手中的干饭工具。
“啪”地一声,轻拍桌案霍然站起身来了——
“甄才人,武宝林,”她缓缓地分别对视左右二人,痛心疾首地叹息道,“你们真是太教我失望了!!!”
甄才人:“……?”
武宝林:“……?”
咸毓闭上了失望的眼睛:“你们二人,各自富有才能,在自己家中想必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喜爱你们的人只多不少,可为何?为何!为何你们要学样?!”
甄才人:“我没有……”
武宝林:“我没……”
“别说了!”咸毓娇气喝一声,“你们两个不是都指责对方是学人精吗?
她直视她二人:“你们两个有反思过自身吗?”
甄才人和武宝林心中一颤,一时有些后悔将矛盾搬弄到这个经美人跟前了。
这经美人本就不是个聪明脑袋,此时自以为将话听得半差不离了,可说出来的言语怎地有些不太中听呢?
可她又是美人的品级,她们二人一个才人一个宝林的,排起来确实低她一头。
咸毓也想到了这一茬。
她就是借着这个身份的原因了。
煞有介事地继续声情并茂了起来。
“你两还有心吗?!”
她开口说的话好狠。
只见面前的两个人面上都难掩的惊诧,想必是没料到她竟然如此地批判了起来,一时之间神色就有些变扭。但是接着就听到——
咸毓:“甄才人,你抄袭裴顺仪的时候你有告知裴顺仪吗?武宝林,你抄袭我的时候你有告知我吗?为何不告知?你二人还有善心吗?”
二人心中以为这个经美人要骂她二人自是没脸告知了……
——“你两总得给点报酬吧!”
甄才人:“……?”
武宝林:“……?”
她说什么?
咸毓无奈地看向甄才人和武宝林:“但凡还有点良心在,你为何不施以诚心的回报?”
二人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在想不想和这个忽然激动起来的经美人解释什么了。
咸毓继续演绎道:“你学裴顺仪抚琴,那你肯定是欣赏她弹奏的曲子不错;你学我的妆容,那必是承认我的妆容美丽——既然如此这般认可了,为何不大胆地说出来!”
甄才人:“我没有学裴顺仪……我也是自幼在家中学琴,我那日……”
武宝林:“经美人你可莫要再胡说了,你这是……”
咸毓很入戏。既然你两室友想吵架,那就帮你们火上加油呀。
她娇娇地叹声,对这武宝林说道:“你当我是大血包吗?”
她转而又看向甄才人,来请她出面一起救人是当她是大血包吗?
“没想到你两这样的人!”咸毓看着两个已经脸色不太好的客人道,“你们太令我失望了!!!”
她开始唠叨了起来:“你们二人分明那么优秀?为何要有样学样?为何就不能学会——独立行走?!懂不懂什么叫——独美!”
能不能让她睡个愉快的午觉了?!
“我哪有……”
“你胡说……”
……
不出半日,后宫嫔妃三人掐架之事就收到了前头御前的责罚。
咸毓本以为自己连着两天见到送财太监良公公是不可能的事、她午膳吃得急是没必要的。
但她没想到,没有送财良公公,也会来不认识的其他生脸御前之人。
在那两个“后宫好室友”被她活生生气走后,她也没睡了多久的午觉,又被叫出门外,听御前传来的责罚。
总之就是几个嫔妃吵了起来太没形象了之类的。而且那两“后宫好室友”竟然回去之后还能继续较起劲来。所以到底是惊动了前头的陛下,派了御前宫人来传责罚的旨意。
经美人、甄才人、武宝林罚抄宫规三遍。
算是从轻发落了吧?
咸毓估摸着。
虽然这个作业对于她来说……也不是个简单的任务量。
夜里楚蔽来的时候,咸池殿还在挑灯夜读。
楚蔽放倒了她的宫女后,缓缓走近前,装作不知情地问道:“你在瞧何书?”
咸毓确实在夜读,还没抄。
任务艰巨到她眉头紧蹙。
她分神欢迎了一下酷盖:“殿下,你来了呀。”
楚蔽站在一旁,随口说道:“别看了,我给你捎了吃食。”
咸毓眼睛顿时一亮,从一堆字的纸上抬起了头来,二话不说就快步朝他走:“什么呀?你总算给我带吃的了?”
终于不是那种光看不能吃的手工艺品了。
正巧她中午那顿吃过头,晚上那顿又没心情吃,现在要熬夜写作业,有个夜宵那就美滋滋了。
她走过去,看见酷盖从自己的广袖中,变着魔术似的掏出了一包油纸抱着的东西。
“里面是什么?”咸毓期待的问道。
“人肉包子。”楚蔽说。
咸毓脚下一颤:“!!!”
