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皇后娘娘说距离宫宴尚早,想去河畔吹吹风。
三月的暖春怡人、阳光恰好,正是赏花赏景的时候。皇上常说, 孕中女子多走动, 对胎儿有益。
侍女洋桃欢喜应下,和清秋一起, 陪着皇后娘娘往河畔的方向走。
今日皇上登基大典,宫里宫外锣鼓喧天、灯笼高挂, 热闹得紧。
听在养心殿当差的小太监说, 皇上祭祀天、地和祖宗的时候,跪在神武庙的高台前,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为皇后娘娘祈福,祈求众神保佑皇后娘娘母子平安。
洋桃记得那小太监的神色, 抱着一把白色的佛尘、翘着兰花指赞道——“皇上疼娘娘,疼到心坎上了呢!”,洋桃笑而不语, 傲娇地赏了小太监几两碎银。
皇后娘娘身子娇弱,走路不快,幸得皇上娇养着, 近日来气色是愈发的好了,在宫里漫步一个时辰也不喊累。
河畔风大,吹得娘娘奢华的凤袍鼓鼓的。
河道水急,加之春雪融化,雪水从山上流入河道, 河面上涨了好几寸。一颗小石子丢进去, 听不见声响, 谁也不知河道究竟有多深。
娘娘不在意,站在河道边上,张开双臂,微眯着眸子,肆意地享受温暖的阳光。那双缀着牡丹花的绣花鞋小巧精致,交织的金线和银线在阳光下泛着如水的光泽。
娘娘爱极了来这儿。
她性子温顺,喜静,不常与人说笑,若是遇上相熟的人,会浅笑着点头。当了皇后,没什么架子,哪怕是训人呢,说话的语调依旧软糯糯的,是个好相处的。
不远处传来震耳的鸣钟鼓声——“砰”,“砰”,“砰”——,那是祥瑞阁的钟鼎发出的声响,欢庆新帝登基。
祥瑞阁是皇宫最高的一处阁楼,歇山顶式的阁楼里,仅供着一座硕大的钟鼎。钟鼎沉寂,唯有新帝登基、旧帝消陨才会撞鸣。
洋桃拉着清秋看向祥瑞阁的方向,激动道。
“盼了这些年,终是盼到了。想想主子这些年吃的苦,就该受万人敬仰!现在呀,就等娘娘给主子生个小皇子呢.....等等,娘娘人呢?去哪了?去哪了!”
广阔的河畔,不见曼妙的身影,唯有一双缀着牡丹花的绣花鞋。
那湍急的河水,肆无忌惮地翻涌着,直拍得两岸河水高溅。
洋桃的腿瞬间就软了,站不起来,瘫软在地上,吓得近乎出不了声。
“清秋,你看见娘娘了吗?看见了吗!”
清秋快速环视一圈,找不着娘娘,也来不及问任何人,朝着暗处的侍卫大喊。
“来人!娘娘掉进河里了!快快救人!”
只是一瞬,十几个身影“扑通扑通”扎进河里,闻询赶来的御林军一句话没说,扔了身上的宝刀就往河里跳。
日头正烈的晌午,几十个泳术极佳的侍卫和御林军,泡在汹涌的河水里,急急地找人。泡得久了,浮上来缓口气,再接着往下找。
呼啸的风肆虐,吹散岸边凄烈的哭喊声和搜救声。
“娘娘!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岸上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们心急如焚地唤着。
他们快速找遍周遭的每一个角落,愣是没找到娘娘的一片衣角,唯有盯着那滚滚河水,捂着心口,哀嚎大哭。
一席玄色的修长身影急急赶来,是穿着冕服的陆满庭。
他站在水花四溅的河畔,盯着那双精致小巧的绣花鞋,胸腔剧烈地起伏,单薄的唇线抿得死死的。那张白净的俊朗面容,蒙着一层近乎绝望的惨白的灰。
他戴着冕冠,冕冠上缀着的十二串白玉珠遮住了他眸底的光。探向绣花鞋的手,顿在空中,不停地颤抖。
帝王的威仪在这一刹那溃不成军,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洋桃泣不成声:“皇后说要来河畔吹吹风,说宫宴尚早。她时常站在这个位置......”