她刚要站定的脚步差点没站稳。
满脸震惊地仰头看他。
楚蔽:“人血馒头。”
“!!!”咸毓心下发毛,“殿下,你莫要吓我呀?”
楚蔽瞧着她迟疑又紧张的小脸:“怕了?”
咸毓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殿下,你不会真的是杀人狂魔……那种把人杀了做成人肉包子喂我吃的大变态吧?”
楚蔽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是有如何?”
咸毓奇怪道:“什么如何如何的,这里头真是人肉包子的话我肯定是不吃的。”
楚蔽说道:“我问的是如若我真是杀人狂魔呢?”
那你就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可是这里又不是现代。
具体这里怎么对待的咸毓还真没这个常识,就连这一方天地的宫规她现在也只是在看第一遍呢。
咸毓想了想说道:“要不这样吧,我暂且不吃这里头的东西了,我先去抄我那啥……”
说着转身就往回跑了。
不管酷盖是不是在吓唬她,她都有点忐忑了,暂时不敢拆开油纸里头是什么吃食了。
楚蔽在后头看着她转身的身影,默默将手中的东西搁在桌案上,朝她那张暂时由软榻转为书桌的一旁。
他站到她的身侧,指了指一旁的东西,故意问道:“这是什么?”
咸毓头也没抬:“笔墨纸砚呐。”
楚蔽煞有其事道:“这看着像是御前的东西。”
咸毓意外地抬起头来:“你认得出来?”
皇家子嗣还真有认识贵重东西的自带本领。
楚蔽盯着她的脸:“你收了‘父皇’的赏赐?”
“才不是呢,”咸毓苦恼着一张脸,“啊呀这不是收的礼,这是顺带拿过来的。”
她怎么说得清楚呢。就像是低学龄时期老师要求练字三张,顺便把练字的纸也发下来了,到时候写完这个抄写作业是要上交检查的。
咸毓努力地解释了起来,她也没觉得丢脸的:“就是白日里又来了那个甄才人,还有与她住一起的武宝林,她们二人在我这处吵了起来,互相指责对方是个抄子!就是学人样。我劝不了架,所以就加入了她们之间的争执。之后没过多久,御前就来了宫人,说是宣布我们三人罚抄宫规三遍。”
楚蔽掩下眼角的笑意,闻言垂眸看了一眼笔墨纸砚。
咸毓问他:“新来了一个武宝林,殿下你认得不?”
楚蔽回道:“不认得。”
咸毓又问:“啊,你认识的人也不怎么多呐。你不会记性也像我一样不好吧?那那个甄才人你还记得不,就前两天过来,说让我帮忙一起营救关在东宫的太子妃……”
“东宫太子妃必是无碍,”楚蔽说道,“你可知?”
咸毓眨巴眨巴眼。
她还真知道。
楚蔽耐心地教她道:“东宫进出戒严,不妨碍东宫里的主子日常过日子。那日在北苑时,你可见到太子对太子妃看得很紧?都不许她再上场了。”
咸毓点头:“对对对。”
楚蔽借着说道:“那是因太子一心想要早日有个嫡子,才不许太子妃再上马了。”
咸毓懂了。
这是在备孕的意思了。
楚蔽道:“实则那太子根本就不太愿那太子妃平日里大动干戈,以免若是怀上了不小心掉了。那东宫性子如此,不愿说出口,就默默地进宫来接人。”
咸毓恍然大悟,赞道:“殿下你还挺清楚他们的事的呀!”
楚蔽回道:“这不是众所皆知的事么。”
咸毓想了想,忍不住大胆问道:“那若是东宫真生出一个嫡子出来,岂不就是很招眼吗?”
她放低了音量,小声说道:“如今陛下都已经登基了,会接受自己大侄子生出一脉嫡孙来吗?”
楚蔽挑眉:“你觉得呢?”
咸毓觉得自己也能懂的。
说起来皇帝大叔肯定不会真心容得下废太子生嫡子的,但是皇帝大叔的儿子男主他们年纪都大了,应该也没什么传宗接代的压力吧?
咸毓回道:“我觉得你们兄弟几个年纪都不小了,东宫出来一个子嗣也不会对你们构成什么危机。”
楚蔽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胆子倒不小。”
咸毓不慌不忙地磨着砚台中的墨水:“这不是你问我的嘛。”
楚蔽说道:“你并不笨拙。”
咸毓:“我会自己觉得自己笨吗?”
楚蔽目光流转回她的脸上,沉沉地问道:“若有朝一日你想朝‘父皇’争宠了,你也是这般扣人心弦地在他面前展现自己?”