洋桃话没说完,陆满庭极快地卸了冕冠和繁杂的外袍,跳进冰冷的水里。
*
三月十八,皇上登基大典这日,皇后娘娘落水了。所有人赶去了宫中的护城河畔,忙着救人,谁也不曾注意到一辆典雅的金丝楠木马车出了宫门。
车夫是才从紫桓殿宴厅出来的金少。他现在是大理寺正卿,正三品,穿着赤红色朝服,心口处绣字一只蓝色的孔雀。
马车很大,足有半间卧房那般大小。
通体红木色,东西两面各有窗,四周有雕花的扶手栏杆,前后吊着四盏绘着白莲的灯,灯盏上印着的“金”字摇曳不断。
出宫门的时候,守宫门的侍卫一看是金少,朝着金少拱手,凑近了,笑道。
“金爷,里头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大阵仗。”
金少回眸,淡淡地瞥了一眼护城河的方向,拍了拍侍卫腰上的佩刀,用了些力道,拍得那侍卫往后连退两步。
“你最好是别知道,规规矩矩地站在这,或许还能活到明天。”
侍卫猛然一怔,片刻后,也不再多问,清瘦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谢金爷提点。您这马车里......得勒得嘞,属下不看,属下就是嘴贱,例行公事问问,问问而已。您慢走,慢走!”
金少“呵”了一声,收回横在侍卫身前的宝剑,丢给那侍卫一袋碎银,嘴里衔着半截野草,哼着不着调的曲子,出了宫门。
马车行至熙熙攘攘的街头,也不避嫌,大摇大摆地招摇而过。到了东城门,被守城门的侍卫拦下。
大庸国有着严苛的规定,凡出城进城,需得接受盘查,便是有皇上御赐的手谕,也得亮出来。今日当值的守城门的共四人,领头的男子长得高大,皮肤白净、相貌英俊,是年轻女子多喜欢的那一类型。
领头的侍卫和金少打过招呼,按例询问了几句,朝着金少说了句“得罪了”,掀开车帘,往里瞧了瞧,退出来,放行。
一旁的侍卫好奇道:“陈护卫,金少的马车里装着什么呀?他这么有钱,是不是装了好多金子?”
陈护卫将写好的记录册交给对方:“闲事莫管,只要不是违I禁I品就行。”
说完,陈护卫看向皇宫的方向,惹得一旁的侍卫逗笑,“怎地?又想玉华宫里的那位了?你不是把人接出来了么?娶了呗,反正她有钱,亏不得你。”
陈护卫蹙着眉,没吭声。
金少驾着马车继续往城外走。
马车里,苏吟儿端坐在软垫上,戴着一顶遮面的帷帽。
她已换下繁美的凤袍,穿了一身雅致的白衣。她没戴任何头饰、耳饰,素衣裹身,干净地就像秋天晨间的第一滴露水。
她吐出长长的浊气,那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纤纤玉指撩开窗前半掩的竹帘。
蔚蓝色的天际下,群山连绕。
官道古朴,被日头晒过的泥土干涸,马车驶过,尘烟惊起,留下两串长长的咕噜印。
官道两旁,簌簌清风吹得枯枝上的绿色嫩芽乱颤,偶有长柳垂在拐角的路口。
树下新长出来的绿草喜人,三三两两的雀儿在草丛间穿梭,被马蹄声惊吓后,“嗖”地一下,没了踪影。
苏吟儿贪婪地丽嘉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莞尔一笑,桃颊生若繁花。她不自主抚上她的小腹,低下头,喃喃低语。
“孩儿,为娘终于做到了。”
从计划逃离到真正实施,她一直憋着一口气。
算起来,金少才是她的贵人,从头到尾不曾问过一句。只要她想,只要她说,他便义无反顾地去做。
苏吟儿浅笑,暗自记下欠他的这份人情。
许是考虑到她怀有身孕,容易疲乏,马车的内饰极尽豪华。
马车分为两部分。
前半部分有两张软塌,中间摆着一张长方形的矮几。矮几上摆着甜点、果脯、饱肚的糕点,温着一盏热茶。角落里,寥寥青烟从八角金色炉顶里徐徐升起,那是有助于安胎的安神香。
后半部分是一张偌大的玉床,玉床的旁侧是一个小衣柜,衣柜旁立着一个古铜色的梳妆台,不大,却够用了。
苏吟儿掀开车帘,探身前倾。
“金少,我们这般......是不是太招摇了?”
他们要行很远的一段路。出门在外,难免遇上各式各样的人,低调些总是好的。可这辆马车,又大又贵重,单是这金丝楠木扶手,就能卖不少钱。
“怎地,你担心被劫呀?”
金少牵着缰绳,悠闲地将左腿翘在软椅上,吐了嘴里的半截杂草,“放心,我钱多。若是遇上不长眼的,咱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嘛,拿银子换。”
总该没有银子办不成的事。
金少侧头,“萝卜头,你想要去哪呀?天大地大,咱俩总不能瞎晃悠。”
苏吟儿笑着,“我想回漠北。不过,我不着急,也不赶路。听说巴县的风景很美,我想去看看。”
巴县是大庸国的一处偏僻之地。
穷乡僻壤、民不聊生,景致却是极美。古有词人赞其“青峰绝顶、如梦似海”,是苏吟儿读过的诗词中,最令她向往的地方。
不过,巴县距离京城有那么远,慢悠悠地行,怎么着也得半个月。苏吟儿不在意,只要出了皇宫的牢笼,她有大把的时间追逐自由。
金少应下,扬起马鞭:“行,听你的!”
马车往前行着,两旁的枯树向后倒去。苏吟儿没有回头。
她不想回头,也不必回头。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
三月的天说变就变。
晌午的艳阳天,到了下午就是乌云密布。
浓黑的云沉得吓人,从山的另一头压过来,压在汹涌的护城河水面上。狂风肆起,吹得宫中的百年银杏树断了浅枝。
护城河水里,上百人正在奋力寻找着皇后娘娘。
距离皇后娘娘落水已有两个时辰。所有的搜救者在水底坚持着,坚持不了的,靠在岸边歇息片刻,换其他人上。
虽是暖春,河水却凉透了,泡在水里半盏茶的功夫,能冷地让人抽筋。
陆满庭自跳下去,就没起来过。
他不断地在水底寻找着,从苏吟儿落水的地方一直往下找,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下找。他不歇息、顶多是冒出水面唤口气,再沉下去,接着找。
两个时辰了,便是找着了,也是一具凉透了的死尸。
更遑论,水这么急,大概率连尸体也是找不着的。
满朝文武百官匍匐着跪在地上,颤巍巍地看着几近魔障的皇上,无一人敢劝阻,无一人敢吭声,皆捶着心口,叹老天不怜悯。
陡然,天空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
不多时,惊雷滚滚,一道连着一道,砸在斜对面的凉亭上,直劈得凉亭的檐角断了一大截。破碎的瓦片从斜坡上直滚而下,翻了几圈,落在汹涌的河水里,没有**起一丝一毫的水花。
暴雨即将来临。
满朝文武百官大骇,争先恐后地呼喊——
——“皇上,龙体要紧。您快些起来,快些起来!”
暴风和雷电掩住了众人的声音,却掩不住陆满庭癫狂的执着。他不理,在水中起起伏伏。
豆大的雨珠倾泻而下。
雨水漫漫,砸在湍急的河水里。暗沉的天际与河面连成一条线,分不清哪里是河水,哪里是浓云。
精疲力竭的搜救者们实在受不了了。雨势太太,砸在脸上生疼,又看不清水底的情况,勉强继续只会徒增伤亡。
越来越多的人相互搀扶着爬到岸上。
王将军和风离都在水里。
王将军找到陆满庭:“皇上,您上去歇歇,我们找!”
陆满庭不回话,似听不到一样,继续着搜索的动作。风离游过来,强行拽住陆满庭的肩膀,大声道。
“皇上,皇后已经去了。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陆满庭机械的动作一顿。
在听到“皇后”两个字后,那双暗沉如黑夜的眸子,像是有流星划过,却是一瞬,很快暗了下去。
漫天的雨砸在他冷峻的脸上。
他浮在水面上,露出紧贴着肌肤的中衣。那紧实的肌肉线条绷得死死的,俊美的脸阴沉地瘆人。
他沉沉道:“便是死人,朕也要!”
滔天的不甘夹杂着巨大的哀痛,响在暴雨如注的护城河。撕心裂肺的宣誓,震得众人心尖尖地颤。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知晓,对皇上而言,皇后娘娘究竟意味着什么。
万里河山、百年寿命,皆不及她一颦一笑。
三月十八,新帝登基大典的这一日,皇后娘娘落水了。
暴雨接连下了三日,新帝在护城河找了整整三日,不管是何人劝、何人拉,也没能将他拽起来。直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晕倒在冰凉的护城河,才被风离和王将军拖回岸上。
陆满庭昏睡了,七日没有醒来。