他眸中的神色深邃了起来。
说完此话,两人不经意地就对上了双眸。
只余下各自呼吸的轻响声。
他问的有些针对了起来。
他知道她听得懂。
所以咸毓想打马虎眼,却见到对方眼睛深处,容不得她打马虎眼的认真神色。
好吧。
咸毓有些无辜地承认道:“我自然只会对你这幅模样咯。”
说完这话后,他没作声,只静静地看着她,双眸仍然深不见底。
咸毓也不发憷,慢吞吞地补充道:“你是一个不太受宠的皇子,我是一个不受宠的底位嫔妃,我们俩半斤八两,我就不同你拐弯抹角了,我是什么模样的就真的对你这么模样了。
“可是你别多想——
“我才不会对着陛下这般呢!刻意在他面前装作这般模样展现出来?好教他觉得新鲜有趣?被我吸引?”
咸毓说得自己都鸡皮疙瘩了起来。
这玛丽苏桥段是什么古早的穿越风格。
而事实上怎么可能行得通呢。
因为她新鲜又真实的样子,皇帝大叔就被勾走了?然后她就得到陛下的青眼?
这也也太小看封建皇帝了吧。
那些突然表现出自己能造马桶做蛋糕的其实只有可能被当做妖怪抓起来杀了吧。就连欧洲都要绞杀女巫呢。
咸毓见他不说话,就最后总结了一句:“啊呀反正我不会争宠的,我要是见了陛下,我就是我,我经美人什么样的?你们不都说我很笨嘛。“
楚蔽:“这许是误解。”
咸毓无所谓他误不误解地摆摆手:“我不会对着陛下口无遮拦试图这般展现自己的奇特的,陛下觉得我奇特就能看上我了?陛下可能觉得我跟适合赐死呢。”
楚蔽:“……这倒是……”
咸毓认真说道:“若是这么好使,那我上回就能给甄才人出主意了!她不是病急乱投医吗,我不是说找我不如她自己去试试吗?然后我就给她出着等子法子?什么在陛下眼前展现自己如何不同于常人,然后陛下就动心了?”
上个世纪电视剧才会有的这一套吧。过于玛丽苏视角了。
咸毓他认真说道:“我觉得我就是个常人,甚至有太多不如他人之处了。我也觉得殿下你是常人,这就是为何我肯同你好好说话的原因吧,殿下你懂我的意思吗?”
大家都是炮灰,剧组放同一个十八线共用化妆室休息的那种。
怎么可能说不上来话呢。
道理多简单。
咸毓记得她这部剧剧组筹备服化道时,完全就是照着唐朝的人文风俗而装饰的。不管是人的身份还是社会思想面貌。
这就是原着剧情能够推动合理的前提条件,如果是礼教森严的背景了,男主再强取豪夺已婚女主的这种情节怎么还可能成立?动辄就是社会思想中的贞洁议题了。
也就只有把时代背景设置在比较风气开明的朝代,女子的规训相对来说并不多,才有了那种原着里女主较为全面的设定。不然养在后宅的妇女见都见不到外男了。咸毓也是,她就不会是开玩笑的说要同酷盖浸猪笼了,礼教森严起来他们是真的会被浸猪笼,一个不漏的。
楚蔽难得思忖了一番,回道:“许是懂了。”
不懂也拉倒。
咸毓觉得再晚下去她的罚抄字的作业要通宵了。
哎,她可怜又珍贵的睡眠时间。
咸毓低头拿笔的时候,楚蔽已经走回了桌案前。
他伸手拆了带来的吃食,站在那儿唤她:“你过来吃罢。”
咸毓正要紧张地下笔呢:“稍等哈。”
什么事等她写完一遍再说吧。
要来不及了。
不远处的楚蔽却说道:“你先吃了再抄。”
咸毓头也没抬,拖延道:“啊呀不急不急,马上就好啦。”
“……”
楚蔽有些苦恼了,他也从未想过会酿成这般情境,只能耐着性子地朝她说道:“你别抄了,行么?”
他怎知她竟如此认真。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习惯看宅斗的读者质问为什么没“嬷嬷”的时候,我真的好想说:我这儿要说有那也是叫“姑姑”……
大家被明清古装剧洗脑了多少?就比如:只有清朝龙袍是明黄色的,在这之前明黄色只出现在皇帝的寿衣时……
我不是在拉踩明清哈,只是觉得宋明清一路来对女性规训的思想至今还没有消散,少看少洗脑。有时候觉得这几千年来男性视角的历史对于普通女性来说也就上官婉儿时期最生机而已(T-T)
哎呀今天有点难受所以作话仿佛话唠附体了QAQ各位读者麻麻们晚安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